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雖大,好戰必亡
天子駕崩,大赦天下,那些原本被“困在”善緣山莊內種田的犯人們,許多輕罪的也得以赦免。
這些人私下里一點都不感謝這位意外身亡的傀儡天子,而是紛紛吐槽這位天子死得好,死得及時,死得頂呱呱。
至于李氏皇權衰微,搖搖欲墜的事情,和他們這些倒霉蛋又有什么關系呢?天子左擁右抱的時候,也沒見分兩美人給他們暖床呢,怎么哭喪就得輪到他們了?
皇權的榮耀不能當飯吃,但提前釋放,卻是實實在在的好處。事后,這些人集體來到開封縣內的汴州府衙門前,跪地感恩官家仁厚,三拜九叩。
這些人好像忘記了當初正是方清下令抄家,才將他們抓進善緣山莊“勞改”的。
某種程度上說,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確實是恰如其分。這種“勞改”非常成功。
顏杲卿是住過幾年善緣山莊的,見族弟顏真卿在家中怒罵這些人軟骨頭沒志氣,于是開解他道:“當年某在善緣山莊勞改之時,相識的那些囚犯,無一不是每日起床和睡覺之前,都會大喊官家仁義,朝廷公道。他們唯恐方清沒聽到這些,絕無半句怨言。此乃趨利避害,無可指摘。”
聽到這話,顏真卿默然無語。
方清把那些人抓進善緣山莊,所以那些人就該罵方清?
不不不,正因為那些人挨了頓毒打,所以比任何都知道方清手眼通天,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
他們當然要日夜念叨方清的好,說不定這位方官家心情好了,就把他們當屁一樣放了呀。
你罵方清,難道想牢底坐穿?除了嘴上爽兩句外又能如何?
人性看似荒謬,但套以利害得失之后,反倒顯得理所當然。
前任天子李琦被葬于郭橋某處,聽聞朝廷有意將此地定為李氏的皇陵,以后李氏宗室去世之后都會集中葬在此地。
只是朝中爭議較大,暫時還未實施相關法令,不過想來也是遲早的事情了。
由于李琦所有子嗣尚且年少(長子也才十多歲),因此方重勇提出由太后武氏監國,垂簾聽政。此外,設立四大輔政大臣,輔佐太后與年輕的天子施政。
這四位輔政大臣分別是方清、嚴莊、李筌、韋子春。
除了韋子春外,其余二人皆是方清的親信。
而天子的死因,朝廷也對外公布了:吐蕃大論達扎路恭派出刺客假扮為僧侶,利用參與慶典做法事的機會,毒殺了天子。
由于官家當時在壽州,未能阻止此等悲劇發生,令人痛惜。
官家表示:吐蕃小丑,罪大惡極,大唐君臣子民,必與其不死不休。
除此以外,對于跟此事相關的機構和官員,朝廷也給出了十分具體的處罰措施:
由于失察失職,汴梁城皇宮所有禁衛全部就地免職,等候兵部差遣任命。并且兵部已經下達公文:即刻起從禁軍之中重新選拔精干且忠誠的禁衛,重新部署于汴梁城皇宮。
只選拔身家清白的忠誠之士,忠誠排第一位!
與此同時,這次天子遇刺,諜報司反應遲緩難辭其咎,朝廷將會解散樞密院諜報司。
并新設對內的稽查司與對外的軍情司,依舊隸屬于樞密院。所有情報匯總于樞密院,以便于互相比對。二司人員互不隸屬,情報互相保密,并聽從樞密使調遣。
而樞密院的樞密使正是方清無疑。
鑒于刺客是個天竺僧人,因此朝廷接下來將會嚴打國內淫僧淫祠,嚴打寺廟違禁,清查寺廟非法廟產。
對于不合規僧侶一律勒令還俗,并返回原籍,實行零容忍政策。
與這次謀刺天子案相關的官員,一律貶官。為做表率,方清、嚴莊等汴州朝廷高層,罰俸一年到三年不等,以示懲戒。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天子意外駕崩的事情就這樣徹底了結,除了今后對陣吐蕃多一個說辭外,其他的人和事,都不會再追究,此事到此為止。
官家都自請罰俸了,都大赦天下了,還要怎樣?
