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水榭、落英山這一層次的門派其實已與三十三劍門沒有太遠的差距,若只論同輩英才,崆峒這樣的在冊劍門甚至還有所不如。
但三十三劍究竟是三十三劍,崆峒即便衰弱,仍有一位十七峰首姬卓吾傲立鳧榜,明珠、落英再過十年,也未必能有一位鳧榜前二十之人。
于是這類劍派之后,三十三劍門的弟子開始上場了。
大唐三十三劍御者道啟會,由云瑯牽頭、仙人臺組織而立成,商議、擇取大唐境內最具代表性的三十三家劍門組成聯合,從此各家爭鋒的劍道江湖上開始出現了一條金檻玉線,并在此后三十年里越發凝為一種共識。
江湖上無數劍者,無論自己劍練得怎么樣,總是想要見一見三十三劍門弟子的出劍;再自信的劍客,若不曾與道啟會之內的劍者比斗過,心里也總會有一顆不安穩的疙瘩。
于外圍的小劍派們來說,能赴此宴最珍貴的機會就是與那些江湖上傳揚的姓名們共坐一堂,見一見劍道江湖真正高處的模樣,而這些姓名往往都在三十三劍門之中。
池面上仍然立著的正是上一場的勝者,西南白鹿宮的鄰派‘無足鱗門’真傳,赤虺巴恩,其人剛剛三十招擊敗了近日頗有聲名的南月山邊未及,兩人斗劍精妙而美,贏得了園中許多喝彩。
他已經可以選擇下場了,但顯然并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依然提劍作為勝者立在擂臺上,作為迎接三十三劍門下場之人。
許多道期待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大家既想看到三十三劍門高妙至極的出劍,也想看到和自己一樣不在道啟會中的劍者反而能勝過道啟會,這兩樣事情都會激起贊嘆與興奮。
位次輪在八十九,神京修劍院,下場之人乃是白猿洞張朝。
這位低調樸實的劍生肩傷未愈,抱拳一禮后提劍下場,一直談笑旁觀的修劍院劍生們這時第一次在這宴會上發出一些小小的呼喊。
張朝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自家眾人回了幾禮,經過裴液時他投來目光,裴液笑著抬手握了握他的手腕。
張朝走上池子,他出身三十三劍的最后三小家,派中只有一位大宗師坐鎮,至今在修劍院中修業半年,向巴恩正身抱劍一禮:“白猿洞《猿公劍》傳人張朝,請巴真傳賜教。”
巴恩回禮,張朝當先出劍。
巴恩微微闔目,平舉手中之劍。
正是無足鱗門秘傳之《舌息》,能以特殊之感知窺破對手劍式虛實,捕縫捉隙,敏快如蛇,剛剛邊未及正是敗于這種劍術之下。
張朝一劍筆直而來,直摘咽喉,既準且快。巴恩一動不動,只劍尖將要臨咽時,整個人猛地張眸,手中靜舉之劍如化一道白月,叮然切向張朝劍勢最弱一處。
這弱點找得極精極準,正斬在張朝劍側,其長劍一震便已脫手。這一式更勝剛才,剛剛還為邊未及惋惜的許多人此時才覺其輸得絲毫不冤。
巴恩心中極喜,他未料這一劍有此建功,也隱約感知到對方握劍之臂似有傷勢,不過這時候一切想法都只在腦中,手中已極快去撞這飛在空中的長劍,同時一道蜿蜒的劍路已在他腦中,在別開這長劍的同時,這一劍將停在張朝的咽前。
但一只手比他劍更快地握住了它。
張朝竟然轉身,將背后朝向了他,以此換得左手握住劍柄。
而后如同背后生眼,一道驚艷靈妙的劍光亮起在場上,他腰肢輕揉,手臂回還,長臂配合柔韌的身姿塑成了一個奇古而美的姿勢,仿佛老猿取果,一劍直直停在巴恩咽前三寸。
而完全避開了巴恩的劍路。
張朝收劍垂地,抱拳一禮:“承讓。”
巴恩頓了兩息,收劍還禮,微怔道:“謝張真傳指教。”
園子中微微靜了一下,而后響起大片的喝彩與驚異。
有言是,只看弱劍相抗,瞧不出太弱;只看強劍相抗,也瞧不出太強。
唯有兩者并列一處時,這驚人的差距才一下凸顯出來。
