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歡
刀劍歡
從鶴杳杳走到修劍院席前,把那個大家盯了一個半時辰的少年牽起來時,露臺上就炸開鍋了。
當然不是只有少隴席上圍攏議論,雖然園子中不認得裴少俠的人很多,但其實認得他的人也頗有一些。
比如崆峒的少女和少年,在那道池上的身影收劍回鞘時全都癡然,回過神來后興奮地險些跳起。
裴液自己或許沒太記在心里,但于孔蘭庭他有指點之誼,于管千顏他有救命之情,于張景弼他有復仇之恩。他從少隴府城消失后,三位年輕人就總在打問他的消息。
幸賴管千顏與玉翡掌門在府城結下了情誼,在冬末的時候,他們終于知曉了裴液身在神京。
因此在此次來神京之前,三個年輕人一直希望的就是能夠再見到那位少俠——如果他在神京有困難,崆峒還可以提供一些援助。
不過來到神京的第一天,他們就知曉了裴少俠在神京如何風生水起。
這時候大家就又不好意思去尋他了,崆峒現下名聲不好、實力衰弱,找上去對裴少俠未必是好事,還是等個合適的時候見面打聲招呼好了。
當然即便想尋,近月來也確實尋找不到。
外鄉人來京,總至少有處宅子、有個地方供職,從這兩樣往下尋,就往往能找出其人和神京哪方勢力走得近、托庇于哪位麾下。
但裴少俠這兩樣全找不到,他連修劍院也不怎么去。好像雖然整個神京都知道這個名字,但他卻不寄居神京之中。
也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花的銀子又從哪里而來。
所以等到今日天山劍宴,三人一早就往修劍院席上看去,瞧了半天沒看見,還以為裴少俠又不來,直到半晌后下意識往那邊一看,卻見裴少俠正望過來,才驚喜地打上招呼。
因此當裴液走下池塘時,三人簡直是全神貫注地看完了一切,后面聽到其和幾席真傳講劍論理,心里倒莫名有種隱隱的驕傲,仿佛和裴液少俠同鄉、比這些驚訝的人更早認識他是件頗可得意的事。
再比如小云山的少男少女。
他們對這個名字并不熟悉,但大家都記得三月三還沒進神京的那天,柳鎮客棧二樓,趴在窗邊的那張散發晨起的臉。
那個時候他自稱裴液,指點了他們兩句關于云瑯的劍理,大家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么人,直到后面那個年長而英俊的自稱洞庭祝高陽。
進入神京后才開始聽到他們二人在八水上的傳說。
這時忽然在這里看見這張臉,幾乎有些恍惚。
但最認得他的人,當然還是在江湖人圍成的圈子之外,那座迎風沐陽的二樓亭臺之上。
氣氛本來是含笑的,大家都對這位黃花長裙的柔美女子十分感興趣,她纖細的劍同她的人一樣,實在瞧不出很厲害的樣子。
被叫到的樣子也很有意思,一直微微低著頭,站起時劍也忘了拿,語辭雖然有禮,但聲調十分之平,頗有些可愛的意味。
就這樣一位姐姐,崔會長說她是上五家續道山的本代劍首,列為第三的超一流劍者。
所以當她一言不發,朝西邊走過去時,大家都好奇地想看看她要找的朋友究竟是哪位,連小李會長都頗有興趣地把胳膊架在了欄桿上。
然后她就過去把裴液少俠牽了起來。
把那個大家心心念念、眼睛亮晶晶地盯了許久的少年,一把牽了起來。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猛地轉向了中心的崔會長,但崔會長沒有看她們,她也向前瞪大了那雙清艷的眸子。
露臺上一時寂靜,大家沉默不語地看著那個女人牽著裴液少俠一步步走到中心,然后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最后挪了挪小步子,把自己遮在了裴液少俠身后。
場上少年侃侃的清聲傳遍小園,良久,有人小聲道:“怎么她也認識裴液少俠啊……”
“他們關系好像也很好。”觀察細節的。
“怎么沒有個男友人啊?”疑問精神的。
“第五個了。”低著頭掰手指的。
“裴液少俠好色。”下結論的。
崔照夜也一時沉默了,因為這時候她也覺得和裴液并沒多久不見,卻忽然冒出來這么多她也不認識的女人。
但這時旁邊響起一道溫和的聲音:“裴液少俠不是好色啦,他古道熱腸,這位鶴真傳才請他幫忙的,他一直在乎他人的危難多過自己的名譽。”
眾人轉頭看去,見是那青裙羽妝的少女,微笑道:“如果裴液少俠不急人危難、袖手旁觀,那他也不值得大家喜愛了不是么?”