除了天子駕崩這件大事以外,自朝廷出兵關中趕走吐蕃人后,天下局勢進入了一個短暫的平穩期。
丟失蘭州,對于吐蕃人來說是一個重大打擊,這意味著他們的防線已經從戰略進攻,轉入到了戰略防守之中。
而朔方軍直面吐蕃人的壓力,也不得不名義上依托于汴州朝廷,扯起這張虎皮,才能在吐蕃與回紇的包夾之中求存。
吐蕃人這次進軍關中,消耗了大量糧秣,無法得到有效補充,人員折損亦是不小。他們只好以涼州為核心,放棄隴西之地,收縮地盤打算長期經營河西走廊,再圖將來。
河西走廊周邊,正在逐步形成新的戰爭旋渦。只是因為汴州朝廷覺得出兵時機還未成熟,暫時處于靜默之中。
汴州這邊,方重勇也沒有閑著。
在他的倡導之下,吏部新成立了一個“官員培訓學校”,就在汴梁城內,簡稱“官培”。
所有到中樞任職的外地官員,均要進入官培學習,合格后方能上崗。
所有外派到地方的科舉士子,也要在官培之中學習一年,合格后才能去外地赴任。
原則上不允許科舉士子中舉后直接在中樞任職。
科舉制度本身,朝廷也進行了微調,原則上不允許沒有“工作經驗”的人參加在汴州舉辦的國家一級的科舉。
但各地官學,可以推薦“優秀學生”到地方官府中擔任書吏等職務,滿三年后頒發“執業證”。地方科舉選拔合格者,也可以申請到地方官府之中擔任吏員。
只有手里拿著“執業證”,才能來汴梁城參加國家一級的科舉。
政策初衷,便是讓科舉之人了解官府運作,也是為了防止地方吏員家族壟斷基層政務。
對于這個政策,汴州朝廷內部爭議頗多。
朝廷顯然是增加了對于官僚的管理與考核,科舉不再是一錘定音的門檻,也不存在一招鮮吃遍天的“飛速升遷”之路。
有人認為此舉是在瞎折騰,白白的浪費稅賦;有人認為是憑空制造門檻,阻礙了“天才”們的上進,延長了他們上位的時間;有人則認為此舉是針砭時弊,改善了中舉之人不通實務的弊端。
反對的有之,大力倡導的亦是有之。
但不管怎么說,朝廷在不斷微調選拔人才的政策,這正是說明:朝廷正通過不同的渠道,持續選拔人才呀!
如果官方渠道就能提供上進的階梯,那誰還愿意去揭竿而起造反呢?
腦子活絡的人,已經從朝廷不斷頒布的新政中聞出味道來了!
一時之間,此前對于汴州那邊科舉完全不當回事的江浙之地,大量家境殷實之人遷徙來到汴州讀書,或者通過更改籍貫的方式,遷徙來汴州。
他們的安排很好,先改籍貫,再在汴州本地的官學讀書,然后進入汴州本地官府擔任吏員,拿到執業證后,直接參加科舉。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外如是。
不過那些都是后話,正值年關之際,朝廷之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輔政大臣之一,大理寺正卿韋子春,對天子上書,直言“武氏亂國早有先例,朝堂諸公恐懼武周復現”,以此為由請太后還政于天子。
主少國疑,少年天子當政是個什么下場,歷史上多有案例無需贅言。
韋子春的奏章只字不提方清,卻又句句不離方清。他曾經是永王李璘的幕僚,又蹲過善緣山莊,外人很難將他和方清的死忠聯系在一起。
當初朝廷任命輔政大臣的時候,韋子春的出現非常令人意外,也被某些人認為是制衡方清奪權的“保險絲”。
然而,誰都沒想到,率先搞事情的,居然是韋子春!
得知最不可能投靠方清的輔政大臣,竟然作出如此激進的舉動,心系李唐卻心灰意冷辭官賦閑在家的顏真卿,在憂憤感慨之下,竟然一病不起。
好在方重勇以“先帝囑托不能輕廢”為由,讓議政堂駁回了這份奏章,并公開支持太后理政。
他上書朝廷辯駁韋子春的奏章說:武氏家族龐大,子弟眾多,在朝中為官者亦是不少,其中有庸碌之輩,也有國之干城。若是朝廷預先設定武氏人人反賊,那還不如勒令武氏一族改姓,免得將來聽到武字就身心不適。
得知這個消息以后,顏真卿的病情居然奇跡般的轉好了!顏家本來都已經開始準備顏真卿的身后事,沒想到這位老人又轉危為安,搞得已經在汴州商鋪內買好下葬用明器的顏家人好不尷尬。
這天是年前的最后一天,方重勇輕車簡從,帶著禮物,前往汴梁城郊外的顏氏宅院探望顏真卿。和他一起的,還有太醫院的院判陳藏器。
“顏先生不過是氣急攻心而已,心病已除,病自然就好了。”
給顏真卿把過脈,陳藏器不動聲色的說道。
隨即他收拾好藥箱,寫了一副方子留下,然后對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禮,退出了臥房。
“吐蕃人謀刺天子,難道不是在助你登基么?”
