血猿倒掛,大龍匍匐。
一個倒視,一個正視,旋轉中碰到一塊。
“咕嘟!”
喉結滾動,根根汗毛直立,金目顫動,幾乎無法聚焦。
猿臂勾曲,默默用勁。
攀附住擎天柱。
梁渠五指抓緊,把自己的上半身一點一點地縮回到黑洞中,仿佛待在小空間里,能帶來更為充足的安全感。
這個吸納海量血河水的洞窟,從上到下,除去兩頭有光,中間平整而漆黑,像一根細長的水管子,它像個跳入水管,穿藍色背帶褲,留大胡子的水管工。
怔怔盯著這個烏漆嘛黑的世界許久。
腦子里什么都沒想。
受到的震撼太大,空白得像一張畫紙,畫紙上有一層油膜,顏料涂上去就化成小滾珠墜落。
不知多久。
血猿又放開手臂,重新探出去。
就這樣。
反復三次,探進探出。
油膜被緩緩揭掉,留下毛刺刺的白紙。顏料開始在白紙上作畫。
凝滯的思維重新轉動。
真是龍?
心臟砰砰直跳。
梁渠不覺得有人會那么無聊,制造一個栩栩如生的假模型擺在這里獨自欣賞,更不會花大代價,設置一個龍王窟,讓所有人乃至武圣都無法通過正常手段進來看自己的模型。
蛙王都知道把裝船的瓶子設置成玻璃瓶,方便自己欣賞。
猛猛吸氣。
梁渠重新倒掛,倒掛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觀望這個世界。
紅艷艷。
地上是無邊無際的血海,天上是無邊無際的血云。
獨中間一條長龍匍匐。
龍半骨半肉,且不是上下,不是邊角開始逐漸腐爛,由外到里,而是“左右”。
左邊一半是森森白骨,右邊一半血肉完好,中間界線極為清晰,忽略左邊,右邊同活物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血海和血云的距離極其小,至少在龍的襯托下是如此。
血海僅僅淹沒到龍軀的三分之一,血云同樣不高出太多,不到龍一半厚度的身位,導致天地看上去極其的逼仄,讓人下意識地感到不適,仿佛進入到一個鴿子籠里。
這是哪條龍?
蜃龍?
真龍?
淮江有兩條龍。
蜃龍是和大離斗爭,隕落有上萬年,如今殘魂化為仙島島靈。
這若是蜃龍軀體的最終埋葬之地,事情倒也合理,畢竟都妖皇了,上萬年不腐簡簡單單。
真龍則是百年,不,一百一十年前了無音訊,下落不明。
結合此前費太宇兩人所言,江淮河中沒有位果,大概率是被天火宗拿走,沒有投入天地間重新循環,這位果都丟了,真龍估計好不到哪去,那龍君的軀體在此處,也說得過去。
橫豎都有解釋。
梁渠下意識看向龍頭頂,想要辨別身份。
這下腦子更轉不動,有點懵逼。
左邊白骨那一半沒有龍角,頭骨上干干凈凈,應當屬于蜃龍。右邊有血肉那一半,也沒有龍角,但是有一個斷裂的肉樁!就像砍樹留下的樹墩,從這點上看,應當屬于有龍角。
小蜃龍對龍角心心念念,加之史料,足以證明蜃龍一族無角。
但真龍的龍角是純粹的血肉產物?沒有一點骨質?不然為何左半邊的骨頭上沒有一點跡象?右邊好歹有個樹樁樁。
不合理啊。
莫非右邊樹樁一樣的墩頭,不是龍角殘留,是其它什么?
可右邊脖子上沒有毛發,這又是真龍的特點之一。
蜃龍無角,脖頸處有雄獅一樣的鬃毛。
真龍有角,脖頸處沒有鬃毛。
二者大不相同。
也正因為如此,梁渠一度懷疑蜃龍其實和蛟龍一樣,是后來者占據淮江,拿到水君位果,蛻變成蜃龍,從始至終,天生天養的只有老龍君一個,故而完全符合真龍形態。
“蝦蟹黿鼉,氣聚蜃樓,蜃本雉化,來自山丘”,簡而言之,蜃是雉入海所幻化的大蛤。
當然。
這是一種推測,梁渠不好直接問蜃龍,萬一對方不喜歡談及自己的出身呢?就像有大佬喜歡炫耀,增添自己的傳奇色彩,同樣有大佬不喜歡談及自己曾經的落魄往事,像揭傷疤。
現在左邊符合蜃龍的情況,右邊符合真龍的情況,活生生一個拼湊起來的“臆造物”。
對了。
這里有沒有龍種氣息?
