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從墻縫里透進來,正在翻閱卷宗的顏真卿,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荊襄濕寒,入秋后,便是一陣秋雨一層涼,比北方還冷得令人難受。
坐在他對面的,是戶部尚書第五琦,此刻議政堂內就只有他們兩人。
“今年的鹽稅,居然比去年低了四成。”
顏真卿嘆了口氣,語氣里有責備之意。
第五琦當年在長安,就是他的老搭檔了。至于鹽稅,更是輕車熟路的政策,收稅于無形之中,哪怕權貴與豪強之類的天龍人,也要吃鹽,也要交鹽稅。
按道理說,鹽稅應該很多才是,只是,為什么鹽稅朝廷會收不上來呢?
顏真卿有些不明白。
沒有稅收,朝廷就運轉不下去,就無法順暢執行政令。所以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經濟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顏相公,本官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荊襄之地,并不產鹽,我們只是二道販子罷了。”
第五琦一句話,把顏真卿肚子里醞釀的牢騷話給打消了。
看到顏真卿似乎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第五琦繼續解釋道:“不是我們不想收,而是收不到。”
“為什么會收不到呢?難道是淮南那邊封鎖了鹽路?”
顏真卿有些不明所以,他是宰相總攬大局,對于稅收上的細枝末節,并不是很清楚。
聽到這話,第五琦面露苦笑。
他無奈擺了擺手解釋道:
“顏相公說反了,他們不是封鎖了鹽路,而是徹底放開邊境,讓所有人都能販運私鹽過來,那邊根本不查。海量的淮南私鹽,加價后價格才到官鹽的三分之一。我們收不上鹽稅,只是因為私鹽屢禁不止,無人買官鹽,自然就收不到鹽稅了。”
第五琦又是一聲長嘆,二道販子就是這樣的待遇。如果荊襄之地有大型鹽井,那么他們便可以在生產端收稅,不至于如此被動。
但是因為官鹽的來源也是兩淮鹽,源頭是揚州,走長江水道而來,揚州不產鹽,它是兩淮鹽的集散地而已。
淮鹽是海鹽,生產成本不算最低,但水路運輸的成本卻低得喪心病狂。
總體成本完爆蜀地的蜀鹽。
后者則是開采成本極低,甚至有純天然無需任何加工的鹽井,直接挖就完事。蜀鹽的問題在于運輸困難,遠距離陸路運輸成本驚人,難以出蜀地。
荊襄朝廷的官鹽,其實與本地私鹽都是一個渠道,走長江,從揚州那邊“進貨”。
簡單的說,因為汴州朝廷完全不禁止食鹽輸出,甚至有意推波助瀾。所以導致荊襄私鹽泛濫,將官鹽擠兌垮了。
這一招陽謀,異常的毒辣。
倘若兩淮鹽禁止入荊襄,那么荊襄朝廷或許還會拼命在本地找鹽井。但因為外部的私鹽非常便宜,所以本地也沒有尋找鹽井的動機。
歷史上,一直到鴉片戰爭之后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觀。
太平軍占據武昌,被清軍封鎖。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努力尋找本地鹽礦,荊襄之地這才有了穩定產出的大規模鹽井:應城鹽井。
自漢代以來,這里要么是淮鹽入楚,要么是蜀鹽援楚,二者必有其一。
“管仲當年便有類似之策,只是方清反其道而行之。”
第五琦失望搖頭,合上賬冊,繼續嘆息道:“更有甚者,荊襄水稻持續通過長江運到揚州,換取那邊的私鹽,而私鹽又讓我們收不上鹽稅。最后我們既沒有收到稻米,也沒撈到鹽稅。這幾年朝廷用度一直是捉襟見肘,唉,我也是無能為力。”
顏真卿默默點頭,這些事情很難解決,至少他沒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應對辦法。
因為襄陽的地理位置就已經決定了,它在非和平時期,就是一個聳立的要塞,而非是商業中心。
其防御價值遠遠高于經濟價值。
而汴州朝廷治下,掌控了汴州和揚州,一南一北兩個經濟中心,通過運河連通了長江與黃河兩條黃金水道。
這就是天然的經濟優勢,只要好好經營,優勢只會越來越大。
“顏相公,陛下口諭,召您去紫宸殿議事。”
正在這時,一個小吏急匆匆的走進議政堂,低聲對顏真卿說道。
“陛下口諭?入宮?”
顏真卿一愣,不明白這個時候李璬召他入宮做什么。沒看到他現在正忙著嘛,前線打仗需要軍糧,總不能在洪州就地籌措吧?
洪州本就不是富裕州郡,供養不起魯炅的大軍。
“陛下有沒有說是什么事情?”