眼看四下無人,顏真卿長嘆一聲,看著方重勇詢問道。
李琦這種傀儡皇帝,方重勇要逼迫他禪讓,還真是有點不太方便。不過反過來說,在沒有收復河西之前,方重勇也不適合登基稱帝。
反倒是汴州朝廷內亂,會牽扯汴州軍的精力,使其不能專心攻略河西。
現在局面風平浪靜,是因為方重勇沒有稱帝,所以各方都沒什么好說的,誰也不能把弒君的屎盆子扣他頭上。
可方重勇若是忍不住登基了,現在顏真卿壓根就不會見他,沒有參與造反就已經是克制了。
“妖僧確實自吐蕃而來,但他并非達扎路恭所派,不過是想謀求他不該想的位置罷了。”
方重勇輕輕擺手說道。
其實在這個時代,類似的妖僧妖道,比過江之鯽還要多,偏偏有權貴就是相信他們。
比如說歷史上的寶臣大帥,服下金丹后立刻雙目失明,三日后暴斃,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果然,某就猜到不可能是吐蕃人所為。但朝廷將其歸罪于吐蕃,有利于之后對陣吐蕃時鼓舞士氣。”
顏真卿微微點頭道。
“韋子春應該是畏你如虎,所以在你沒有清算他之前,率先表態。
某這些日子也算是想明白了。”
顏真卿繼續說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正在生病,他的面色看上去不太好。
“顏先生目光如炬。”
方重勇言簡意賅的評價道。
韋子春為什么要讓武太后放棄“權力”?
因為他要制造一個“主少國疑”的場面,唯有主少國疑了,少主讓位于權臣,才會順理成章。
韋子春也是借此站隊,表明他并非是某位官家的絆腳石。
而方重勇的謀劃,顯然是讓武氏成為名義上的“武媚娘”,讓群臣們想起當年武周的恐怖統治!把韋子春立起來,也是起一個緩沖的作用。
李氏皇權衰微,有能力奪權的,那可不僅僅是方清一人啊!
顏真卿看透了這個布局,卻又無可奈何。
一個是急火油炸,一個是文火慢燉,本質上都是同樣的目的。
“顏先生,你想恢復的大唐,是怎樣的一個世道?”
方重勇忽然開口詢問道,態度非常誠懇。
顏真卿想了想,臉上出現神往之色,搖頭嘆息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某與官家又沒有私仇。能回到當年開元時的光景,顏某已經死而無憾了。”
“顏先生說的,就是父為官進而子為官的世道么?還是全國供養長安一地的世道?
大唐是天下人之大唐,還是那個小圈子里說了算,主宰他人命運的大唐?”
方重勇反問道。
見顏先生不答,方重勇繼續說道:
“當年方某為科考狀元,但貢試方某都沒去,是李揆替我去考的。如今他也在朝廷中為官,官位還不小。當年多少這般的荒唐事,不可盡數。
顏相公也是進士,莫非你中進士,只是因為你文采好么?和你的家世、人脈一點關系也沒有么?”
顏真卿依舊不答,但已經面露思索之色。
“某常以為,當年長安權貴也并非人人都是禽獸,他們只是沒有把底層的百姓當同類而已。
既然不視作同類,那么殘忍對待亦是無可厚非,自然也不會感覺羞愧。
就如同你我皆食豬羊,誰都知道無肉不歡,肉味鮮美,然而誰也不會去問豬羊過得苦不苦,該不該死,對吧?
顏先生的理想方某不能說不好,只是顏先生還是沒有回答方某這個問題:你心中的大唐,什么樣的人才算是人?什么樣的人已經不算是人?
顏先生既然想不明白這個問題,自然也看不懂方某是想做什么?”
說完,他將禮物留下,轉身出了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