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帷余
赤水城偌大的銀盤仿佛伸手就能觸碰,皎潔的月光讓地上的沙礫清晰可見。
勾月在后院反復推練老乞丐的招式。
他的招式,想必不是來自中原武林。
一開一合之間,皆是來自荒原大漠的豪放。
不過讓勾月覺得奇怪的是,他的掌風,有一種莫名的似有似無的柔。
剛柔并濟,剛彌補了柔的綿軟,柔填補了剛的莽撞。
的確是個世間難見的高手!
勾月暗自驚嘆。
“嗖!”
似是利刃穿林的聲音。
勾月左足一登,上半身借力旋轉騰空。
翻轉間,一支系著紅綢的三棱帶衣鏢已經握在她手中。
尋常堂?
三棱鏢常見,后面系著的紅綢可不常見。
勾月識得,出自師娘之手的紅霞云錦。
“什么人?”
“師姐果然好身手”,太姚兒一身玄色,帶著面紗,冷笑一聲,輕拍雙手從角落里走出來。
“姚兒?”,勾月輕喚出口。
站在她面前的黑衣人,哪里還有半點當初天真爛漫的模樣。
她的小妹妹褪去稚嫩,如今的成熟如她當年一般,由鮮血澆灌。
太姚兒沒應,姐妹兩人就這樣在月光下靜靜的站著。
曾經的親密化作此刻的生疏。
兩個人都不明白,何至于發展到如今的地步。
站在姚兒的角度,勾月是尋常堂的人,尋常堂被默毒滿門抄斬,此仇不共戴天。勾月阻止自己與若枝人聯盟,反楚復燕,就是不忠不義之舉。
而在勾月看來,不管自己與默毒有何恩怨,都不能否認默毒是一個好帝王,至少現在默毒為帝是楚地百姓最好的選擇。聯盟若枝,從后燕王室中挑選一個繼承人并不是一個好選擇。
一來,燕地危難之際,南燕王室不顧百姓逃離,已失民心;二來,一個若枝王庭的傀儡皇帝,如何能為楚地百姓謀福祉。
“師姐,你當真要與我為敵,與尋常堂為敵嗎?”
太姚兒經歷許多,就連聲音也滿是滄桑。
“姚兒,你們做的那些事,只會再次將燕地百姓推入水火,收手吧。”
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師妹,勾月不想看著姚兒委身比自己師父還老的若枝王,被仇恨蒙蔽雙眼,一輩子被仇恨所驅使。
“住口!”
太姚兒一下子激動起來。
“也對,師姐。你有楚人血統,楚人皇帝與燕人皇帝,對你來說有什么分別嗎?”
她的苦笑聲在暗夜里打著轉傳來,讓勾月覺得眼前的師妹,怪物一般的可怖。
“你想當楚人就當楚人,想當燕人就當燕人。我不愿意是因我是燕人,燕人怎么能由楚人奴役……”
“姚兒”,勾月打斷了她,“姚兒,你太小了,民心所向,看的從來都不是血統,百姓要的是山河無恙,安居樂業,不是一家之天下。”
“楚人治理這些年,成效有目共睹。燕地多少佃農因為楚人的新法而有了賴以生存的土地。人口聚居之地,楚燕要已通婚,你相信我,過不了多少年,楚燕將不分彼此。”
“師姐,夠了,我大燕太氏,此生絕不為楚臣!道不同不相為謀,希望我們日后見面,都不要手下留情才好。”
說罷,太姚兒翻墻而出。
噠噠的馬蹄聲提醒勾月,太姚兒真的來過。
月合中天,華燈初上。
良渚,韓府。
一個梳著雙螺髻的小丫鬟,趁著夜色,磕磕絆絆的從后院繞到二門上。
左顧右盼躲在二門后好一會兒。
“哎,這兒呢。”
一個男子壓低聲音,一把將小丫鬟探出去的頭摁回門后。
男子不與小丫鬟廢話,“娘娘要的消息呢?”