溝通澤鼎。
消耗六縷龍種氣息,可生應龍紋一條。
龍種氣息:五
真他娘碰上怪事了。
龍人、龍鱘、龍龜都有。
偏偏碰到正主沒有龍種氣息?
梁渠倒掛水管口,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
空想無用。
倒掛半天。
天地之間沒有什么風起云涌,梁渠決定進一步探索,他開合渦宮,變成一條水龍,一頭纏繞腰間,一頭纏繞住擎天柱,長條粗尾巴似的,把自己從半空中降落下來。
來到靜謐血海之上,清晰得看到自己的倒影,一條怪魚。
伸出食指,小心觸碰。
“尾巴”倒卷,快速縮回“水管”。
梁渠金目死死盯住漣漪,直至漣漪平復,世界安安靜靜。
沒事。
從“水管”里出來。
再碰一下。
一個猴子撈月。
用手掌直接捱一手掌的血水,攪動出的漣漪比先前大得多。
風平浪靜。
梁渠試探幅度越來越大,動作越來越明顯,最后兩只腳踏入血海,一點一點淹沒到腰身處,發現到脖子口都沒觸底。
好大的龍。
不知距離,沒有參考物,血海里無法蔓延感知操縱水流,梁渠本以為血海不深,誰料一點底都碰不到,最后用渦水,變成一根“探針”,一路下探,卻發現到三丈之后,阻力越來越大,五丈徹底不動。
“去龍尸那里看看……”
反復確認自身安全,梁渠伸長“尾巴”,一路向大龍靠攏,豈料尾巴一伸就是好幾十里,直接超出了梁渠的控制范圍,活脫脫的“望龍跑死猴”,它原地立一根擎天柱,站在擎天柱上,“尾巴”換一個基點,繼續往前延伸。
第二根“尾巴”終于來到大龍面前。
“怪怪。”
梁渠仰頭,只覺得大龍一個腦袋頂天立地,高千丈不止。
看著就犯恐懼。
它高三丈。
龍頭千丈。
這個比例,就好像一米八碰到五毫米,人指頭上沾一粒米。
如果算龍身,它得縮小到頭發絲的直徑。
“蜃龍和真龍有那么大”
梁渠拐個彎往后看,深深地表示懷疑。
光腦袋高度達千丈,身子呢
龍和蛇一樣,都屬于長度比例比較醒目的,倘若一比一百,得十萬丈,三十萬米,六百里,后世一個小省的南北距離,這個比例居住江淮,堪比金魚和魚缸,還不是什么大魚缸。
“如果是蜃龍就合理。”
梁渠想到小蜃龍的天賦,化虛為實,能將自身極大膨脹。
世界靜謐的有些可怕。
環繞龍軀一圈。
和試探血海一個樣,先戳戳看,有沒有反應,沒有反應,就一點一點加大動作,踢上兩腳。
最后……
“阿嗚。”
梁渠呲開雪白犬牙,狠狠咬住沒有龍鱗包裹,白骨和血肉界限處暴露的紅肉,用力拉扯、撕咬。
傳說中真龍天生天養,和寶魚一個樣,很有可能就是寶魚!如果是,那便是天下第一等寶物,無可出其右者,這得藏多少水澤精華,肉都送到面前了,沒有理由不試試看啊!
再者說,那么大一個,帶不出去,除了吃也干不了什么。
“唔,好老的肉!”
梁渠邊咬邊嘀咕。
奶奶的。
咬不動!
太堅韌。
血猿趴在龍軀上,咬住一塊血肉,兩手并用,兩腳撐住,用力撕扯,整塊肉橡皮筋一樣變形,脖子發酸,牙齒都要被拽下來,除了能蹭口水,龍肉就是不從龍軀上下來。
“你在干什么”
張開嘴,松開犬牙,梁渠用手背把自己殘留的口水擦干凈:“有點臟了,吐點口水擦一擦……”
血海分流,沖揚大浪!
