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重勇印象里面,登州蓬萊應該是有重兵把守的。
畢竟,這么大一個海港,不,作為大唐北方最大的海港,沒有之一。
如此一個事關海貿海防核心的戰略要地,會沒有精兵看守么?
方重勇認為是不可能的。
但劉晏卻一個勁的強調,據他所知,朝廷在蓬萊港確實沒有部署重兵。甚至大唐官府在登州設置的唯一正規軍“東牟守捉”,都在蓬萊港西南數十里外不臨海的黃縣附近。
這支部隊不僅脫離了海貿經濟圈,明顯是作為防守州縣而設的,而且編制只有一千五百人。某些大海商,出海一次,隨行的侍從可能都不止這個數。
那些人去了東北面的高麗、百濟、新羅、日本等地以后,經常在海岸邊合適的地方設立臨時據點,甚至是永久性城池,儼然有跟當地勢力較量的本錢,堪比國中之國。
簡單說,以一般的軍事常識來說,目前大唐在登州的兵力,是遠遠不夠的,甚至不足所需的零頭。
然而,當銀槍孝節軍所在的船隊靠岸,那些丘八們十分輕松,幾乎是兵不血刃一般將蓬萊港控制以后,方重勇這才確信劉晏說的是真的。
他給車光倩下令,讓他帶著人,將海港內所有海船封鎖,不許離開海港,不許下船,也不許其他人上船。
命何昌期帶人控制海港外圍的城墻與主城樓,所有人不許進不許出,在原地待命。
讓段秀實帶人清點海港倉庫內的貨物,不許外人拿走一粒米,一文錢。
布置完這些,方重勇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登州港的海船數以百計,這些船只雖然有大有小,但都比運河的漕船大出不少,停在碼頭堪稱是遮天蔽日。臨時堆貨的庫房更是一片連著一片,規模驚人!
其繁華程度遠勝河北州府。
看到這些不合常理的東西,方重勇頓時心中了然。
哪一個將領控制了登州,就控制了北方的海貿。
掌控了這潑天的富貴,便有了招兵買馬的實力。
這里更是北方諸國與大唐聯系的最重要節點,若是有唐軍將領手握重兵掌控登州,借外藩之力便可以割據一方,借大唐之名發力,則可以影響高麗、渤海國這些地方的政權更迭,扶持代理人牟利。
如此這般,想想都替長安中樞那幫人捏了把汗。
換言之,正因為登州這里太重要了,所以基哥反而不敢把軍隊扔在這里。沒有軍隊,就沒法反叛,唐軍本身才是登州最大的不安要素。
因為海貿的繁榮,本地人也不愁吃穿,自然不會起來造反。大海商們怕唐軍洗劫他們,重兵把守反而不敢來做生意。
而渤海國、高麗、日本等外部勢力,則都是很依賴于登州蓬萊港的地理位置,每年靠海貿的收入維持本國統治,維持貴族們紙醉金迷的生活。
這是他們共享的金雞,貿易的進項則是金雞下的金蛋。誰來蓬萊港劫掠,阻斷航路,斷大家財路,就是跟所有人過不去,還要得罪死大唐。
這種角色在電視劇里面一集都活不過就會被自殺。明明出海就可以賺錢,哪個蠢貨會干這種殺雞取卵的事情呢?
所以說登州的軍情民情,跟大唐內陸州縣是完全不一樣的。大唐官府在這里是靠海吃海,只要有稅可以收,很多事情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得去就行了。
果不其然,當方重勇在蓬萊港登州府衙書房里面,見到了正在辦公的登州刺史王惟忠以后,這才知道,這位王使君身上除了刺史官職外,還兼有新羅百濟渤海國諸番使的職務!
簡單來說,王惟忠是大唐派遣在蓬萊港長期公干,負責接待北方諸國使者的外派京官!他是在鴻臚寺下任職的官員。
刺史只是他附帶的職務,可以交給其他人辦理本地雜務,外交官才是他的本行。就好像當年方重勇掛著禮部員外郎的官職去沙州當刺史一樣。
京官為主,本地官職為輔。
“陛下有命,宣武軍奉命接管登州政務軍務,圣旨在此,王使君可以回長安復命了。”
方重勇面無表情將一天前寫好的“圣旨”,塞到王惟忠懷里。
結果這位人到中年萬事休的王使君,面露苦笑,從懷里掏出另外一份黃色的絹帛,將其遞給方重勇說道:“方節帥,永王殿下昨日讓麾下幕僚李白前來送圣旨,說登州已經歸屬于天平軍節度使管理,現在李白人就在蓬萊港。
要不,您與他商量一下?
無論怎么說,這一女也不能二嫁吧?”