小丫鬟也麻利,在窄袖里摸索一番,掏出了一張不大的紙條。
男子接過那張什么都沒寫的紙條,在黑暗中摩挲一番。
確定沒問題后,甩給小丫鬟一錠銀子,“放心,給娘娘辦事,不會虧了你的。”
收好紙條,麻利的翻身,消失于黑夜。
寑殿內,韓澄還沒卸下釵環,寢衣也還沒換上。
她在等一個消息,一個決定她是否能穩坐皇后寶座,事關她前途命遠的消息。
“娘娘,屬下回來了。”
一個黑衣男子單膝跪地,參見韓澄。
他叫凌風,是韓澄在宮中多年培養的死侍。
這么多年的后宮生活,她不是一無所獲。
至少明白了什么情愛,家族,都是虛無縹緲的,只有自己才能真正無條件的選擇自己。既然他們都覺得她只是一件好看的花瓶,那她這個花瓶,自然要擺在最高處。
韓澄接過凌風手里的字條。
字條不大,也沒有字,略有些皺,仿佛在水里浸過。
韓澄熟絡的把燭臺上的油燈挪到案幾上。
隨著字條被加熱,上面用白醋寫的字逐漸變成褐色。
“老爺病重,藥石無醫。”
韓澄薄唇輕啟,嘴角露出一個滿意且輕蔑的笑。
“本宮還真被騙了,還以為那江湖郎中真的有辦法起死回生。”
“娘娘,那我們該如何?”
凌風沒有看到字條上到底寫了什么,不過從韓澄的反應來看,他早就猜到了幾分。
“呵”,韓澄輕笑一聲,“該如何?本宮做了這么長時間的棋子,難道就不能做一回執子之人嗎?”
韓澄知道,韓家的榮耀一直都依靠父親一人維系,他太過強大,若在他年輕之時還是一件好事,但現在家族慢慢壯大,他的強大讓后輩忌憚,無一人敢逾越他的位置,韓家上下,在他面前,無論是非善惡,統統認定他為真理。
“你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一株花開得更久?”
他搖搖頭,“屬下愚笨,多加肥料?”
“不?”她剪下燈花,輕聲道,“剪掉最碩大的一朵即可。”
如今父親病重,韓家男兒無人能夠真正讓韓家鼎立。
如果說有一人除外的話,那便是自己這個皇后。
皇后的地位,雖不能與實打實的戰功作比,不過也是整個朝廷無二的風光。
可以說自己與韓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整個韓家,都會全力支持自己,韓家再次成為自己的倚仗。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要除掉一個人——她的妹妹韓敷。
世家大族中,兄弟姐妹并不都是一個母親。
自小養在不同的院子里,感情自然是十分菲薄。
韓澄和韓敷亦是如此。
若不是在宮里再見韓敷,韓澄早就忘了她的模樣了。
天明時分,韓澄帶著貼身丫頭直奔韓敷的寑殿。
“是姐姐。”
韓敷對著銅鏡,眼皮都沒抬一下。她仗著自己有陛下最寵愛的小王姬,早已不把她這個皇后放在眼里。
韓敷當初進宮之時,就知道自己是來取代韓澄的。
這些年仗著家里的偏袒,對韓澄更是趾高氣昂的,仿佛自己已經是皇后了一般。
韓澄一個眼神,貼身丫頭默契的把鎏金托盤放到韓敷的梳妝臺上。
“喝了它。”韓澄冷冰冰的命令道。
“什么?”韓敷眉頭微皺,“本宮怎么知道你會不會在這里面下毒。”
對于自己這個所謂的姐姐,韓敷從來不放在眼里。
“你這些年和我斗智斗勇,算是有點腦子,不過以后也用不上了。”
韓澄仍挺胸站在原地,哈哈大笑,“就是有毒,本宮要你喝下去,你不喝,本宮也有辦法讓你喝下去。”
宮里的兩個老嬤嬤一人縛住韓敷的一只胳膊,另一個老嬤嬤捏住韓敷的嘴,端起桌上黑乎乎的液體就往她嘴里倒。
“你……你怎么敢!嗚嗚……咳咳……”
可憐韓敷一大早還在睡意朦朧中就這樣被灌下了血烏丹。
回過神來的韓敷把修長的手指伸進喉嚨,想讓自己把剛剛咽下的東西吐出來。
“你……你給我喝的什么東西?”,韓敷捂著肚子,仿佛那里的疼痛快要將她從中間撕裂。
韓澄惡狠狠的扒下韓敷抱著自己小腿的手,“行了,別裝了。”
“你在怎么說也是本宮的妹妹,本宮不會讓你臨走之前遭那么多罪的。這是本宮特意為你尋來的,你不會有太大的痛苦,死后面容安詳,就仿佛睡著了一般。”
韓敷不死心,“嬋兒嬋兒,快去傳太醫。”
名叫嬋兒的姑娘撒腿就跑。
韓澄輕蔑的笑笑,“別白費力氣了,都說了是本宮特意為你尋來的。這個藥太醫診不出來,只會說你是驚懼而亡。”
“阿淵,那鴿子怎么天天往你這里來啊”,勾月趴在窗邊,一只通體雪白的信鴿“噌”的一下從窗戶里飛進來,落到文淵之的肩頭。
文淵之伸手輕輕的把信鴿挪到手心,“它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訴我。”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嗎?”
