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里萬人空巷,三月的后半段,羽鱗試近在眼前了,神京城果然是一天比一天熱鬧。
前腳天山劍宴的消息還在江湖間流傳,后腳燕王世子大婚的請柬就送到了各家門前。
那個裴液直犯云瑯的狂悖之名還在震動神京,明劍主抵達的消息又已在沸沸傳播。
傳言五天前太行弟子在泰山藥廬見到了那襲白衣單劍,入樓幾刻之后帶著一些圖冊出來。這位劍主一如既往安靜地抵京,一如既往地不參與任何江湖集會。
無數人想尋求和這位劍主的一面之緣,人們其實也猜到其人此時已經抵京了,然而除了這樣一條消息,就再也尋不到任何蹤跡。云瑯別居也都沒有修繕后居住的樣子。
顯然與三年前的那次抵京不同,這次女子不再那樣容易尋到了,她沒漏消息,也不再像上次那樣拜會劍者,已完成了自己的天下問劍,也知曉了該怎樣避開無謂的打擾。
這難免令人失望又心癢。
而諸家劍報、神京江湖還在津津樂道琉璃劍主的去向時,燕王世子的大婚又已召開,更不必說再過幾天,大唐麟血之測又要舉行。
真是整個三月下旬,神京各界都各有各的忙碌,《長安劍報》顯然本月刻印已經幾回翻倍了,裴液從東八坊走出來時,還被人免費塞了一份。
裴液瞧了兩眼,走過圣前坊時又將其遞給了一位好奇看著他的孩童。
一過正午,雨絲果然飄了起來,裴液扶了扶斗笠,先去了一趟仙人臺與李緘言語一聲,而后牽著馬來到神京城南門。
抵達坊邊時,遙遙便見白衣笠紗的女子在柳下抱劍低頭翻著圖冊。
“明姑娘。”
明綺天抬起頭來:“準備好了?”
“嗯。”
女子將手中冊子展示給他:“你瞧,泰山藥廬的余前輩這些年記錄了許多神京周遭異植,其中菌類在這幾篇。”
裴液接過來,明綺天一手牽馬,一手伸指在冊子上:“九成都在終南山上,咱們按照我勾畫的這個順序去尋,一天一夜便可走完了。”
裴液點點頭:“好,聽明姑娘的。”
其實女子從泰山藥廬取得這份圖冊的當天二人便坐在一起細看了,結果就是裴液一樣也不認得,明綺天認得也有限。
其中菌類藥用食用之功效倒是寫得很清楚,但如何分布,哪樣生得像地中之仙,藥廬的前輩就知曉不太清晰了。但也指了一種名為“地附子”的常見菌株,說是比較符合描述,就在神京周遭。
明綺天記憶倒是很好,問裴液此前崆峒見過的那位小藥君是不是在神京,可不可以請她帶路辨藥,裴液答曰“在”和“絕對不可以”。
于是今日就只二人在雨中牽馬準備出城。
“我想這位撰劍前輩只是取劍意,也未必非得是什么異類菌物來為難后人,咱們只要理解一番他當時的取意就是了。”裴液很樂觀。
“嗯。”
二人翻身上馬,從啟夏門離城,披著輕風細雨,一路向南輕馳。
也不過只小半個時辰,那蒼翠的山嶺就矗立在了身前。
照女子勾畫的路線,二人不能從正路上山,于是又向東繞了一陣,到了一片荒無人煙之地,才停韁下馬。
細雨濛濛,煙水浩渺,遙遙可見神京城雄偉的灰影,不知多遠處才能見米粒般的收網的漁舟。
雨這時稍微緊密些了,沙沙在頭頂的樹冠上,裴液尋了片有草有水之地將馬拴住,明綺天低頭瞧著輿圖,指道:“咱們往西北上不多時,應當就能尋到第一個圖中所記之處了。”
“行。”
裴液斬了兩根挺直溜的木條,削光滑了遞給女子,明綺天從圖冊抬起頭來,莞爾接過,便朝山上登去。
自然不用真氣騰躍,非以凡身不能感山中意趣。真是斗笠長杖,山雨淅瀝,一下雨山里都是鳥鳴,蟲兒們也正值青年,氣息悠長而足。
“好多溪流聲。”兩人間隔半丈,時聚時散,裴液眼睛還沒尋到圖冊中的生物,耳朵倒先聽到了雨中的山泉。
“四水都發源或途徑終南,山中是不缺水的。”
“明姑娘,你覺得我昨日彈的《禹會涂山》,能夠入耳了沒有。”
“還要再練兩三日。”
“夏劍六種,明日該學第三種了,是《物盛序》對吧。明姑娘昨夜讀過這門劍了嗎?”