眾人本來就正新奇、崇敬這位新會長,覺得她氣質卓異、說話做事又有本領,這時她一講話,大家立時想起裴液少俠確實一直是個正直謙和的人,不免為自己的多想感到羞愧。
雖然也有人自語疑惑“她下池演劍算什么危難”,但畢竟成了很小的聲音。
“那小李掌門,裴液少俠能過這道劍題嗎?”少女們既擔憂又含著些隱隱的期待。
雖然大家看不懂劍,但前番鹿尾真傳、商云凝真傳都已下池試了,鳧榜前十那就是神京最厲害的幾個名字了吧,連他們都在這劍題前折戟,那一定是很難了。雖然大家知曉裴液少俠也很厲害,但還是對此信心不足。
但同時這也是裴液少俠第一回從案前站起來,此前一個多時辰里大家看著一輪輪劍者的弈劍,一直在心心念念地期待裴液少俠也上場出一回劍。如今他終于提著劍站起來了。
于是大家忐忑又期待。
“當然可以過啊。”李縹青微笑道,“他肯定可以過的。”
“……真的嗎?”崔會長都沒說話,大家實在沒想到聽到這么一個理所應當的答案,全都半信半疑。
“那萬一沒過呢?”
“要是萬一沒過……那就是他今天心里在想雜事吧。”李縹青遙遙望著那道身影,“專心再來一次,就肯定能過啦。”
“……小李掌門,你為什么對裴液少俠這么熟悉啊?”
“笨,小李掌門和裴液少俠都是少隴人,肯定認識啊——是不是小李掌門?”
李縹青笑:“嗯,我和崔會長一樣,都是裴液少俠系很好的朋友。”
崔照夜一驚:“我和裴液少俠關系……沒有小李會長這么好。”
但這種忐忑的期待并沒有持續太久,當裴液走下池子的時候,整個露臺一下就安靜了。
少年踏上水面的時候就像一位仙人,長劍懸在腰后,大家忽然一下子懂得了崔會長常說的“世上最英俊的人是用劍時的裴少俠”。也理解了為什么剛剛大家對著坐席的裴液少俠議論紛紛,崔會長卻沒什么要參與的欲望。
那時候的裴液少俠可能確實沒什么可看。
人一定是有氣質這種東西的,當他握住劍,就仿佛把整個世界握在了手中。少年靜然地看著那道升起來的、不可一世的水影,此后的一個刻鐘,是大家第一次知曉世上還有這樣的劍。
前面一百位劍者、鹿尾、商云凝……所有人在腦中留下的痕跡全都被洗去了,那些劍光變得寡淡無味。
少年在岸上時還在樂呵寒暄,但走下池塘就在萬劍之中閑庭信步,無論多凌厲的劍光,他都只是輕抬一劍拆掉,血痕斷發飄在視野里,都沒有擾動他認真平靜的眸子。
最終大家其實也沒看懂他是如何贏的,但大家都看到了那道灰影的最后一劍,整副身心都一霎被攫取籠罩,仿佛被冰痕蔓延到靈魂的最深處。
那是宛如惡神般恐怖的一劍,已透露出一些氣息,但它沒能完全展露形容。
在寒冰霜雪之中,少年靜立如一株春樹,他闔上眼睛,又是輕而精準的一抬手,于是一切就都破碎了。
那將降臨的、令人心身顫栗的一劍、池上的灰影、乃至籠罩整個園子的“鏡”,全都碎成了一連串的美麗玉音。
少年挽個溫柔的劍花歸鞘,臉上還是那清和的笑容,好像聊天的中途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所以這個時候露臺上很安靜,大家也不再想裴液少俠和那么多女孩兒做朋友的事了,一個個都趴在闌干上。
裴液少俠愛喝花酒就喝花酒,也是什么值得說的嗎?