顏真卿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那名小吏攤開手,一副無言以對的表情。他這個小人物怎么知道李璬召顏真卿入宮是商議什么大事呢?那是他該操心的事情么?
他只知道,宦官已經在議政堂外等候,顏真卿不出去是不行的。
李璬極為厭惡宦官,平日里也不給他們什么權力,所以顏真卿也沒有必要給這些宦官們好臉色。
但這不代表李璬的口諭,顏真卿也可以不當回事。
“本相這便入宮,你忙去吧。”
顏真卿笑了笑,起身便走。第五琦看著他的背影,眼神復雜。
關于魯炅的事情,如今朝中幾乎是人盡皆知了。表面上看,這是盧杞這個小人在搞事情,但背后,有沒有李璬的授意就不好說了。
很多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都選擇了明哲保身,不愿意參與進來,其中自然也包括第五琦。
不久之后,顏真卿風塵仆仆的趕到紫宸殿,就看到李璬正在和盧杞低語,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陛下,急招微臣所為何事呢?”
顏真卿有些急躁,語氣也不像過往那么禮貌。
“顏愛卿,你可知罪?”
李璬沒有在意顏真卿的態度,坐在龍椅上的這位“天子”,正目不轉睛看著顏真卿,語氣有些冷冽。
隱約在爆發的邊緣。
聽到這話,顏真卿微微愣神。他完全沒搞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腦子里都是鹽稅的事情,讓顏真卿沒有注意到李璬態度的微妙變化。
“陛下,微臣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過,請陛下明示。”
顏真卿對李璬叉手行了一禮。此刻他火氣也上來了,很想聽聽李璬有什么“高論”。
“顏相公之前說,于頎為人剛正,說的話應該信得過,他就是對于軍務不熟,是不是這樣?”
李璬臉上帶著笑容,只是怎么看怎么有些滿懷深意。
顏真卿不疑有他,點點頭道:“微臣確實這么說過,于頎剛直,不會說謊。”
“好,既然顏相公也認同,那事情就好辦了。”
李璬拍拍巴掌,身邊的一個宦官,走上前去,將已經拆開的信封交給顏真卿。
“顏相公,這是于頎的親筆信,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他的筆跡。你是書法大家,相信偽造的信件,應該還是能分辨的吧?”
李璬語氣平靜說道,面部有些緊繃,盡力壓抑著心中的怒火。
顏真卿一臉疑惑拿出信封中的信紙,看完之后,隨即面色大變,身體都忍不住在微微顫抖。
“陛下,既然于頎抓到了元載,為何不將其送到襄陽來對質?”
顏真卿犀利反問道。
哪知道盧杞插話道:“因為元載跑了呀。當然了,也可能是于頎將其放跑了,畢竟他們二人以前是一個衙門的同僚。反正死無對證,于頎說什么就是什么,沒有深究的必要。”
顏真卿瞬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于頎剛直不假,但不代表他是個傻子。
將元載給魯炅的勸降信交給荊襄朝廷,將事情原原本本的敘述一遍,告知李璬,于頎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要知道,現在可不是開元時期,李璬也不是李隆基啊!
于頎只是個臣子而已,他只是個拿俸祿的打工人,俸祿還很微薄。抓到了以前的老熟人,不順水推舟的放了,難道真要讓自己上汴州那邊的“黑名單”嗎?
將來方清的大軍橫掃荊襄后,讓汴州軍把他全家都掛路燈?
顧念一下舊情,順便給方清賣個好,將來汴州軍占領了襄陽以后,想來元載也不會恩將仇報,清算他們一家人吧?
想到這里,顏真卿忍不住苦笑。沒了元載這個人證,一封勸降信而已,能說明什么呢?
他又接過宦官遞過來的勸降信,那是方清的親筆信。方清書法師承賀知章,顏真卿一眼就能辨認出真偽。
這封信確實是方清的親筆信,而且信中所言,也是高官厚祿,開出來的條件極為優厚,并且允許魯炅保留一定自主性。
跟現在差不多少了。
說真的,顏真卿覺得魯炅看了信以后,或許真的會頂不住,內心動搖。方清的計策,壓根就不是為自己招攬一個節度使,而是把水攪渾。
只要魯炅反了,哪怕不投靠過來,方清也是賺的。
“陛下,魯將軍已經交接了軍務,于頎也順利接管了豫章。現在魯將軍還在回來的路上,等他到了襄陽,陛下召他來當面對質即可。
方清的招攬,并不能說明魯將軍有反心,說不好這就是反間計。微臣也給李光弼寫過信,勸說他棄暗投明。”
顏真卿面色淡然說道。
“顏真卿,你放肆!”
