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達扎路恭帶兵離開了陳倉縣,一路向東,抵達武功縣。武功縣的治所是大城,城中百姓甚至當地的關中天龍人家族,都被朝廷派出的人,動員起來守城了。
為了對抗吐蕃人,方重勇定下了所謂“以點帶面,守而不戰”的策略。把來不及疏散到長安的關中百姓,集中于縣城之中。讓本地關中天龍人和他們的仆從領銜守城。
只要吐蕃人不攻城,這些人就不必有什么行動。一旦吐蕃人分兵攻城,茍住一個時辰就行,放狼煙求救。銀槍效節軍則會派出騎兵突襲吐蕃人的攻城隊伍,打完就跑!
這樣一來,達扎路恭如果大軍圍城,勢必會拖慢腳步。
然而,如果他分兵,分出來的這部分兵馬在攻城的時候非常脆弱。被汴州軍騎兵打悶棍的話,那就沒法玩了。
剛開始的時候,達扎路恭就選擇分兵圍城,主力繼續東進。結果白天攻城不克,晚上就被銀槍效節軍的騎兵沖了大營,死傷慘重。
眼看占不到便宜,分兵又會被攤薄兵力,因此達扎路恭作出了一個大膽的創舉:將每一百名騎兵歸為一隊,每天在關中平原各處游蕩,見到唐軍運糧的隊伍就截殺。
這些被外放出來的吐蕃軍,每一隊騎兵都相距不遠,彼此間狼煙傳信。一旦遇到汴州軍的人馬,立刻聚攏過來圍殲,打不過就直接跑路!
至于吐蕃軍步軍,則全部合兵一處,每日白天行進晚上扎營,緩慢向長安方向推進,以此來對抗方重勇布下的“空間換時間”之策。
壓根就不圍困那些孤零零的縣城。一時間,長安西面各縣城皆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吐蕃人確實沒有圍城,可是城內的軍民一旦出城,就會被吐蕃騎兵截殺,實際上跟被圍也區別不大了。
如此一來,各城之間的小股守軍不能匯合,反而是將唐軍這邊的兵力攤薄了。
關中的酷暑雖然讓達扎路恭白天腦子昏昏沉沉,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想事情,但卻沒有妨礙這位吐蕃軍主將指揮若定。
他很懂漢人的那句古話: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
很快,負責和關中天龍人家族對接的顏真卿,就被前來抱怨和訴苦的人,吵得腦袋都大了幾圈!
夏季過完就是秋收,現在關中以西各縣百姓都不得不集中于縣城之內,等秋收之時,田里的莊稼誰去收割呢?
要知道,關中的各種災荒,確實對普通人影響很大。然而家大業大,土地阡陌縱橫的關中天龍人,他們可是不斷在收攏佃戶正常種地的,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慘。
不擁戴吐蕃人沒問題,朝廷處置李承宏的親眷和家族,關中天龍人亦是看到了投靠吐蕃的下場,誰要開城投降,都得仔細掂量掂量后果。
可是讓不讓他們收割莊稼,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無奈之下,顏真卿只好找到方重勇,說明了現在他們所面臨的情況。其實不需要他去催,方重勇也察覺到了,吐蕃人改換了打法。
“官家,這是吐蕃人的反客為主之計,不理他們就對了。”
長安都亭驛的臨時書房內,李筌指著地圖上標出的圓圈,對方重勇建議道。
“嗯,你繼續說。”
方重勇微微點頭,抱起雙臂看著地圖,并沒有發表意見。
吐蕃人不可能上來就直接決戰,就和老虎撲向獵物之前,也會反復試探一樣。之前吐蕃人試著攻城,夜里被銀槍孝節打了悶棍,達扎路恭就改換了打法。
吐蕃人不圍城了,那么自然就不存在所謂的“解圍”。
達扎路恭將“圍困”城池的部隊,從圈住城池的步軍,變成了四處飛跑的騎軍,讓汴州軍失去了截殺的目標。
如果方重勇要對抗這一手,就只能派出同樣規模的騎兵,以類似的辦法捉對廝殺。這約等于是和吐蕃軍互相消耗,實際上正中達扎路恭下懷!
方重勇希望的是“誘敵深入”,希望在吐蕃軍脆弱的后勤上做文章,顯然不會和對方拼人命。
因為還沒有到決戰的時刻!