王惟忠態度很謙卑,甚至已經將登州刺史的印信遞給了方重勇。
方重勇心中一驚,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他直接將疾風幻影刀撂在桌案上,對王惟忠說道:“王使君可以試試本帥的刀是否鋒利。”
王惟忠對他叉手行禮,懇切說道:
“永王殿下身份雖然敏感,但實力不值一提。若非如此,本府也不會將李白晾在那里了。
方節帥和麾下銀槍孝節軍驍勇善戰,縱橫河北,登州歸您管轄,下官也是樂見其成。至于長安……弒父的天子,您還能相信他么?”
“弒父是從何說起?”
方重勇一臉古怪,感覺似乎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王惟忠這才長嘆一聲道:
“您父親英雄蓋世,領兵大勝河北賊軍,可是當今天子卻在這關鍵時候弒父,殺了太上皇,這件事如今長安人盡皆知。
您父親因此氣得歸隱山林不問世事,連長安都不回就走了。您當初遠在河北,對此事自然是不知道。
今日下官將登州印信交于您,實在是因為您與方大帥皆是英豪,國之棟梁,而非是下官看朝廷所下圣旨的面子。
想來您這圣旨,也是不久前臨時偽造的吧?”
王惟忠淡然一笑擺了擺手,顯然是看透了如今的政局。
李居然殺了基哥!
方重勇心中大驚,但轉念一想,基哥生前那樣折騰壽王,瘋狂牛頭人。換了自己被人這么整,只怕也要造反的。
世間恩怨一飲一啄,絕非空穴來風,有因必有果。
基哥這也算是自食其果了吧。
只可惜他蹬腿了一了百了,可把那些活著的人給坑苦了。
方重勇輕嘆一聲,微微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他將印信交還給王惟忠說道:“你繼續當你的登州刺史,但要聽本帥軍令。”
“謹遵方節帥號令。”
王惟忠啥廢話也沒說,接過印信,直接給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禮。
當朝廷失去大義后,地方州縣的長官,自然眼睛雪亮,知道該怎么選。藩鎮節帥們如果要在這些所謂“中立”的地方,掌控住地方官府,則完全要看從前積德夠不夠多,名聲夠不夠響亮了。
要不就必然會大開殺戒。
王惟忠不肯將印信交給李白的原因,其實正是不想介入諸皇子對抗中樞的序列!
而現在將印信交給方重勇,則是希望尋求一支強軍的庇護。
藩鎮節帥在尋求地方州縣支持的時候,州縣刺史與縣令們,其實也在尋求藩鎮節帥的保護。這是一種雙向奔赴,各取所需的關系。
天子既然弒父,則無人不可殺。這是典型的禮樂崩壞。既然禮樂崩壞,那朝廷也不過是個大號藩鎮,沒什么名正言順一說。
無論是為了皇權還是為了孝道,各位外放的皇子將來起兵作亂,都是必由之選。
但他們積極,地方上的刺史卻未必積極,當然了,這些刺史對參與剿滅即將到來的“叛亂”,也沒什么興趣。
朝廷都成了狗朝廷,哪里值得他們賣命呢?沒看到連方有德都歸隱了么?
在銀槍孝節軍接管蓬萊港的時候,王惟忠必然是第一時間得知了情況。他其實是可以反抗一下的,至少逃跑的時間是足夠的。
但王惟忠沒有跑。
方重勇從這位身上看到了世道的劇變。
正當他與王惟忠一問一答,問詢蓬萊乃至登州本地民情的時候,車光倩面色陰沉,揪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胳膊,急匆匆的就進了府衙書房。
“節帥,末將抓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大細作!”
說完他就將那個看起來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推了一把。
方重勇看向王惟忠,結果這位王使君也是一臉懵逼的搖搖頭,表示根本不認識此人。
“你是誰?”
方重勇看著那人問道。
這個年輕人長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官宦子弟。不過大概是在海港里面待了一段時間,皮膚曬黑了,所以也不能說是個小白臉。
但這位身上很明顯穿著士族衣冠,根本不可能是細作。
“某不是細作,上過國子監,在準備科舉的人又怎么會是細作呢?”
這人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起來。
馬德,準備科舉都準備到海港來了,你還能更離譜一點么?
方重勇不得不提醒一下這位不要再狡辯了。
他輕咳一聲說道:“本帥是中過進士的!你再要胡言,軍棍伺候不客氣!”
“中過進士又怎么樣,你那是讀死書的,我這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這人一副“你就是小鎮做題家”的傲嬌姿態,一看就是帶著文人身上常有的臭脾氣,方重勇已然明白:這貨絕對不是細作,真要是細作,他估計早就被人打死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方重勇湊過來問車光倩道:“小車,你怎么覺得他是細作?”
