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帷余
大雨傾盆,無邊的夜色席卷山林,在黑暗中山泉緩緩流淌。
這個黑暗的小屋子里裝了什么,太姚兒從不知曉,母親也沒有讓她進去過,只有一個人例外,師姐。
此時她聽著雨打窗戶,心中煩躁異常,山林中的雨落在葉片,草葉上,她耳邊喧鬧,心中更是難以沉靜。
她一回到家跟父親說過古墨的噩耗后,不多時就發現尋常堂已經搬空了,一個人也沒有了。
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師傅劈開木雕后,看見古墨尸體的表情,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恐懼,她從未在父親臉上看見過那種恐懼。
太姚兒看著母親,正在她等父親給她一個理由之時,父親已經消失不見了。
留下的只有母親,母親叫她到身邊來。
她跪了太久,屋子里沒有點燈,空無一物。
母親坐在小屋子中的唯一一把椅子上,她跪在地上,枕著母親的大腿,她帶著姥姥的翡翠耳墜子,翡翠耳墜子貼在她臉龐上。
母親舉起手,在桌子上拿過一盞燈,吹了吹火折子,點亮了一盞燈。
她這才看清母親眼中的擔憂。
“娘,為什么爹和師兄師姐們都不在了?”
母親撫著她的頭,順著她的下巴摸到了她的耳朵,停留在碧綠的翡翠耳環上。
“這是姥姥給我的。”
“我知道,你說過一次了。”母親說。
“娘,你還沒有回答我,爹在哪里?”
她嘆息道,“如果在山外,那是最好的。”
太姚兒不明白母親說的這些話,“為什么在山外最好”
她不再回答姚兒這個問題,只是問道,“你那替你送信的朋友,何時回到山上來找你?”
林曉風一到山門口,她就擔心父親和母親多問她這男子和她關系,把他支使出去給師姐寫一封平安信,畢竟此前林曉風曾經為了師姐來尋常堂找事,那時候正是師姐在這個小屋子里待了好幾日,她那時也很是擔心師姐。
“他送完了,就會在山門口等我。”
母親點點頭,“很好,你以后就跟他走。”
“啊?”
太姚兒一頭霧水,母親是在說什么奇怪的話,“我為何要跟他走?”
“古墨的尸身,我會安置妥當,你等那人來了,就跟他一起回到良渚,我知道勾月是個好孩子,她會保護你。”
太姚兒心中一陣翻騰,縱然她不理解,也隱隱察覺到了不對勁,“娘,你跟我說,發生了什么好不好?”
她看著太姚兒的眼睛,笑了,“你這次回去,娘親好久沒有見到你,都想你了。”
“是啊,我也想娘了。”她緊緊將臉貼在母親的膝蓋上,“本來師姐也要回來的,可是她要在宮中授課,教元氏王庭的孩子武功,你說師姐是不是很有出息?”
母親道,“她向來是個不同尋常的孩子,不過,在母親眼里,你才是我最出息的孩子?”
“嗯?”
“我懷有身孕之時,中了毒,所以生下你后,你沒滿月就虛弱得險些救不活,后來若不是你爭氣,怎么能好好長到這么大呢?”
太姚兒羞澀笑道,“娘,我說的意思是人得干出點成績來,像個人樣,才能叫有出息,我只是活著,哪里就爭氣了?”
母親道,“你不懂,你活著,對很多人來說很有意義。”
“什么意思,娘,你為什么不說清楚點?”
她只是搖頭,“送你回來的那人,我見過,此前他想要救勾月離開,我同他交過手,算得上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了,劍法很快,你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沒和他在一起。”
她道,“娘知道,娘都知道。”
“我不會和他在一起的。”
“當年文淵之來到尋常堂,她走了以后你在那些才子佳人的書最后一頁,畫的都是他的小像,娘看見了。”
太姚兒急忙辯解,“他是師姐喜歡的人,我自然不會想著橫刀奪愛。”
“哈哈哈哈哈,你擔心什么,這里只有你和娘,不怕。娘是想說,你喜歡的是那樣的文人,不是動武的師兄弟,可是姚兒,不是所有的文人都能像文淵之一樣能以謀略勝過武藝,你行走江湖,靠的不是筆桿子,是兵刃,他是朝堂中人,浸潤筆墨,才會那樣儒雅。儒雅不能保護你的性命,你要明白這一點。母親不是想要你依靠旁人,只是何時你的武功能自保了,娘才放心。”
“娘,你沒要我一定喜歡林曉風那種人?”