“讀完了,你呢?”
“我昨夜也讀完了。”
明綺天點點頭:“夏為一年之盛,芒種為夏盛之始。此時日盛水足,萬物都進入繁茂之期。這一門是夏劍中的承轉之劍。”
“所以下一門就是《雷琴》。”
“嗯,萬物都準備好了,就等待一場盛雷,然后就是夏天的暴雨。”
裴液登上一塊陡峭的石頭,轉身等著女子,笑道:“明姑娘說夏劍六種是盛烈之劍,我還以為一開始就很勢大力沉,但這兩天學了兩門《槐事》《荷信》,雖然也很新鮮厲害,但倒覺得還好。”
明綺天不緊不慢,一杖一步,平和道:“因為我們正考慮那枚‘靜守’之劍態,學這兩門正合適。若從《雷琴》往后學,怕太激你心中躁怒之氣。”
裴液想了想:“那天和崔照夜聊,她竟說從我身上瞧不出‘靜守’。”
明綺天道:“你有的。”
裴液微笑:“知我者謂我心有,不知我者謂我沒有。”
“不過那天崔姑娘還是給我們講了許多。”
“嗯,崔照夜不知曉該怎樣修成劍態,但她知曉很多關于‘劍態’本身的事——其實那天明姑娘你們聊的許多事情我都沒聽懂。”
“沒事,這枚劍態早在你的心里,我會幫你找到它的。”
“嗯。”
“不過,”笠紗下女子的清眸看了眼旁邊的少年,“崔姑娘臨走前問我要不要進的那個是什么,我瞧你急急捂住人家的嘴。”
“……一件會影響我心境的事情。”裴液認真道,“明姑娘,你可千萬別跟她——誒,明姑娘你看,這里是不是一株?”
裴液將山杖往樹上一倚,蹲下身來,明綺天的白靴進入視野,然后是屈起的膝蓋。
“你瞧。”
裴液撥開軟彈的草莖,露出一株小小的、枯枝般的菌物,正從草根上探出個頭。
“這個是不是那個‘草附子’?”
明綺天不答,從懷里取出圖冊,遮在笠沿下翻開那一頁,仔細對照著。
裴液也偏著頭湊過去,看了一會兒:“是不是啊,怎么瞧著顏色淺,莖稈也是直的。”
“可能因為還小吧。”
“有理。”
“小鏟子呢,你把它挖來看看。”明綺天下令。
裴液從褡包里取出小鏟,小心地從四方切土,將整株草連根帶土起了出來。
確實如冊中所言,附于草木根莖之上,裴液輕柔地抖開土,見細如織網的菌絲罩在這株草白脆的根莖上,那些更細的末端似乎侵了進去。
“這就是那書上說的‘生如羅襪’嗎?”
“是‘生如羅網’。”
“哦對,羅網。”
明綺天靜靜瞧著:“你還記得那個博望武比輸給你的人,他是如何修習這式劍嗎?”