“官家,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什么手段糊弄吐蕃人了。
堅持下去,忍下去,只要吐蕃軍的后勤枯竭了,我們這一拳頭打出去,可不僅僅是把這支吐蕃軍趕走就完事的。
趁著他們兵力青黃不接,我們還能順勢奪回蘭州。明年的話,那就是從蘭州出發征討河西了。
現在一定要忍住才行!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李筌有些急切的勸說道。
“你說的我亦知曉,只是,我們懂,關中本地大戶可不懂。逼急了他們,這些人投靠吐蕃怎么辦?”
方重勇攤開雙手詢問道。
汴州那邊,不斷有新編練的兵馬前來助陣。現在這些軍隊正在加緊時間在長安周邊修筑營壘,實在是不方便抽調他們和吐蕃人戰斗。
“官家,我們不急,著急的就是達扎路恭。不如派人去吐蕃軍大營門前叫陣,吐蕃軍內部必定有急于出戰之人。”
李筌小聲建議道。
方重勇他們難受,其實吐蕃人現在也不好過。關中夏天的氣候很炎熱,對他們不友好也就罷了。就連糧草也出現短缺,運糧隊伍送來的輜重并不能滿足全部軍中需求。
“言之有理,不妨一試。”
方重勇點點頭道。隨即,他讓張光晟去將論氏五兄弟之一的論惟貞叫來,反正這兩人老早就認識。當年方重勇在沙州當刺史的時候,他們就跟論惟貞打過交道。
當論惟貞氣喘吁吁從咸陽城趕來都亭驛的時候,方重勇一見面就詢問道:“現在讓你去吐蕃軍大營跟前叫陣,你敢去么?”
“官家,這有什么不敢的!有什么吩咐官家直言便是,論某絕無二話!”
論惟貞一臉興奮,他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雖然他是吐蕃歷史悠久的權貴之家出身,但是……沒有他們家位置的吐蕃,還是滅亡了比較好吧。
一件東西如果得不到,那也不能讓仇人得到,不如直接毀了。
論家的人就是這么想的,吐蕃本該是他們家的東西!卻是被滅族仇人得到了,這讓人情何以堪!論氏對于大唐內部的軍閥斗爭沒什么興趣,卻是對打吐蕃興趣極大,有一種被扭曲了的復仇快感!
“這樣的,你和南霽云二人,快馬到吐蕃軍大營門前叫陣。南霽云喊話,你用吐蕃語翻譯,然后送一條狐貍尾巴給達扎路恭。”
方重勇一邊說一邊對著論惟貞比劃了半天,后者越聽越是驚訝不已。
“官家,末將此去辦差倒是沒什么問題,只是您這邊……”
論惟貞欲言又止。
“三軍不可奪氣,本帥亦然。”
方重勇面色沉靜說道,臉上看不出一絲猶豫。
“得令!末將這便去辦!”
論惟貞點點頭,對方重勇抱拳行了一禮。
待他走后,一邊旁聽的李筌嘆息問道:“官家,非得如此么?”
“你不懂吐蕃人。就算達扎路恭想拒絕,他也彈壓不住麾下將士。
到時候,難受的是他。”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
吐蕃人孤軍深入,憑著的就是一股信念和悍不畏死。如果這口氣被打掉了,即便是達扎路恭麾下還有十萬兵馬,也不頂用了。
該怎么選,相信那位吐蕃大論會有判斷的。
某位吐蕃大論明明很強,卻過分謹慎!
在他的指揮下,吐蕃步軍雷打不動的每日行軍十里地,就這樣如同機器人一樣緩慢而堅定,最終行進到距離長安西渭橋不遠的鐘官城舊址,在這里停下來不走了。
漢代時,這里曾是國家規模的鑄幣場,西漢大部分五銖錢都是出自于此。
然而現在,這里已經變成了一處竹林,再也不見往日之輝煌,就連斷壁殘垣都找不到了。
西渭橋是長安以西最后一處防御節點,過了西渭橋,就是兵臨城下。因此用兵老辣的達扎路恭屯兵于此,沒有選擇冒進。
再進,就是決戰!
吐蕃軍進無可進,汴州軍退無可退。正因為要決戰了,所以才不能隨便一把梭哈。
這天一大早,烈日便開始炙烤大地。達扎路恭來到西渭橋西岸,他用手遮住刺眼的陽光,猛然間就看到不遠處長安城中某處,迎風飄蕩著一面碩大無比的旗幟!
那面旗幟是如此之高,甚至比吐蕃國內的佛塔還要高不少。很遠就能看到!
“此為何物?”
達扎路恭指著那邊詢問身邊的親兵道。
“大論,這是一面旗幟。”
親兵答道。
達扎路恭頓時無語了,悻悻不再發問。
不一會,兩個唐軍騎兵來到了西渭橋東岸,其中一個用吐蕃語喊話道:“吐蕃大論何在,敢不敢出來說話!”
