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吹打打的隊伍行進巷子時,賓客們都出去迎接觀瞧。
裴液和這些南方俊彥們相攜起身,到了前院,那條寬闊大道已俱被人們圍攏,長長的隊伍正朝著主宅行去。
裴液也沒怎么見過人家娶親,今日大概是見了世上儀禮最繁瑣的一回,不知什么流程走了好幾輪,雍戟才攜著李幽朧并肩下來。
裴液眺望著朦兒的身影,半晌在后面一輛小車上見到了她的側臉。
這侍女正趴在車窗上望著自家殿下,下巴枕得微嘟,唇角含著不自覺的微笑。
裴液遙遙瞧了她一會兒,嘴角也慢慢彎起個淡笑。
在裴液的印象里,這個傻乎乎的侍女就像個折翼的麻雀,不斷努力地對著高高的宮墻蹦跳撲棱,從前能蹦半尺,后來拼盡全力地能蹦到快一尺,擦得羽落身傷,嘰嘰喳喳地說自己一定有一天能蹦過去。
可大明宮的宮墻有快兩丈高。
如果問裴液在大明宮最可稱道的戰績,自然是正面斗殺汞華浮槎的魚嗣誠。但若問他心里最驕人的事情,無非是兩件,一是托舉起這只墻根邊遍體鱗傷的小麻雀,二是朱鏡寢殿前用出的那式無拘。
朦兒的生死無關乎任何人,她的愿望達沒達成也不會影響任何事,無論雍魚的勝利還是李裴的勝利都不需要她作為任何條件。
但魏輕裾真給她留下了一朵花,李西洲最后將這朵花還遞還在她的手上。裴液就是從那一刻起,有種猛烈的、愿意幫著李西洲走下去的沖動。
送一只天下最弱小的殘雀跳出天下最森冷的宮墻,沒有意義,但他真喜歡。
遠比什么豐功偉業令人心生滿足,他的豐功偉業往往來自于戰勝和殺戮,殺人的時候他心情大多不會很好。
也不知越爺爺當年是不是出于同樣的理由和那位故皇后成為摯友,也許不是吧,因為他越發覺得自己比老頭兒要溫柔敏感得多。
這時候他安靜看著,那邊的朦兒卻莫名感應般回頭,茫茫然在人群中掃視著。但直到車馬進入宅邸,她也沒找到那張少年的臉。
儀禮既成,爆竹連聲,眾賓歡笑交往。大概幾年內都不會有這樣大的一場集會了,幾乎囊括了神京百界。
“原來這燕王世子長這樣,那六殿下看起來也冷冷清清,這倆人過日子,家里豈不是冷鍋冷灶。”
“管得忒寬,趕緊回去繼續喝酒了。”
世家朝官們瞧完這一場在談論試探什么不知曉,江湖俊彥們談論的事情卻總很清晰。
人們相攜而回,落下座時,終于有人忍不住偏頭:“原真傳,你瞧見沒有,這位燕王世子實力幾許?”
被問及之人穿著是一身書生裝扮,但長發卻海藻般垂落在兩側,皮膚古銅,現下只低著頭喝酒,直到又被叫了一次才抬起眸子,右眼如常,左眼卻是石綠之色。
那瞳珠質地不算粗糙,但確實透著股木然呆板,席上許多人都朝他看去。
原姓男人低聲:“反正比你們加在一起都強。”
這話說出來不大中聽,但竟然也沒人反駁。蓋因如今坐在這里的要么三十三劍門弟子,要么是名列鳧榜的俊杰,眼界見識都在上上。
剛剛那位世子雖然只露一面,但絲毫未遮掩威勢,北境修者血氣又盛,由來容易被從外瞧出實力。
真如一頭荒古走來的兇獸。
踏山摧海之氣,斷骨碾肉之悚,剛剛大家都不免投去幾眼,有的還帶著審視的味道,但敵意愈重者,那一霎的心悚就越難平息。
“這位世子才十七歲,雖然也猜到沒入鳧榜是不曾出手,但我本想大概也就如那位神宵真傳一樣,從幾百躍入前百、前五十便罷。誰料這樣驚人……豈不又是一個梅劍溪?”
“你們說,這位世子會參加羽鱗試嗎?”
“北王獨子,千金之軀,當然不會,江湖上的虛名于其又無用。”
“可惜,瞧不見其人出手。如今羽榜前列俱是劍者,真想見一睹北境修者之威。”
“原兄,你何妨多與我等指教一番,怎么只一個人悶頭喝酒?”
