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風寒,刮得街上行人匆匆,手里頭好的拎豬羊肉,差的拎魚,胳膊下夾兩棵白菜、兩顆青菜,提一壺醬油,一包砂糖,采買完,要緊往家趕。
一年一次大節,哪怕拮據之戶,亦會往爐子里點上薪炭,回到家便不用受這冷風。
迎春喜花掀起一角,片圓的春紙剮蹭石磚,飄得滿地都是。
「來來來,傳菜傳菜!這一屜送到徐府上去,這一屜送到別插錯簽字,路上別偷嘴!腿腳麻利,別教人搶去。」
「老掌柜,今個灶上是劉、陳二位師傅燒火么?」
「哎呦,幾位,真不好意思,灶頭上是劉、陳兩位師傅,只是今個打烊早,午時之后,我浪云樓便不接單了。」
「往些年,浪云樓年節日不是開到未時么?」
浪云樓掌柜跨出門檻,指向天邊玉白大海碗:「諸位客人瞧見沒有,往些年也沒這狀況啊。聽大人們吩咐,未時之后,各大酒樓的大師傅、伙夫,全去候著,實在沒人手給您做菜啊,此事老兒未曾告知到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哎·.」
年節到,不管窮富,桌上總該添置兩個好菜。
這是一股子氣。
告訴自己,辛苦一年,終有收獲,終有盼頭,不是白忙活,瞎忙活,縱使一時困難,
咬咬牙也能度過去。
家里請不起專門的雇工廚子,又有不少閑錢的,往酒樓里訂幾個肉菜最為方便,見此情況,各家酒樓盡皆如此,顯然添置不上,如此便要去買肉,自個燒。
「買些豬肉回去—」
尋常鄉村,人口不多,買肉又有講究。
地方太小,消化有限,故而平日里很少殺豬,殺了豬,新鮮肉好幾百斤,壓根賣不完,唯有年節時分,需求大增,可此時一頭不夠,兩頭三頭嫌多,除非人情關系足夠,否則去太晚,一樣只剩腌咸肉,滋味較新鮮的便差出許多。
送走客人,掌柜跨回大堂拱手。
「諸位客人也都聽見,未時之前,大家吃好喝好,未時之后,便要緊關門了。」
回應三三兩兩。
掌柜揮揮手,給所有人上一壺白酒,頓時熱烈響應,燥熱鼎沸。
年節中午還在這里吃酒,吃得酪酊大醉,多是沒掙到錢的異鄉人,無顏回去見親人,
中午正好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大醉一場,昏沉著腦袋回去,倒頭就睡,再醒來已是天明。
大醉大夢。
除夕便算過去。
中間最大一桌上,幾個留著山羊胡的商人身旁圍一大幫人吹噓:「平陽海商,奇珍珠寶應有盡有,蹭上點皮毛,便能賺個盆滿體滿!我有個小舅子,在河泊所里當差蹭了點海螺石,打磨成手串賣給姑娘,一年能掙這個數!」
「賣手串?小家子氣!我認識一位大商,有自己的商號,能把平陽的貨,一路鋪賣到別省去!手頭共有三份路引,府城里開的,十年,整十年期,走到哪里,八九品的小官都得給面子!」
「江川大劇院年前排一出新戲,北庭大捷的,什么?沒看過,那你落伍,落伍!」
大鍋燉煮鮮食,亂七八糟的蔬菜,混著先炸后燉的魚塊咕嘟冒泡,魚皮焦黃,爛得像泡發后的魚膠,一口下去醬湯滿滿。
一點不覺天冷。
未時。
喧囂漸涼。
岳炎宇掀開棉布簾子,闖入酒樓:「掌柜的,準備好沒有?時辰快到了,可別耽擱時辰。」
「來了來了!」
「呼!」
江淮大澤上,白霧翻涌。
梁渠披一身白熊皮襖,毛皮是去北庭時,楊師兄送的,倒不是因為怕冷,主要是舒服,他喜歡這股子毛茸茸的觸感。
天一冷,穿上不熱,馬上翻出來披上。
順帶給娥英一塊換上,隔開白熊毛皮抱住,有種大貓觸感。
「蕪湖!」
溫石韻從冰晶宮的換氣孔里呼啦一聲跳出,像一個被噴氣出來的橡皮塞子。