聽到這話,達扎路恭身邊的親兵立刻圍了過來,將這位吐蕃大論護在其中。
“有什么話直接說!”
達扎路恭對著那兩人大喊道,一點也不慌張。
很快,對面二人其中一人策馬上前,達扎路恭的親兵都舉起弓箭瞄準那人。隨即聽從自家主將的命令,又將弓箭放下。
策馬上前之人正是南霽云,他手中馬槊尖頭上挑著一條狐貍尾巴。待過河之后,他將馬槊一橫說道:“吐蕃鼠輩,看到遠處長安城內那面帥旗沒有?我家大帥便在那里等著你們!有種的,就把這條狐貍尾巴掛在那面旗幟上面,沒種的,這玩意你們就自己留著掛脖子上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一聲,手中馬槊輕輕一抖,狐貍尾巴便掉到了地上。
河對岸的論惟貞將南霽云的話翻譯成吐蕃語,達扎路恭身邊的親兵聽到以后,一個個都勃然大怒,正要前出將南霽云砍死,卻是被達扎路恭緊急叫停。
這位吐蕃大論亦是很憤怒,但他城府極深,并未被憤怒沖昏頭腦。
直到對面二人揚長而去,達扎路恭這才命令身邊親衛全部回大營。至于那條狐貍尾巴,自然也是撿起來一同帶了回去。
很快,這個消息就在吐蕃軍大營中傳開了。
什么唐軍挑釁,約戰于長安之類的,傳播速度比瘟疫還快,鬧得吐蕃軍中人盡皆知。
不比上次約戰香積寺,這次的地點是長安,也是吐蕃人要去的最終目的地。即便是達扎路恭,也壓制不住麾下各部議論紛紛。
在吐蕃軍內部,誰若是被贈予了狐貍尾巴,則是等同于指著他鼻子罵懦夫。若是不能反擊回去,此人將來必定社死,淪為笑柄。
現在方重勇派人,當著這么多親衛的面,給達扎路恭送狐貍尾巴,其挑釁意味濃厚,已經不加掩飾。
果不其然,入夜之后,各部主將都來到達扎路恭的帥帳請戰。面對群情激奮的吐蕃軍各部將領,達扎路恭也麻了。
方清這一手著實毒辣,要是在吐蕃軍剛剛進關中的時候這么挑釁,眾人肯定都是一笑而過。
這種程度的挑釁,簡直小兒科!
然而現在,距離長安近在咫尺,吐蕃軍中,人心也開始浮躁起來。類似于“打完這一仗就可以如何如何”的情緒,在大營中四處彌漫。
“諸位,現在還不是進攻的時候。這明顯是方清的詭計,引誘我們進長安。”
達扎路恭環顧眾將,沉聲說道。
然而,他麾下重將,也是達扎路恭的政治盟友屬盧·杰桑嘉貢卻不這么想。
他站出來毫不客氣的反駁:“大論,我們孤軍深入,士卒們內心都是惶恐不安,憑著一股必勝的信念而堅持到了現在。如果大論面對敵軍主將的挑釁,而無法正面回擊,那么軍中將士都會懷疑我們到底能不能打得過唐人。大論,什么話都不必說,就依照唐軍主將所說,我們殺過去,把狐貍尾巴掛在那面旗幟上,比什么命令都好用!”
這話一說,軍帳內眾將皆是頻頻點頭。
敵人都沖過來飛龍騎臉了,要是再克制,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唐軍主將不是說有種的就把狐貍尾巴掛那面旗幟上么,那就殺穿長安城,直接斬將奪旗就行了!
要不然,無論達扎路恭說什么,都無法安撫軍中將士。
無論在什么國家,什么民族,軍隊都是最崇尚實力的地方。
直接干便是,別顧左右而言他!
“如此也好吧。”
眾怒難犯,達扎路恭只得微微點頭說道,算是認可了屬盧·杰桑嘉貢的說法。
屬盧這個姓氏,也是吐蕃贊普王后一脈的家族。換言之,吐蕃軍雖然軍紀完善,比那些游牧民族強得多,但內部依舊是按照家族來劃分的私軍,拼湊在一起組成的軍隊。
達扎路恭有總指揮權不假,但這里不是他的一言堂。
“今日讓將士們都飽餐一頓,明天子時,突襲長安!將懸掛在高處的那面旗幟,給本大論斬下來!”
達扎路恭緊握雙拳說道,已然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