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行船的時候,方重勇暈船暈了兩天,一直沒有休息好。現在好不容易回到陸地上,在完全控制住蓬萊港之后,方重勇便在登州府衙內找了一間客房睡下了。
他幾乎是倒頭就睡,然而還沒睡上一個時辰,登州刺史王惟忠卻找上門來,說是有要事求見。
方重勇只好不情不愿的將他引進屋內密談。
待二人落座,屏退親兵之后,王惟忠這才從懷里掏出一封國書,或者說是包裝精美的信件也行。然后將其放在了桌案上。
“渤海國主大門藝,派人來遞交國書,使者正是大欽茂。”
王惟忠慢悠悠的解釋道,很顯然,所謂國書,就是眼前這封了。
不過怎么說呢,方重勇對此一點也不感覺意外,因為這對于王惟忠來說,只能算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操作,也是他這個“新羅百濟渤海國諸番使”的主要職責。
在大唐的朝貢體系里面,大唐為父,高高在上。其他諸多藩屬為子,在關系上是要矮一級的。所以在大唐強勢之時,不存在什么“當面遞交國書”給大唐天子這種事情。
簡而言之,這些藩屬還不配!
國書要先交到類似王惟忠這樣的鴻臚寺下的外交官手中。待這些人看過,覺得合適才會遞上去。如果不合適,則直接打回來,番邦使者連大唐天子的面都見不到!
稍稍琢磨一下,就會知道這種制度能夠衍生出來,其實很符合人性與自然的規律。
如果是個阿貓阿狗,都能站出來煩一下基哥,那基哥還怎么泡妞,怎么玩樂器,怎么寫曲譜?他一天到晚啥也不用干,光去管外交的事情都忙不過來了。
所以由鴻臚寺的官員事先“過濾”掉一些大不敬的,離大譜的,不值得一看的,則很有必要。如若不然,萬一某個芝麻大點地盤的酋長,給大唐遞國書,在上面問一句“唐孰與我大?”
到時候給基哥看到了,會是誰的尷尬?
“愿聞其詳。”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他已然明白,王惟忠深夜造訪,只怕也是為了這封國書的事情而來。
“大門藝,冊封大欽茂之女為公主,是為貞惠公主,想將其送入長安后宮陪伴天子。
此國書一為慶賀新君登基,二則是為了此事。”
王惟忠意有所指的說道。
李剛剛登基,作為大唐周邊最重要,也是關系最好的一個藩屬國。渤海國送公主給新天子,請求讓她入后宮侍奉天子,這也是一個正常到不能再正常,史書上可以找到數之不盡案例的“小事”。
只不過,這件事從大的方面來說司空見慣,但若是從細節處考慮,就會發現其中大有文章了。
大門藝是大欽茂的叔父,而貞惠公主,是大欽茂的女兒,中間隔著兩輩。
但是大唐天子,在政治上,都是周邊藩屬的“父親”,簡而言之,李應該是大門藝的“義父”才對。
貞惠公主若是真的入了后宮,別的不說,光這輩分就差了太多,到時候說不得真要“各論各的”!
大門藝喊李喊爹,李喊大門藝喊太岳父,關系怎一個亂字了得。
如今大唐國內烽煙四起,河北叛亂尚未平息,皇位又發生更替,新皇繼位。此刻大門藝來這么一手試探,方重勇都有點佩服他的謀略了。
這種不經意間的試探,將政治上的微妙與細膩,展現得淋漓盡致。
從李和中樞朝廷的應對方式,大門藝就能探知大唐如今的虛實是怎么樣的。
大唐的實力不同,應對渤海國主這番“好意”的模式也不盡相同。
是欣然接受,還是勉強接受?
是斷然拒絕,還是無奈拒絕?
是惱羞成怒要發兵?又或者只是色厲內荏發國書威脅?
大門藝總能從大唐朝廷的應對方式中,看出些許虛實來,并且試探成本極低。這一位隔著數千里來這么一手,當真是令人防不勝防!