三十三劍門,尤其神京修劍院的道啟會劍者,如此清晰地完全立在了另一個層次。那片三十余人的低調劍服這時獲得了許多投去的目光,比起耳熟能詳的三十三劍門來,神京修劍院不是一個在江湖上總能聽到的名號,人們瞧著劍生們的面孔,猜測著他們的門派與姓名,以及這位張朝在其中究竟排名如何。
于是很快人們就知曉了。
越往后,人只變得越來越強。這時候也沒有次序一說了,三十三劍門互相熟知,都是在招呼談笑中下場,不乏有彼此拖拽的朋友。
張朝確實只是修劍院普普通通的一位。
他在接下來又分別勝了點蒼、金烏的一位劍者,正當眾人以為其勢頭正盛時,修劍院那邊自己走出來一位,乃是凈明宗聞禮,兩人相斗二十余合,最終依然由道士得勝。
這些三十三劍門前列天才的劍術已足夠精彩而驚人了,樓閣里同好會的姑娘們不斷驚呼拍手,有的還湊在崔照夜旁邊憂心忡忡地問“裴液少俠真的能打過這個人嗎”之類的問題,而等到寧樹紅、王守巳這一層次劍者上場時,景色簡直是陡然一變。
水平仿佛就一下從起伏的土丘猛地拉到了崇山峻嶺。
翠山絕頂一樹紅;東南三十派論劍會九連魁首。
即便在修劍院中,這兩位也是今年的一流天才,再不懂劍的人,也能看出其中層次的更迭,前面用一整場來博弈的某個精妙之處,在如今這兩人手里只是隨手的拆招,一次劍動中就含有兩三層設計。
各處喝彩陡然就翻了幾番,劍者們與平日擂臺下激動助威的觀眾們自然不同,但正是手里酒杯握在半空,目不轉睛地看著時,忽然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嘆之音調才最富感染。
二人在池上互為對手,彼此之間也已十分熟悉,一番比試之后王守巳劍差一招,笑嘆一聲認輸,引得東南劍派唉聲嘆氣,西南劍派大聲喝彩。
寧樹紅立于池上,這瀟灑的女子背劍在后,接著又勝了點蒼金翅沈沖、太行松下孤劍席令陽等連續五人,劍藝一時真正技驚四座,幾乎引動了開宴以來的第一波高潮,使得峨眉之名大放異彩。
但勝罷第五人后寧樹紅不再接敵,卻也沒有離開,而是垂劍正容,朝著中央六席認真行了一禮。
道:“陳泉真傳,寧樹紅劍上有一困厄斗膽請教。”
陳泉看向她。
“自習劍來,我由來以直感御劍,追求與劍冥合、命劍合一,由此而十往九利,譬如方才。但自去年入神京以來,幾番遇見無論如何不能得勝之劍者,證實我劍道修行之淺薄。然而回視自身,卻始終不知由何而前進。”寧樹紅道,“即便不停學劍、練劍,似乎‘我’永遠總是‘我’,始終看不見更上一層是什么,久聞北海幽都鉆研命劍,不知能否有所指點。”
園子中微微一靜。實際上,這個問題聽懂的人都并不多。
陳泉倒是一反冷淡常態,默然片刻:“寧真傳抬舉,互相討論而已。我剛剛瞧你用劍了,極敏而銳,確實是性命之劍。照你所言,你是陷于‘我難勝我’之境了。”
這個回答聽懂的人更少了,園中漸漸全靜下來。
“你知曉何為‘我難勝我’嗎?”李剔水望著池上道。
裴液點點頭:“樹紅尋我聊過好幾次,她是以命為劍,把用劍交給命感,由此來直接驅使自己的劍。那么她與劍就完全合一,目光永遠無法超出自己的劍野。無論如何想,她都會認為自己直感下的出劍是對的,但一次次對的出劍,最終卻導致敗于對手。想不到怎樣才能超越自己,她遇到的就是這個瓶頸。”
裴液當然知曉,實際上,寧樹紅嘴里的“無論如何都不能得勝之劍者”,最大的一份就是他,前些天幾個月不見,女子再次頗含期待地尋他比斗,她確實變得更厲害了,但裴液一日千里。
最后女子只有再次盤腿抱劍,沮喪而冷幽地盯著他。
陳泉道:“寧真傳的用劍法子取徑很高,但人之性命,生來而定,劍既系于命,無以高于命。那是沒辦法的事。貴院有劍賦天成之人,他們若執著命劍,或能臻至世間屈指之地位。但寧真傳既無此命,自然總有觸到上限的一天。”
寧樹紅默然片刻:“這我已知曉……陳泉真傳可有建議么?”