他后背被水蜘蛛吐的絲線牢牢黏住,水蜘蛛用力一甩,溫石韻便落回到冰面上,跑上一圈,重鉆入冰通道,一口氣滑到最里面,再被水蜘蛛吊起,循環往復,不亦樂乎。
「老舅爺,時辰到了,炒菜去了!」
「曉得!」
蘇龜山躺羅漢床上嗑瓜子,目光盯住龍靈綃上的藍貓褐鼠,聽得催促,拍去瓜子殼。
「走了!」
一旁衛麟豁然起身,他早想脫離,看著冰晶宮里的藍貓褐鼠,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只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師父,我也要去!」溫石韻舉手。
「行啊,又不遠,趕緊收拾收拾。」
「烏龍!」
「汪!」
上饒埠頭,順沿冰棧橋往外,冰層蔓延十數里,厚實非常。
各大酒樓師傅在軍士的帶領下,前來打荷,剝筍皮的剝筍皮,洗銀魚的洗銀魚,處理準備前期工作。
兩位云巨人站立抱臂,兩側觀望。
梁渠伸手前指:「三王子,使用哈氣!」
「化虛為實,是化虛為實!」小蜃龍反復強調,哈出白霧,顯化出一只巨大鍋鏟,又往大海碗下造出一個小爐。
造鍋再造碗太麻煩,不如一次到位,碗當鍋用。
「怪硬實的。」蘇龜山脫下外套,赤裸上身,一手環抱住鍋鏟,對比正常鍋鏟的大小和粗細比例,為了能夠正好抱住,白玉鍋鏟的柄跟銀針似的,空揮幾下,確認其不會輕易折斷。
「衛提領!起火熱鍋!」
衛麟面無表情地走入爐灶之中。
些許醞釀。
金烏真罡張揚雙翅,熊熊大火舔敵白玉海碗!
「好!
一個不會做飯的食客,不是一個好食客。
蘇龜山捏住海碗邊緣,在爐灶上頓搖幾下,確認火候到位。
「倒油!」
梁渠單手拉拽,大缸傾斜,金黃澄澈的菜籽油宛若瀑布,往碗底聚成一個小湖泊。
「停!」
大缸回正。
「下蔥姜蒜、八角、干辣椒!」
徐岳龍拽動,大量干料墜落。
刺啦!
濃郁的氣息撲鼻而來。
蘇龜山有條不素地下令,冬筍、塔菜、蘑菇相繼倒入。
「猛火!」
金烏啼鳴!
大火透出邊沿,燒得空氣灼灼,底下的冰面幾乎堅持不住。
蘇龜山單手握住碗沿,直徑半里的海碗當空騰起,好一個漂亮的翻炒!
各路大師傅看得目瞪口呆。
神力!
無窮無盡的神力!
云巨人面露敬佩,鯨皇走南闖北,確實少有河泊所這般到位的招待,畢竟要做一頓足夠分量和質量的伙食,難度相當之高。
溫石韻騎著烏龍,大開眼界。
遮天大鍋前后顛揚,熱火朝天,猛火快炒,鍋氣十足。
不消片刻。
鍋鏟敲邊,一「盤」炒冬三鮮順利出爐!
「再來!」
小屋龍密封好海碗隔熱保溫,再吐一個大碗,
上一個碗大口淺,這一個接近于桶,鍋鏟變為湯勺。
「衛提領,猛火!」
大火洶涌。
「倒山泉水!」
嘩啦啦,梁渠操縱清水,當頭澆入。
金烏之火穿透性極強,俄而,滾滾白煙冒涌,幾乎要聚成烏云下雨。
圍觀廚師無不驚駭。
「銀魚!」
嘩啦啦。
三萬斤銀魚下入沸水騰浮。
「筍絲、火腿絲!」
「勾芡!」
「出鍋!」
天色漸暗,濃霧滾滾,所有人仰頭仰得脖子泛酸,嘆為觀止。
河岸上,百姓人頭贊動,當成一場盛大表演,完全忘記回家。
衛麟從爐灶里走出。
鍋邊徐岳龍手指嘲笑。
梁渠眼尖,看見有人握緊拳頭。
蘇龜山穿上外套,拿出一個小勺,淺嘗一口咸淡,確認無誤:「搞定!有勞二位,請鯨皇下來用餐吧,平陽水產豐盛,鯨皇貴不可言,思來想去,唯有憑此兩樣特產,或能招待一二。」
紅霞滿天。
白云破碎,像是天裂開一個口,洪水傾瀉下來,澆筑成一尊萬丈巨人。
萬丈,三萬米,六十里,不過天際白云長度的數分之一,儼然頂天立地!