再者,貞惠公主是大欽茂的女兒,可是大欽茂卻不是大門藝的兒子啊!簡單來說,他就是在賣侄兒家的女兒。
就算這個公主被大唐處死了,大門藝也一點都不心疼。
有點類似于大漢當年用宮女假扮公主,給個封號以后外嫁匈奴,只不過現在是反過來了。
大門藝的如意算盤,隔著幾千里,方重勇都能聽到響聲,算盤珠子都要蹦臉上了。
“渤海國仰慕我中原文化,這投石問路之計,著實是厲害了。”
哪怕立場不同,方重勇也不得不承認,渤海國主大門藝不是簡單人物。
這一手可謂是進可攻退可守,一點都不擔憂李翻臉的。
王惟忠長嘆一聲道:“正如方節帥所說,確實如此。而且大門藝此舉,其實是在試探朝廷虛實,然后再決定到底要不要幫助河北賊軍。河北局勢原本就糜爛了,渤海國若是跟他們勾結,后果不堪設想。”
方重勇有些意外的看了王惟忠一眼,這位王使君不愧是搞外交的人啊,剛剛那番話可謂是一針見血。
大門藝的真實目的,果然是沒有瞞過王惟忠。
這大概也是這封國書被扣押在此的原因之一吧。
“所以王使君是想說什么呢?”
方重勇已經知道王惟忠不是朝廷死忠,也不打算效忠于當眾弒父,臭名昭著的李。那么他自然沒必要替朝廷操心。
深夜來訪,目的可就耐人尋味了。
“某收到國書之時,當今天子還未弒父。
因為事關重大,所以下官一直扣住國書沒有送去長安。
但后來,渤海國竟然將貞惠公主送來了。
而大欽茂本來就在登州主持政務,現在他們父女都在蓬萊港不肯離去。
這封國書,也成了下官的心病。”
王惟忠沒有說為什么貞惠公主不走了,想來不是因為道路不通。
“渤海國國主,只怕已經認為李必定要失去皇位,所以根本就不想再試探下去了。
但是大門藝又擔心大唐將來要秋后算賬,所以讓貞惠公主和大欽茂暫時在這里逗留,只當是來大唐游玩的。
他們看似猶豫不決,實則在觀望等待。
一旦有人高舉反旗,渤海國說不定很快就會有動作。
也就是說,貞惠公主會嫁給一個舉起反旗的皇子,順便,渤海國國主也會支持他上位,對么?”
方重勇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王惟忠一臉欽佩的感慨嘆息道:“方節帥年紀輕輕便能剝繭抽絲洞若觀火,的確是人中龍鳳。您剛剛說的那些,也是下官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
渤海國官方現在對于河北叛軍是個什么態度,對于朝廷又是什么太多,對于大唐的政局來說影響很大,至少是現在這個節骨眼,很重要。
不過方重勇也看得出來,大門藝似乎對李琬不感冒,特別是聽說河北叛軍在華陰慘敗之后。
又想吃魚,又嫌魚腥,還怕魚刺卡喉嚨,應該是大門藝此刻的心態。
“王使君今夜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國家大事么?”
方重勇不動聲色問道。
王惟忠微微點頭,但卻沒有解釋什么。
方重勇也明白過來了,他將桌案上那封國書收好,對著王惟忠叉手行了一禮。
“貞惠公主的嫁妝很豐厚,寫在國書里了。”
王惟忠擔心方重勇不明白,于是特意提了一嘴。
頗有些暗示的意味。
方重勇淡然一笑,輕輕擺手。后者會意,對他行了一禮后便轉身離去,二人心照不宣。
等王惟忠走后,方重勇這才打開那封國書,一目十行看完后,這才將其放下,心中權衡利弊,慢慢整理思路。
國書里面全是廢話,言辭優美冠冕堂皇的,總之就是說渤海國貞惠公主如何如何沉魚落雁,如何如何知書達理,秀外慧中之類的。
又說希望李將其收入后宮,成為大唐與渤海國之間的紐帶之類的。
這些客套話都沒什么好說的。
唯一值得一看的亮點,便是嫁妝。貞惠公主的嫁妝就是馬匹,數量不小的渤海國良馬。
大唐財政崩潰,地方割據,戰亂到現在都沒有停。馬匹,特別是戰馬,已經隨著戰爭的消耗,又缺乏補充,而變得日漸稀有。
渤海國的馬匹,將會是一項強大的助力。誰能得到,誰就能在接下來的亂世中占據先機。
那么,王惟忠為什么會深夜前來呢?