“豈言草木,我在皆我;靈華幽幽,性命為火。”裴液誦道,“記得剛出博望時,明姑娘給我解過這十六個字。尚懷通以霸道解之,用性命燃火,焚盡草木,以求一片‘皆我’之境。”
“對,那時候我們都說他解錯了。《幽仙》不是一門霸烈之劍,但你想不太明白,既然不是焚盡一切,怎么可達‘皆我’之境。”明綺天道,“我答,答案也許就在‘性命’之中,你日后可以去山林中尋。”
裴液點頭:“明姑娘那時還給我講了‘性命’二字的古義。”
“你瞧,這不就是了。”明綺天拈起這枚草來,“它已經被這‘羅網’罩住了,但還是活得很好,莖脆葉盛,并沒有絲毫要死去的意思。”
裴液想了一會兒:“如果不是生出這樣一枚菌來,沒人瞧得出它下面已被菌絲纏住。”
“所以,菌生是不殺草木的,大多都不會。”明綺天道,“只有一小部分會,那位尚君也許反而費勁心力去尋了那樣一種菌子,倒以之為真意。”
裴液仔細看著這枚根莖,那些菌絲比發絲還細弱,好像用手輕輕一觸就會化為糜末,它們顯然是刺入其中了,但這株草確實沒有絲毫萎靡。
裴液怔了一會兒:“所以這也是一種‘皆我’。”
明綺天看向他。
“尚懷通所追求的,是‘獨我之境’,那是獨夫。與之恰恰相反,幽仙是潤物細無聲的。”裴液將這株草重新放回坑中,小心掩好,“被摻入的草木不會有異物之感,一切本應繁茂的依然繁茂,一切應當枯萎的依然枯萎。在流動的自然之中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而它的存在無人知曉,只在深厚黑暗的地下。”
裴液將手覆上濕泥落葉的地面:“這個就是‘幽’,明姑娘那時說,其深處正是靜美之意。我想正是如此。”
他站起身來,好像瞧見那位幾百年前的撰劍人也這樣怔然拔出一顆草的身影,有些好奇道:“那‘仙’字又何解呢?”
《幽幽地中仙》,這些地底的菌絲確實靜美,可稱幽幽,但如何又是“仙”呢?
晉時求仙之風盛行,這位撰劍人心中的“仙”字當然是有重音的,它不是一個可以隨意被使用的字眼。
也許他正是在求仙的過程中見到了這種埋藏地底的生靈。
明綺天站起來:“咱們再往上尋就是了。”
裴液衣靴已帶了許多濕意,天上掉下來的雨珠其實倒沒有多少,全被樹冠遮住了,多數是來自與草木的擦身。還有一些細小的蟲類也掛在了衣服上。
人只要一進山,就會慢慢變得像山的一部分。
裴液轉頭去看女子的衣裳,其實也是同樣,不過那是她自己摒去了冰雪身,似乎并不在意草泥蟲雨。
行不多時,轉過一處石坳,竟有一片翠綠的竹林出現在面前。
“是這里了。”明綺天拄著長杖,按了按斗笠,“余前輩說,山陰上行半個時辰,乃有竹林,其中多地附子。正是此處。”
仰頭是翠柱細雨,下視是腐葉枯枝,裴液撫著光潤修長的竹竿:“真漂亮。咱們斬一根吧。”
“斬一根做什么?”
裴液也不知曉做什么,斬一根這個想法比“拿來做什么”更快蹦出來,他想了想道:“做個釣竿?”
明綺天沒再講話,低頭以杖撥草搜尋著。
將尋到的菌株一一指給少年。
確實如藥廬前輩所言,這片竹林中地附子甚多,裴液這時候有些疑惑了:“菌多生于枯木腐葉,竹林之中地面比別處干凈,為什么地附子反而多生呢?”
明綺天搖搖頭:“不知。”
兩人走遍了整片竹林,所見藥菌確實不少,但偶挖幾株,與剛剛初次所得也沒什么區別。
裴液也采了幾枚這些脆弱的生靈,還嘗了一枚。其松軟易腐,急生驟死,遇雨而生,遇風而干,裴液確實不知曉有什么可被稱為“仙”的。
不過裴液也并不覺得急切,正如明綺天也總是走走停停一樣。他還挖了兩枚看著很脆嫩的山筍,打算帶回去炒制。
兩人順著勾畫好的路線一路行走,一個個辨識著圖冊中記錄的山菌,冊中寫了“可膳用,味美”的,裴液都采上幾枚。
漸漸也不大糾結本身的來意,《幽仙》真意已捉得一半,即便捉不到另一半,此行也已不虛,何況自來神京半年來,裴液是頭次重新感受到山氣,即便遙隔兩千里多里,與薪蒼山春天的氣味也依然如出一轍。
明綺天瞧著少年放松的樣子,倒似乎有些滿意,她抬了抬頭:“天色晚了,這雨好像也要停了。”
“明姑娘昨夜是說要在山里待一天?”
“嗯。今晚我們在終南山過夜好了,行么?”
“當然行,自認得明姑娘來,咱們在野外過夜多過在城里呢。”裴液笑道,“只勞累馬兒多在山下過一夜了。”
明綺天微微一笑:“那就讓它們多等一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