“良渚來信,說,韓將軍病重了。”文淵之看過字條后,隨手把它放在燭火下。
“你現在要回去?”
“對,我們該回良渚去了”,文淵之面上看不出什么變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默毒一統中原還沒多長時間。
農桑尚未完全恢復,南方有些燕人聚居地還沒能有效的治理。
部分愚忠的燕人想要反楚復燕。
外邊的若枝人也想摻和進來想要分一杯羹。
如今,韓將軍又病重。
韓將軍乃是默毒制衡朝堂的重要棋子。
收拾完包袱,勾月便坐在一邊發呆。
她其實并不喜歡良渚。
更不喜歡皇宮。
在皇宮待的那段時間,讓她覺得分外壓抑。
那感覺,就仿佛是草原上的雄鷹被人關進籠子里。
勾月回頭看看文淵之,他一動不動的端坐在桌前,想來是在思考如何破局。
不知道他到底累不累,孱弱的身軀,日日都是這般操勞。
他所求四海皆寧,何時才能實現呢?
勾月停下手里的動作,輕輕移到文淵之身后環住他的腰。
哪怕赤水城的柳樹都抽芽了,他的身上還是那么冰冷。
“阿淵,你累嗎?”
勾月把頭靠在文淵之的肩膀上。
文淵之搓了搓手,覺得有些暖意之后方才攥住勾月的手,“我不累,這些年我都已經習慣了。”
“阿淵,你最開心的時候,是什么時候?”
他想了想,“你跟蹤我那幾年。”
她沒想到是這個答案,“為何?”
“遠離朝堂,只有你和我,我好像忘記了我是誰,也忘記了我肩上的擔子,你出現在我面前,費力勾引我,我看著你生疏又滑稽的模樣,每晚都笑得睡不著。”
勾月捏住他的耳朵,“好啊你,原來你早就在看我笑話。”
“其實我一開始想,要是我死在那幾年就好了。”
氣氛忽然壓抑,“要是那時候死了,我現在就不會做那么多讓你討厭的事了,你也不會覺得我陰沉可怖。”
勾月愣了一下,“我從沒有覺得你那樣,我心里頭清楚你是為了大局著想。每走一步都不是你自己在走,而是替中原百姓走,你擔心棋差一招便會引發戰爭,讓邊境不寧。我不是那么傻的人,我知道,我都知道。就好像我雖然也不能原諒默毒,我能理解他做的那些事,他不愿意拱手相讓到手的王位,在韓家之下,他又想保全我,二者相比,還是他的王位更重要,所以他舍了我。他對我心狠,對百姓卻心慈,于我而言,他是不義之人,但于燕楚民眾而言,他削世家之利,傾入百姓之中,他是大義之君。”
文淵之沒想到她會這樣透徹,“如果他在這里,聽到你這番話,說不定會當即流下熱淚。”
“我不信。”
“比起我,默毒更想得到你的承認。當年我們四個人在逃亡路上,遇見一個薩滿,你記得嗎?“
“記得啊,那時候你故意問薩滿以后你能不能做將軍。薩滿說,你要是為相,定是傳世名相,可你要是帶兵打仗,恐怕是九死一生。你又讓薩滿看看我,說看看這位姑娘呢?薩滿看完以后,說我才是大將之相,可輔佐君王征戰四方,說我們兩個,一個平內憂,一個理外患,君王定能安坐朝廷。”
他笑了,“你記得很清楚。”
“那個薩滿還挺神的,韓澄當時問她能不能嫁給你,生一兒一女,薩滿說,你們二人,沒有夫妻緣分,把韓澄氣個好歹,差點把薩滿牽著的馬踢得發怒了。”勾月道。
“阿淵,你說等以后太平了,你就辭官好不好,我知道一個好地方。那里沒有良渚那么冷,四季都是溫暖的,到時候咱們就在那里搭個草屋,就咱們兩個好不好?”
他想說好,但心中一個悲傷的念頭卻止住了他,他能活到那時候嗎?
文淵之沒有說話,勾月也沒有。
沉默的片刻,是這世間最長的煎熬。
文淵之不知應該怎么告訴勾月自己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而勾月也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已經知道真相。
車夫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
“阿淵,我們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