這件事表面上看,似乎跟他并無直接利益關聯啊。
方重勇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躲在暗處的那個人:大欽茂!
王惟忠不過是傳話的“中間人”而已,大欽茂才是那個真正想跟方重勇談的幕后之人。
銀槍孝節軍都占據蓬萊港了,大欽茂居然都不來跟方重勇見一面,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反常了!此人可是在方有德身邊當過兩年隨從的啊,跟方重勇也算是沾了點關系。
可是大欽茂居然沒有來找他,那么只能說明一點:王惟忠這次來,是替大欽茂打前站的。他們二人都在登州這邊公干,平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相識多年很顯然有些交情。
而大欽茂要談的事情,很可能非常關鍵,所以他不能貿然就找上門來,他需要通過王惟忠來試探一下方重勇的態度如何。
免得不小心撕破臉,導致后面根本無法見面坐下來聊。
想到這里,方重勇也忍不住一陣唏噓感慨。渤海國號稱“東海盛國”,處處都模仿大唐,無論是語言還是官制,甚至是皇宮的格局,都跟大唐很像。
就連這貴族之間打交道的習慣,也是跟著大唐學的。
主打一個蠅營狗茍。
“大欽茂,你這樣著急的找我,是想要從我身上撈些什么呢?”
方重勇瞇著眼睛,用食指輕輕敲打著桌案,揣摩著大欽茂的心思。
渤海國的事情里面,有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關鍵信息:那便是貞惠公主雖然禮法上是大門藝的女兒,但血脈上,卻是大欽茂的親生女。
這種宗室女改公主的事情,大唐外嫁的公主里面也很多。
然而大門藝在這件事中的立場,跟大欽茂的立場,卻未必能完全劃等號。
也就是說,大門藝所想之事,大欽茂不見得會去執行,起碼在執行中會有自己的小心思。
現在大門藝送“公主”給李的事情,已經成為“外面”腐爛掉的殼子。渤海國跟基哥以及方有德淵源很深,大門藝不可能跟殺死基哥的李攀什么交情。
而在殼子里面的,則是大欽茂現在正在進行的謀劃,也是他們父女二人沒有返回渤海國復命的主要原因。
大欽茂想做什么,方重勇不得而知,但一定跟自己這個宣武鎮的節度使有關。
要不然,王惟忠跑這么一趟是為了啥呢?
人心啊,都開始慢慢起變化了。李雖然暫時還是天子,但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外交使節,都已經將他當死人看待了。
方重勇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太著急比較好。先把大欽茂晾著,等他親自來找,這才方便開始談事情。
第二天,方重勇沒等來大欽茂,卻是等來了李白!
這位名滿大唐的詩人,求見的借口也是不一般,居然說是要“獻詩一首”。
方重勇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套近乎。
李白如果不是永王李的幕僚和使者,那么他就是一個純粹的詩人而已。
這樣的李白,方重勇想見就見,不想見就不見,沒什么二話可說。
但李白現在的身份也不同以往了,他代表了永王李的臉面。
打人不打臉,再見好說話。
方重勇將李白請到登州府衙,好酒好菜招待。他原以為李白會給自己一首“馬屁詩”,沒想到等詩文擺出來以后,居然是《夢游天姥吟留別》!
這家伙是在炫技啊!
方重勇臉上裝出一副“驚為天人”的表情,看著眼前這首他幾乎都會背的長詩,忍住吐槽的沖動,一個勁的嘖嘖感慨,時不時的點評一番。
果不其然,李白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故作謙遜的擺擺手,一時間居然都忘記談正事了!
“人生何處不相逢,今日能在登州遇到李太白,當浮一大白。
來,滿上,今日不醉無歸。”
方重勇連忙給李白倒滿酒,臉上堆滿了久別重逢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