“那是裴液少俠的心劍。”半晌,崔會長輕柔道。
中央池畔多了一席,池水平靜下來,園子的紛紛議論也終于減弱。
縱然還是很多人朝中央望去,但弈劍畢竟可以繼續了。
三十三劍門之間沒有什么次序,各派弟子們都是混雜著下場,或池上之人主動相邀,或席上之人請求切磋,每位弟子請帖上都至少有兩道金筆,可以下場兩次。
如此可以保證劍宴約一半的時間是留給三十三劍門弟子。
唯一有些變化的是,此后向中央七席的詢問變得更多了,似乎每一位上場之人都不愿錯過向其討教的機會。
雖然再也沒有剛剛寧樹紅那樣聲勢的問題,但上至七席,下至小派,都不吝發出見解,也確實一派熱鬧景象。
修劍院幾乎全上來露了一輪面,小白龍姜銀兒是挺叫得響的名號了,上場時觀者們響起一片小小的歡呼。
不過少女沒有戀棧不去,她接受了兩位劍者的切磋之請,然后自己則向七席一禮,邀請了群非一試。
裴液在旁邊盯著群非的神情,本來想幫世妹做個說客,但群非很爽朗,提劍就站了起來。
裴液甚至是覺得她有些開心。
姜銀兒自然是沒有勝過這位天山公子,但群非的用劍十分配合,幾乎姜銀兒想要嘗試的群非都給她留足了空間,最終姜銀兒認真謝過了這位天山真傳。
姜銀兒沒有向席上的世兄請教,但給鹿尾、商云凝都準備了問題,最后心滿意足地離去。
裴液作為比較陌生的一位,人們確實也不知該如何向他請教,收到的問題很少。
另外他自覺自己剛剛出的風頭已經挺大,天山劍宴畢竟也有一半是諸派較量、劍者求名的場所,太過高調未免招人忌恨,因此后面都只附和幾句,不大講話。
只有小云山的少男少女們下場時,場上似乎反應淡淡,裴液于是下場,為他們做了一番陪練。
劍宴接近尾聲,眾人似乎也開始有些疲憊。
今日當然是足夠精彩,天山的手筆也足夠大氣華美。若說唯一令人遺憾的,就是此前最令人期待的那個名頭一直沒有動向了。
那五席高坐石上,幾個時辰下來就如生長在上面,似乎也成了幾座雕像。雖令人既驚且佩,但自始至終沒有言語也著實令人失望。
直到又有一席下場。
誰這時候也沒有太在意,崆峒也是三十三劍門中平常而普通的一家,近年來他們后勁不足,反而掉到末尾去。
雖然三十三劍門至今也沒有更替過,但也從來沒說不會更換成員,所以這些年崆峒總在某條隱約危險的線上游蕩,今年若非姬卓吾回山,并且超乎尋常地進入了鳧榜二十,今年的神京恐怕幾乎沒有崆峒的聲量。
所以今日崆峒也十分低調,張景弼下場時才是第一個。
他確實準備了很久,也深知自己技藝不熟,走上池面時手心悄悄沁出了汗液。
前面許多年他困于父親的亡故,情緒偏執易怒,這半年來才仿佛重新從那個又濕又悶的殼子里生長出來,嗅到了些新鮮的空氣。
崆峒沒有什么年輕英才了,所以這時候他不得不立上池面,少年顯然變得踏實了很多,也勇敢了很多,這時他知道自己要輸,但已準備誠實地面對。
正如前面幾個時辰的氣氛一樣,能夠共聚一園,交流切磋,就已足夠了。
他立在池上,等著有哪位下來,因為他其實沒有什么認識的人,也不知道該邀請誰……但這時園中一靜。
問所去第一次自己睜開了眼睛,淡眸看向了池上這個緊張的少年。
那語氣沒有什么怒火,也沒有其他任何情緒,只如宣讀一道事不關己的條文。
他平淡道:“今告諸君,凡云瑯目下,不得與崆峒交遇。”
整個園子一下寂靜,少年先怔然,然后定住,臉色一點點變成了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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