“尾巴”繃直,將血猿快速拽回,風馳電掣。
身形踏落擎天柱,梁渠抓住渦水,故技重施,再往回倒退,迅猛縮回管道口,兩手交替,兩腳蹬地,邊蹬邊抓,猿猴爬樹,拼了命地往上逃竄。
下來花七天,上去不用七刻鐘。
血潮回卷。
“呼,呼……”
胸膛擴張,劇烈起伏。
梁渠水行千里,瘋狂逃竄,不知跑出多遠死死貼住河底礁石,渾身暴汗,無聲匯入血河。
原地靜靜待半個時辰。
無事發生。
再探頭。
沒追上來?梁渠浮出水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血河界沒有太陽,光就是會從天上照下來除去特制羅盤,沒辦法判斷東南西北。
花上半天時間冷靜思考和尋找村落,重新確認方位。
梁渠決定再回去看看。
“應該沒事。”
龍王窟內精神高度緊張,冷不丁冒出來個聲音,嚇得他亡魂大冒,慌不擇路,一個勁往回跑。
冷靜下來。
天人合一沒有預警。
真熔爐,自己逃不出來,至少不該一點阻力沒有。
但會不會是局中局,對方實力不濟,就是先嚇退自己,再另尋準備,等它自投羅網……
思來想去。
“還是要回去!”
梁渠握緊拳頭,伍凌虛和費太宇說讓它提升長老等級。
這得熬到猴年馬月?
六境大能永生不死,其余境界壽命俱有延長,導致干活升職條件同樣被大幅延長,最近五十年,都沒有人升職成功!
丫就是給了個弼馬溫的職位!
至于立功。
天火宗壓根沒有外敵,更沒有競爭對手,怎么立功,幫忙打陽間嗎?等哪個一品宗鬧叛亂,自己去平叛?這種好事都是留給老資歷的,徹底死循環。
二等長老到一等長老,再到大長老,乃至最后的核心長老,足足升三次,鬼知道哪一層有資格了解“真相”,真給天火宗打幾百年工啊?
“有人嗎?呲呲!”
第二天,確認周遭無人,梁渠趴在龍王窟洞口,向洞里喊話,丟兩塊石頭。
沒有反應。
“是不是聽不見?”
“水管”十萬八千里,自身還有吞噬屬
性,聽不見實屬正常。
最后梁渠還是踩著擎天柱緩慢下滑。
這一次不用邊搭邊走,速度快得多,僅僅半天梁渠成功下落到管道口,倒掛探出半截身子。
“前輩!吡吡!前輩在么!上次沒準備,這次我給您帶了毛巾和清水!”
“我以為是鍋底和蘸料呢。”、
聲音再度響起。
“怎么可能,前輩風趣。”梁渠舉起手里毛巾,干笑兩聲,很快意識到不對。
鍋底、蘸料?
雖然自己搞出火鍋之前,陽間同樣有涮鍋,喚“古董羹”,因食物投入沸水時發出的“咕咚”聲而得名,甚至于鴛鴦鍋都有,“五熟釜”,一只銅制的鍋內分為五格,涮煮不同的食物,防止串味。
但現在不說別的,明確如此指向,他絕不認為是巧合!
血河界沒有火鍋,對方……
梁渠流下汗來,環顧一圈,沒發現對方蹤影,聲音像從虛空中來。
“前輩知曉陽間之事?”
“我什么都知道,你從人變白猿,打破常
規,誆騙蛟龍,兩頭吃好處。又從人變不魚不蛇,穿梭陰陽兩界,誆騙天火宗,一樣兩頭吃好處,真是一招鮮吃遍天,偏偏陽間不能人變妖,陰間不能回陽間,瞞過世間所有人。”
這……
梁渠瘋狂暴汗,一身紅毛貼在身上,張了張口,完全不知道說什么。
來之前滿腹的話術全堵在喉嚨口。
特么的。
什么情況?
它有點想逃了,奈何現在把柄都在人手上。
“又想跑了。”
“不敢。”
“昨天你跑得可快,竄天猴一樣,那東西是這么叫吧?”
“前輩喜歡,改日給前輩帶些煙火來。”
“哎……”
幽幽然一聲長嘆。
血海之中起波瀾,水波之中,瀲滟閃爍,一抹陰影呈龍形,出現在梁渠面前。
“你以為你是怎么進來的?”
梁渠想了想,搖搖頭。
龍影一閃。
“知道就說。”
梁渠抓抓腦袋:“我聽我老婆說,當年江淮大澤上,老龍君建了一個一百多萬畝的超級大島,供半水獸生活底下沒有任何支撐,偏偏島嶼懸浮水面,不會下沉,龍王窟是前輩故意如此設置的?所以只能用這種辦法進來。”
“你確實聰明,不會這一神通,進入龍王窟,便會流放到虛無,見不到我,而這一神通,有且僅有水君會。”
“您想見我?”