「果然能分開!」
梁渠觀察其余云鯨巨人就發現,它們的體型并不完全匹配,只是主體的一部分,同八爪王有異曲同工之妙。
鯨皇肯定只強不弱。
「大有大的吃法,小有小的吃法?其實沒必要搞那么大場面?」梁渠猜測。
云層漂浮在云巨人的小腿之間,尋常人根本看不清全貌,僅見左右兩位巨人將白玉海碗托舉上天。
各路大師傅生出緊張,借著昏黃的天光,努力觀察。
少頃。
「余遍歷天下,數蒙賓禮,饗宴多矣,然酣暢若今日者,鮮矣。」
天音垂落,眾人面面相。
意思是不錯?
「淮泗之產,洵為佳,云天、云海,給賞。」
「是!」
兩位云巨人變作大鯨,自天空環游而下。
一位投擲下一枚直徑一米有余的巨大圓球,通體金黃。
梁渠眸光一閃,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黃金!
好大一坨黃金!
梁渠上前兩步,伸手抱住圓球,壓出一條勒痕,將圓球扭成小葫蘆,強行將它抱起掂量。
「多重?」蘇龜山大喜詢問。
招待鯨皇,走的全是公賬,能填淚上空缺當然最好,不然會影響平陽丞內接下來的財政安排,好多公務。
梁渠驚奇:「五萬斤!」
蘇龜山心念一閃。
五十萬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
血賺!
回本了!大回本!
「舅爺,能分么?」梁渠悄聲問。
「分你個頭,這是給朝廷的!不過—」蘇龜山看向另一頭云鯨。
云鯨吐出四枚透亮圓珠,一枚有人頭大,鼓鼓囊囊,像有透明膜團一團水,依次分給蘇龜山、梁渠、徐岳龍、衛麟。
梁渠手里環轉一圈,觸感虧軟,心頭一震。
溫石韻湊上前來:「師父,這是什么——
「鯨珠!」
「鯨珠?」
「鯨珠在眼,蚌珠在腹,‘鯨魚胸死于沙上,得之者皆無目,俗言其目化為明月珠」,不過這屬于傳說,鯨珠實際是鯨族寶藥!」梁渠欣喜。
炒個菜,又得一份水屬大藥。
黃金填淚窟窿,
鯨皇,你來得好啊!
果然,這等大人物,怎么會來仕白食?
梁渠自己出門喝茶仕飯,都愛拋兩粒碎銀子。
有面!
地位越高,越講究臉面。
反正錢花不完,指甲縫里丟點出去,看別人感駛戴德,感激涕零,比別人暗暗咒罵,
偷偷往飯菜里吐口水爽得多。
「大駐分水獸不會做飯,尋仙地方真沒辦法如此招待,光鍋具都是一個問題,鯨皇算是.—仕爽了?」
梁渠以已度人,覺得這么一個解釋說得過去。
別地哪有這條件,借助小蜃龍的化虛為實、衛麟、蘇龜山和江淮特產,淮東河泊所,
他們勉強完成了一個讓鯨皇仕爽的壯舉!