幾位相識的早瞧出這位南海劍客與平日有些不一樣,往日得遇聞名早于見面的修者,其人總是言語最多的一個,今日見了燕王世子這樣的人物,卻仿佛忽然失了談興。
“……有什么可講。燕王世子甚強,大家也都瞧得出來。”原姓男子淡聲道:“閑談莫論人強弱,有些陌生朋友不喜歡被敝眼觀瞧,在下自然也不會看。”
“……”那人啞然。
有人不禁好奇:“這位原兄是有什么金目?”
“哈哈,蜀地朋友平日不見海,今日眼生了——這位乃是南海淵庭的真傳原知潮原真傳,身負奇瞳,誰有多厲害,在他眼中一目了然。”
原知潮嘆息一聲。
另一邊商浪好奇偏頭:“這人能看出誰有多厲害?”
他是將頭偏向裴液,裴液也暫且微怔,旁邊祝高陽笑著提醒:“你不知曉南海淵庭的嗎?”
裴液一時恍然,反應過來:“哦。”
祝高陽點點頭:“那就是海瞳·知炬。”
“原來如此。”
商浪皺眉:“誒,我們是三個人在講話。”
裴液笑:“你不練劍,江湖上的東西你現下沒我懂了——南海淵庭平日不常講,但也是中十二劍門之一呢。”
南海淵庭確實是三十三劍門中的中十二家之一,與道五家、天山、蜀山等并列,其神秘遙遠,是大唐最南的劍門,深入天極南海,立于島礁之上,中原所知并不多,南方江湖也交往甚少。
但有樣手段是在江湖上聲名遠揚的,淵庭瞳術傳承龐大悠久,傳言能將海中異類的東西換入眼瞳,以起神異之功效。
知炬就是其中主要的一種,也是與廣大江湖接觸最多的一種,傳言其能令瞳主極其敏銳地感知入目之人對自己的威脅,越危險之人在瞳主眼中便越明亮。
如今顯然那位燕王世子會熾如白日,但這位往日愿意分享所見的原真傳卻莫名緘口不言了。
“原兄,那不談世子了,你瞧祝脈首豈不是刺瞎了眼。”
原知潮正容道:“此言說笑,高看拙目了,我瞧雪匣藏劍只與常人無二。”
祝高陽笑:“你以后若惹到我了,我便刺一刺你。”
有人笑:“那我瞧原兄總不往那邊去看,還以為是嫌灼眼。”
“原兄既然都能看,何妨給我等在座之人排排名次,不服之人出門之后便約戰一場。”
原知潮即刻道:“無聊之舉,原某不為。”
提議人笑道:“原兄這眼不知是傳自什么靈物,反正今日瞧了這位燕王世子像瞧見了鯊魚。”
又有人道:“我倒覺得原兄現在像正被鯊魚盯著。”
原知潮微微一笑,扭了扭身子。
比較名次顯然是得人興趣的話題,但還沒來得及往下進行,就被一道傳徹園子的聲音截斷了。
這聲音仿佛一張大幕覆蓋了整座園子,像是頭頂的天壓下來,一霎間幾百張桌案全部陷入寂靜。
二三十位南方俊彥面容肅滯,如果剛剛的燕王世子是尊山海間的兇獸,如今就是整片山海朝著園中俯身過來。
但無非也就是一襲黑色冕服的身影。
從門外走來園中,手提一壺一盞,他道:“二十余年不南,雍某也不識得天下英才了。”
園中靜謐。
雍北自斟一盞,他聲音威嚴而淡:“今日犬子婚宴,多謝諸位賞光,凡發出之帖,今日九成收回,諸位與雍某素不相識,肯賞此臉,雍某禮敬一杯,不必還禮。”
言罷他舉杯一飲而盡。
即刻有人——尤其他身旁案桌之人——急忙端酒站起,但雍北微一抬手,所有人都被按在了座位上。
“不必還禮。”他道。
所有人都瞧著這位異姓王,其人再次斟酒一杯:“凡高官王侯之婚禮,未有宴請江湖者。今我遍邀神京英雄,實窺羽鱗之良機,有一言愿告天下。”
雍北微微低下頭,將手中酒盞向四方高高舉起:“自上次北征得勝,二十四年來,北疆抵御荒人,亡者八萬九千人。”
園中寂靜。
“自圣人北去四十七年來,北疆抵御荒人,亡者一百二十萬三千人。”
“自唐建國六百年來,北疆抵御荒人,記錄之亡者約九百七十萬六千人。”
“自有王朝、有北荒之六千年來,古今天下,抵御北荒而亡者,如星似沙,不知有幾億人。”
雍北舉著酒盞,環顧四方:“凡赴北者十死四五,而六千年來,日日有人赴北,諸君以為因何?”