“本來想見的不是你,是我的繼任者,但大離把淮江位果困鎖在此界,無法回歸天地之間,本沒有任何希望,誰知曉會出現你這么個外界‘異類’,又如此機緣巧合,死上一次。”
外界異類?
梁渠渾身毛孔緊緊皺縮,一股無名恐懼涌上心頭。
不是,你娘的到底知道多少東西啊?
“你還不明白?”
我該明白什么?
梁渠靜默。
他現在什么都不敢說,不敢做,就好像整
個人什么都沒穿,赤裸裸的站在對方面前。
“哈哈哈,猴頭,把你狂跳的心放肚子里吧!除了我,當今世上再不會有人知道,武仙、妖皇?祂們都不行,至于該明白什么,你今后自然會知道。”
梁渠簡直要發瘋。
都不行。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龍啊,你到底是不是龍啊!
“你是不是在問我怎么知道?”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因為我半生半死,當世再沒有同我一樣,能同時觀測到陽間和陰間兩界的存在,更不會有同我一樣,掌握水君位果,覺察到你受江淮眷顧,由人變猿,我一路投下目光觀測數年,方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的存在。”
梁渠逐漸冷靜下來。
半生半死?
一路觀測?
因為我受眷顧?
同時對方是龍君,所以能覺察到自己變成白猿?
又因為不知名原因,淪落到這龍王窟之中,故而能投下目光?
聽上去,似乎的確是當世唯一?
默默回憶自己第一次獲得眷顧,得是冬天第一次河神祭,因為蛙王撲下大妖赤火鳥,搞得當時的義興市人心惶惶,那次河神祭,更是梁渠第一次對付山鬼。
居然那么早……
如此說來,基本上沒有老龍君不知道的。
梁渠有點擺爛,同時膽色也太了一些,開始明白當下狀況。
對方應該需要他。
“前輩是老龍君?”
“是我,你漂亮胸大、腿長腳小、屁股還圓的完美老婆便是我創造的。”
這句話也觀測到了?
等等。
什么都能觀測,他和娥英洞房的時候……
“我是龍,女子長得再美亦不會心動,看到只會覺得無趣,你家中烏龍出去尋母犬聞屁股,你會特意跟著去看嗎?”
那不一定,還蠻有意思。
等等。
你是不是有他心通!
“我沒有他心通。”
“你這猴頭應該感謝我,沒有本君滴血,當世哪有身高五尺有七,且腳小窈窕的女子?唯有江淮龍女,算上宗師,普天之下尋不出第二人,哦,對,若非龍女,有血脈缺陷,亦不會同你有交集。”
“……”梁渠表情扭曲一陣,“謝謝前輩!”
“嗯,倒算懂禮。”
你歲數大,你給我老婆,你有道理。
梁渠深吸一口氣:“前輩既為老龍君,緣何這幅龍軀一半無角?”
“你不覺得這幅龍軀像是拼湊的?”
梁渠皺眉,再回頭看:“是有幾分。”
“左邊一半白骨是蜃龍的,右邊一半是我的。”
難怪兩不像,一半有角,一半沒角。
真是拼好龍。
大離太祖更恐怖了,活著干蜃龍,死了干真龍?
大離王朝時候,人族整體不如妖族,能干過蜃龍已經很離譜。
梁渠快速頭腦風暴,嘗試了解更多消息。
“前輩為何說自己半生半死?為何會半生半死?”
“我打穿了陰間,卻沒回到陽間,耗盡全部氣力,自然半生半死。”
梁渠一愣:“龍王窟真是世界的缺口?”
“世界的痔瘡。”
梁渠努力回憶。
自己當時這么想的時候,自言自語,說了出來?
這都不是隔墻有耳,隔維度有耳!
“的確是世界的缺口,世界的缺口,賦予了鳥不能飛,魚不能游,羽不能浮的奇景,我將計就計,將它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大離同樣將計就計,把力盡的我困在這間層當中煉化反哺,修補天地,支撐天地,一如蜃龍。”
梁渠大受震撼,但他還有一個最關鍵的點。
“您說只有您能觀測陽間,那大離太祖連觀測都做不到,應該沒辦法出手吧?您為何……”梁渠腦子中刮了刮詞匯,“淪落至此?”
“被騙了。”
“誰”
靜謐。
半晌。
“鯨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