聽到這話,李璬怒發沖冠,直接將桌案上的鎮紙砸到顏真卿腳邊。
而站在一旁的盧杞,臉上則是露出了戲謔的笑容,仿佛看到獵物進入自己設下的陷阱一般。
“顏相公,這封洪州斥候送來的消息,你不妨先看看再說。魯炅離開豫章已經有七八天了,這么久,還是走水路,莫非他是學烏龜在水里游?
就算是游,也該游回來了吧?烏龜在水里游得很快呢!”
盧杞從袖口摸出一張紙,輕飄飄的放在顏真卿面前的桌案上,隨后又回到李璬身側,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顏真卿打開字條一看,瞳孔驟然收縮!
那句“魯炅及親兵入潯陽”的字眼,好似刀刃一般,刮得顏真卿的眼睛生疼。
潯陽是汴州軍控制的地盤,魯炅居然真的反了!
可他為什么要在交接完軍務之后再反呢?他為什么要拋棄軍隊再反呢?
顏真卿百思不得其解,但結合這么多天魯炅都未曾返回襄陽,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狀態來看,他極大可能是孤身投降了汴州那邊。
至于原因,顏真卿不知道,也不想再追究了,因為沒有任何意義。
他只知道,魯炅的逃亡,讓他里外不是人,甚至都不知道怎么開口辯解。
“來人啊,將魯炅的家眷下獄。五日之內,魯炅若是不來襄陽復命,斬立決。”
李璬冷聲下令道。
“陛下!魯將軍一定是有苦衷的!請讓微臣想想辦法吧!”
顏真卿連忙站起身,對著李璬躬身行禮道。
他明白,這回是真的出大簍子了!
“顏相公,朕相信你對朝廷是忠心耿耿,沒有你,就沒有朕在這里端坐。
但這次,你也被魯炅給蒙蔽了啊!”
李璬痛心疾首的說道。
魯炅為什么會跑,其實李璬是有所體會的,他一點也不傻。
如果一個人知道在即將回家的路上,有一只餓極了的老虎,蹲在田野的草叢里等著自己,那他還會不會如期返回?按照既定路線返回?
答案是不會,至少也得繞個路。
同樣的道理,魯炅知道盧杞已經有殺他的心思,企圖將他和顏真卿一起斗倒,那么他就會什么也不想,然后扔下自己的部曲,乖乖回襄陽么?
答案也是很明顯的,不可能。
魯炅沒有領兵反叛,說明他本意并不想反。但他逃亡不回襄陽,說明他也不想坐以待斃。這兩者并行不悖,沒有什么矛盾的。
然而,李璬知道這個,卻不會將其點破。
同樣的道理,他需要打壓顏真卿,卻不會將顏真卿革職。如果顏真卿不在了,那么盧杞勢必坐大。
以盧杞的人品和行事風格,這位坐大后,可未必如顏真卿那般實誠辦事。
將來,李璬還準備將盧杞掛路燈以平息爭議呢,可不能讓這位沒了制約。
“顏愛卿,洪州那邊的事情,你就不必再過問了。盧尚書說他有籌集糧餉之策,就交給他來辦吧。”
李璬嘆息說道,一邊說一邊搖頭。
他知道盧杞是什么心思,那位滿口跑火車,潑臟水不盡不實。不過盧杞說他有辦法解決目前朝廷財政困難的問題。
為了安撫盧杞,李璬不得不借著魯炅的逃亡做文章。這也是拆解掉顏真卿“廢立天子”的能力。
可謂是一石二鳥。
哪怕李璬幾乎百分百確定顏真卿不會干這種事,但是權力斗爭的原則,都是看有沒有能力,而非是有沒有意愿。
“微臣,遵旨。”
顏真卿對著李璬深深一拜,無聲嘆息。他瞥了一眼面有得色的盧杞,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此時此刻,顏真卿心中冒出一個疑問來。
李璬看上去并非昏聵之君,朝中也沒有軍閥和節度使掣肘橫行霸道,更沒有宦官干政。
但為什么新朝廷就是發展不起來呢?到底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了?
他第一次對某些事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剛剛一進院子,就看到長子顏頗一臉興奮的走過來,對顏真卿大喊道:“父親,伯父從汴州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人好著呢!一點事情都沒有!”
顏真卿一愣,直到看到穿著麻布衣的顏杲卿坐在堂屋,這才恍然大悟。
方清居然把顏杲卿放回來了!
要是從前,顏真卿肯定欣喜若狂。但現在他看到顏杲卿,只覺得嘴里滿是苦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