陳泉想了想:“照本派劍理,所修唯二事,劍上命與魂。魂與命非同,‘我’與命亦非同,用劍時往往需追‘忘我’之境,故無此種瓶頸。但修魂之術是本派秘傳……寧真傳且試接此一劍如何?”
整個園中的人都沒有反應過來,陳泉拔出了案上的劍,輕輕劃出一道幽妙的弧線。
他與寧樹紅相隔十三丈,女子的身形一瞬間被這一劍吞沒。
萬光晦暗,朝日潛形,整個園子墜入了幽暗的冥界,清冽的池水肉眼可見地染為深沉的漆黑,然后就從那漆黑之中、從寧樹紅的腳底,一顆蛇頭破水而出。
它一顆尖牙就大如巨樹,半張嘴巴就已填滿了整方池塘,寧樹紅心肺驟停,瞳孔縮如針尖,但這一刻她什么也做不了,泉蛇一口吞沒了她。
幽暗如幕布一般被撤去,寧樹紅依然僵硬地立在池面之上,整個園子都靜得落針可聞。
陳泉收劍回鞘,依然安穩地坐在案前。
許多人這時才意識自己剛剛被納入了什么,來自北海府幽都的劍道傳承《泉蛇》,當今天下鳧榜第八的一式意劍。
“寧真傳剛剛,可有什么感悟么?”
寧樹紅怔然搖頭。
剛剛她覺得自己忽然死了一次,只轉眼又活了過來。
陳泉一時默然,倒是另一人含笑開口:“寧真傳以命為劍,欲破此執,那唯有學會‘寧死不擇’了。”
開口之人坐在邊席,皮膚并不細白,但容貌溫潤,姿態瀟灑,今年二十三歲,正是龍君洞庭劍脈第二,山英鹿尾。
他道:“既然命感之劍不能更上一層,不如破而后立。試著愈在絕境,愈放棄命感,而返回來聽信自己的思考與判斷。面對必死之絕境,命感雖已指給你一條道路,但只要不是自己理性的判斷,你寧可死去也不選擇。”
陳泉偏頭道:“我也是做如此想,剛剛正是想給寧真傳一個這般處境。”
鹿尾笑道:“你給的那是什么處境,哪有給人‘選擇’的時間?寧真傳根本來不及思考,便被你那大蛇吞了。”
陳泉微微皺眉:“那我也不會別的劍了,已盡力而為……我知曉了,寧真傳不如棄了峨眉,拜入幽都門下吧。”
這位平庸冷淡男子的幽默有些令人猝不及防,場上一時冷怔。
“枯坐甚久,寧真傳終于帶來一道劍道真題,豈能輕易便棄。”鹿尾饒有興致,道,“如何‘破我’猶來是修劍路上的生死關,無數曾經進境一日千里的天才都是止步于此,在場有人或者已經過了,有人也許日后總要遇到。今日諸君既在,不如且幫寧真傳一幫。此宴若能解此一題,也可令在場朋友俱有收獲,流傳佳話,不枉一趟來往。”
群非聽了,也轉過頭來:“鹿真傳說,要如何幫?”
鹿尾想了想,笑道:“我倒有個想法,但若使將出來,在場之人無人解得,那就大大丟人了。”
他這話一講,秋寺也睜開了眼睛,望過來:“龍君洞庭都愛賣關子么,且說來。”
“說也簡單。云瑯前輩既在,鹿尾冒請,能否做片天地,供我等施為?”鹿尾起身朝著那單獨的高處一禮,“今日借天山寶地,咱們且編一式以‘我’對‘我’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