園子一片寂寂,席間眾人定定望著那道身影,近日眾門派中不是沒有長輩前來,但此時廣闊園中好像只有這道黑服。
“本王告訴諸君。”雍北高聲道,聲如天雷滾滾,“因為北疆能拿到你想要的一切!”
“武功!美人!財寶!功名!權力!所有的一切,只要你能殺荒人,就全都是你的!五十年前,我在河北江湖上殺人為生;六十年前,我在西北街上偷人錢袋!二十年后,我帶著鐵騎踏破大明宮!”
無數聞聲之人從腳底里泛起一片悚栗。
雍北將舉起的酒盞一飲而盡:“今北地烽煙欲起,雍某誠邀天下一切求而不得、郁郁無路之人,奔赴北疆,共與殺敵!此盞相敬,不必還禮。”
雍北一杯飲盡,再次斟酒,舉盞道:“口說無憑,今我在京,神京武舉‘比前之比’正舉于東池之下,誠邀天下英杰與會。武舉一甲前十,皆與兵馬實職、子男勛爵、黃金百兩、美人十名……并其余獎賞百種。”
雍北看著園中無數攜刀帶劍之人:“我請陛下為犬子準備了魁首的獎賞,是為隴地妄州禹城之主。誠待諸君搶奪。”
他舉杯第三次一飲而盡,這次他沒說“不必還禮”,片刻之后,園中之人紛紛站起,舉杯還酒。
雍北轉身而去,園子久久寂靜,許多人都能聽見彼此粗重的呼吸聲。
今日確實是江湖人們第一次見到這位燕王,沒有一位不被這俯瞰神京的氣魄所奪。
諸家劍門爭名奪利的深廣江湖,在其人眼中不過是一片可以揮手調取的力量。
多少人會不被這種允諾牽心奪魄呢?
即便是大派真傳。
絕大多數人在江湖上搏殺闖蕩,所求也無非就是功名利祿。有幾個能追求至高之武學呢?何況學武有成之人,九成所求不也就是一個高位嗎。
實權、勛爵、美人、財寶、秘武……每一樣都重錘般砸在江湖人的心上。
石下席間靜默許久,終于有人輕笑一下:“剛剛還說想一見這位燕王世子之威勢,如今就得了機會,其固然不參與羽鱗試,卻原來有神京武舉要打。”
另有人道:“江兄欲與此會嗎?”
“羽鱗試上不得排頭,何妨于此一試?”
“北邊若有什么變局,這位燕王也將成天下有數的手握權柄之人。”其人低聲道,“燕王三十年前入闕登天,如今望之如山如海,不知已是何等境界。”
另外一人舉杯笑道:“無論如何,今日所見之人不虛此行,咱們白吃白喝,何不共飲一杯,為世子新婚賀,為大唐北王之氣魄賀。”
眾人紛紛含笑斟酒,卻見祝高陽身旁的那位安靜少年慢了一拍,此時才微笑將一只酒盞舉了起來。
卻見祝高陽抬手壓住他腕子。
“我這位小兄弟,和雍北雍戟有生死之仇。”祝高陽瞇眼笑道,“不過,也不妨咱們先喝他一杯。”
少年不好意思般一笑,又舉了舉手中酒盞,朝著眾人歉意一頷首,自己倒先仰頭飲盡。
這少年眉眼清楚,見過一面就很難忘記,他飲罷之后抬手叩上斗笠,輕一抱拳,聲音挺清平:“奉懷裴液,幸見諸君。午后還有些事務,便先告罪離席了。”
像是在山里住了一月,這少年氣質簡直清新溫柔,一時眾人幾乎疑心剛剛聽錯了祝高陽“生死之仇”的言語。
但“裴液”這個如雷貫耳的狂名又糾正了這種錯覺。
只有原知潮低頭捻著酒杯一動不動,像是發呆。
從這少年坐在這里起,原知潮就感覺身體僵硬,言行安靜、獨坐一隅之人恐怕不愿意被瞧出實力,能瞧出他底細之人恐怕也會被記在心里。
但原知潮實在也沒法演得很自然。
因為哪怕只用余光,那個方向也實在刺得眼疼,直感在一刻不停地催著他遠離這種等級的威脅,令他不得不用真氣隔絕了海瞳。
即便算上剛剛所見的世子雍戟,整個園子,也再沒有這樣熾烈的太陽。
而且好像還時時刻刻在變得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