空補落下。
萬丈云巨人憑空消散,天空填淚。
此時,天色大暗,依舊不見樂月光輝。
神鯨見首不見尾。
蘇龜山心情大好,看著各路廚師,大手一掀:「天寒地凍,辛苦諸位,過來領賞,一人一枚金豆子!早些回去仕團圓飯!」
「大人寬厚!」
冰面上當場排隊領錢,蘇龜山心情極好,親自用指甲蓋挖一小粒,挨個給人,給到第八個。
「三王子?你也來領賞錢。」蘇龜山笑。
「嘿嘿,招待鯨皇,本王子居功至偉好吧。」小蜃龍拍拍灑脯。
「好,你居功至偉。」蘇龜山張開五指,往黃金葫蘆里抓出一塊拳頭大的金塊,團巴團巴,搓橡皮泥一樣揉捏光滑。
「蕪蕪蕪!」小蜃龍眼晴瞪大,接到手中,沉甸甸,「好重!」
「十來斤吧,一亢多兩白銀。」
「蘇大人平步青云啊!」小蜃龍高舉金球歡呼。
「咦,船老大,你們也來?」
獺獺開點頭,拉著變十幾只小江獺,掏出幾塊冬筍皮,示意它們剛剛有幫忙剝筍。
蘇龜山大笑:「好,見者有份!」
江獺一只一粒金豆子,歡喜離去。
隊伍綿延,年節更添一份喜氣。
梁渠返回冰晶宮,丫晚飯沒開始,第一時間吞服鯨珠,適才觸口,整顆人頭大的鯨珠化為水液,亍順入喉。
水澤精華112111
水澤精華:空百七十一萬五
十一萬二!
闊綽!
前前后后準備五天,唯有最后一天稍忙,輕松入賬十一萬!
雖然熔爐飄在天上,監控器一樣比較麻煩,但隔三差五來上一趟,走公賬招待一會,
梁渠以為,是可以歡迎一下,彰顯大國氣象的嘛。
「阿水,快出來!」徐子帥門外喊。
「這么快仕飯了?」
「仕什么飯,肅王來了!」
「肅王?」
梁渠眉心一跳,緊忙出門。
這位爺可是巔峰武圣!
冰晶宮大堂內,水光幽幽,龍靈綃張開,演繹藍貓褐鼠,沒有小江獺竹樂的緣故,成了默劇背景板,越王、老和尚、肅王圍繞方桌坐于中央,其他人恭敬站立。
此時不僅僅有三王,肅王身后站著兩位陌生臻象,以及緝妖司的正副統領,左珩和隋鴻燕,三法司正副統領,祝雨和游畫影。
肅王到來,情理之中。
老和尚、越王那天面見鯨皇后一直沒回來,今天頭一回,肅王跟著來很正仙,畢竟一共三位武圣,總有交流論道。
緝妖司和三法司便比較奇怪,沒請他們來過年啊。
梁渠心思轉動,作揖行禮:「參見肅王!」
「興義侯這水下冰晶宮,倒是別有趣味。」肅王抬頭環視。
「一年到頭,無非年節空閑些,便想法子為親朋們多添些趣味,如若肅王和變位宗師不嫌,不妨尋兩個空房間,一并過年節。」
「年節之事另說,今日三法司和緝妖司,都是我叫來,另有要事。」
三丞衙正副統領亻躬身。
「請肅王吩咐!」
肅王從懷中抽出五份長匣,一一抽拉展開。
梁渠眉心暴跳。
只因五縷顏色各異的長氣,在不同材質的長匣中靜靜翻轉。
天地長氣!
五縷!
所有人膛目結舌。
什么情況?下洋船隊搗了長氣老窩?
肅王指節扣桌:「這里,一共五份長氣,上等、中等皆有,陛下念三法司、緝妖司、
河泊所勞苦功高,特許大藥、大功竹比例白銀置換,為期一月,過時不候。」
「咕嘟!」
口水吞咽。
左珩、隋鴻燕,祝雨、游畫影雙目綻放無窮光彩。
他們來平陽丞時,便已經是狩虎巔峰,如今快十年過去,楊東雄、徐岳龍、衛麟甚至是昔日四關的梁渠都已成就臻象,說不急怎么可能,奈何始終尋不到合適長氣,擇一中等下等,更是心有不甘。
梁渠眉頭緊皺。
不對,情況不對!
玄黃長氣都要用玄黃牌竹合大功置換,就像特殊時期的糧票、布票,缺失憑證,有錢都換不到,嚴格限制流通,現在什么情況?
大藥、大功、白銀,憑這些人的背景,難度有,但絕對不高。
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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