“節帥,他身上有蓬萊港的地圖,畫得比長安工部里現存的地圖還要好。這人能不是細作嗎?”
車光倩小聲說道。
他心細如絲,嗅覺敏銳,抓到這個人的時候,對方正在蓬萊港的一處不起眼角落里,鬼鬼祟祟的繪制地圖!
如果是何昌期發現的,說不定就直接放走了,因為這個人的外貌衣著,怎么看也不像是細作。
但車光倩卻將對方的地圖拿起來看了一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這B畫的地圖,居然比工部里的官方地圖還要精美詳細!要知道,繪制地圖這種事情,是非常需要專業知識的,某種程度上說,畫好一張地圖,比作畫還要難。
不是登州府衙里面的人,再加上地圖比官方畫得還好,這難道還不能證明其身份可疑么?
不是細作是什么?
車光倩的質疑是很有道理,方重勇也不得不承認。
“給我看看。”
方重勇伸出一只手,車光倩會意,將懷里的那張未完成草圖,遞了過來。
果不其然,這張地圖不僅繪制詳細,而且還有說明和標識。粗看了一下,方重勇感覺這應該是一件“套圖”中的一幅。
有一說一,確實比工部里面的官方地圖,要畫得更詳細而且標識清晰。
方重勇頓時起了愛才之心,送上門的繪圖員,一定不能讓他給跑了。
打仗的時候,一幅準確細致的軍用地圖,有時候可以決定戰爭勝負,豈可等閑視之?
難怪車光倩懷疑這位是細作,雖然外表看起來不像,但他的能力卻又很令人懷疑。
“這圖不錯啊,你怎么不來我府里做個文吏?”
王惟忠也湊過來看了看地圖,立馬驚為天人,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這位年輕人不說話,甚至看都不想看王惟忠一眼,顯然是對文吏什么的不屑一顧。
事實上,這確實是人之常情,方重勇都懶得跟王惟忠解釋了。
在大唐,如果爹混得一般,那么只有科舉后才能做官,只有做官以后才能做大官,只有做大官才能施展抱負。
當個文吏能有什么意思?
有才之人,心中都是有傲氣的。
“你叫什么名字?”
方重勇看著眼前這位年輕人詢問道。
“賈耽,賈詡二十一世孫。”
賈耽面帶自豪說道,顯然是以家世為榮。
原來是那個老硬幣的后人啊,方重勇微微點頭,果然是家學淵源。
這些老硬幣謀士的后人,家里未必多有錢,但藏書一定不少,言傳身教之下,容易出文化人。
但能不能在官場上混得好,就要另說了。
總之,這一類人生下來起點,就比普通人高不少,哪怕同臺競技,也多半能取勝。
因為從小開始,教育資源就不一樣。
車光倩是車胤的后人,就是抓螢火蟲晚上讀書那個。
車光倩謀略多,也是因為他是披著丘八外皮的世家子弟,哪怕家世落魄了,小時候所受教育也比普通人強得多。這些東西會讓他在年輕的時候,就有機會冒頭。
很多人則是機會來了,也因為學識不夠而抓不住。
“誤會而已,你去忙吧。”
方重勇對車光倩吩咐道。
車光倩冷冷的瞪了賈耽一眼,隨即對方重勇抱拳行禮告退。
車胤的后人抓賈詡的后人,這還真是……有點亂啊。
“你既然有學識,不去長安科舉,來登州作甚?”
方重勇一臉疑惑問道。
賈耽搓了搓手,看了王惟忠一眼,見對方微微點頭,似乎在暗示什么。
賈耽深吸一口氣道:“鄙人打算繪制一套海內華夷圖,詳盡描述大唐周邊諸藩概況及海圖,行卷于長安貴人。”
原來是這樣啊!
方重勇想起來一件事,白居易當年考科舉,行卷于顧況,就拿出了他那首“離離原上草”,深得顧況欣賞,所以科舉也很順利。
賈耽要用地圖來行卷,表示他是一個“專業人才”,其實思路非常正確,總會有權貴吃他這一套的。賈耽沒有詩才,要是寫詩行卷才是真傻子!
“你的卷子,本帥收了,以后跟著我混吧。”
方重勇將未完成的地圖還給賈耽說道:“先畫完再說!”
“這位就是縱橫河北的方節帥,麾下銀槍孝節軍戰無不勝,還不快拜謝?”
王惟忠連忙給賈耽介紹起方重勇來。
賈耽立馬嚇傻眼了。
他是滄州南皮縣人,如何會不知道銀槍孝節軍,在河北引起了多大風浪呢?
本來就是為了躲銀槍孝節軍引發的戰亂,這才來登州取材,順便繪制地圖的。
沒想到還是落入方重勇的魔爪了!
賈耽長嘆一聲,如同躺在沙灘上的咸魚,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