“為何要強迫你呢?”她用過來人的眼光道,“不過,娘覺得若你和他在一起,也能安穩度日。”
她有些聽煩了,“娘,別說他了。”
“好。”
“剛才我問你爹去哪里了,你怎么不告訴我?”
她嘆了口氣,“你的耳墜子真好看,讓我想起我娘了。”
“對啊,這是姥姥給我的,價值千金呢,姥爺說。”
她反應過來,這已經是母親說了第三遍了,“娘,你有點古怪。”
“你想姥姥了,那為什么不下山看看她?”
母親半晌沒有說話,昏暗中,太姚兒聽得一聲嘆息。
“怎么了?”她抬起頭去,見一顆碩大的眼淚落了下來。
“娘?”
“你哭了!”
“沒事,我只是很想她,她還是那么在意我。”
太姚兒猶豫片刻道,“其實姥姥說,她說以后都不許我去找她了。”
母親眼中無比悲傷,“她可說她和我爹去哪里了?”
“沒有,她只說永生不再回良渚,不想見到我們。”
她笑著,眼淚卻不斷落下,“我爹娘,怕是早已恨透了我。”
“為何?”
太姚兒只覺得迷霧重重,她很想看透母親到底在隱瞞些什么,可她的話語中,盡是一個個的謎題等她。
在女兒滿是疑惑的目光中,她說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住在一個很華麗的宮殿中,那里有四季常開不敗的花兒,我穿的衣服柔軟得如云朵織就,肌膚吹彈可破。那時,我以為我會過著一輩子那樣平凡的日子,直到我離開,才明白原來那是錦衣玉食。”
母親從沒有說過她的過去,她的手常年握劍,粗糙得滿是繭子,她想象不到母親曾經是個較弱的姑娘。
“為何娘要離開?”
她道,“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長到我說不完。”
“不能說一點點嗎?”太姚兒已忘了父親不知所蹤,尋常堂成為空山,她也沒有注意到放置牌位的這間屋子空了一面墻,她在燈光下,還以為那是書架,只是用來放置書籍。
“要怎么說那段故事?如今想想,都是一場噩夢。如果你非要聽,那母親就從大楚一個喋血千里的將軍講起吧,他也是那個在戰場上生擒了你姑姑太儲兒的男子。”
“他叫什么?”
“炎崖博,聽你姥爺說,他是大楚王庭的一個南薩。”
“南薩?”
“在若枝,很多人也稱他們叫薩滿或者占師。”
太姚兒驚訝,“一個薩滿,竟能征戰?”
“楚人好武,也并不歧視游醫薩滿這些人,他們是群野蠻人,無比崇尚武力,這個人,就是為大楚開疆辟土的勇士。”
“后來呢?”
“因為他,后燕屢戰屢敗,后燕皇帝一怒之下,決定親征北楚。”
太姚兒不大信,她從別處聽聞后燕皇室盡是懦夫,棄百姓而逃,“真的?”
“不過被臣子勸服了,另選一位將軍出征,這位將軍與大楚連戰三年,終于打敗了大楚。”
“那后燕為何還滅了?”
“你想過沒有,耗盡國力征戰的三年,民不聊生,加上蝗蟲災害,百姓早就哀聲怨道。”
“所以就有人揭竿而起,將后燕皇室驅趕走了?”
她搖搖頭,不肯再說后面發生的故事。
“娘,你說嘛。”
她的思緒似乎飄到了多年前,“我只記得,很多青磚雕刻的鳳凰圖紋中都是鮮血,我穿著雪白的襪子擦在上面,到了臺階往下望,每一層臺階都躺著一個人。我的襪子吸了太多血,我跑得越快,襪子就越重,最后我只能赤腳在鮮血中奔跑,等我到了我想去的池子邊,見到里面已經沒有清澈的流水,蓮花魚匣中的魚食也浸在鮮血中。”
太姚兒捂住了嘴巴,驚恐不已,已經忍不住惡心,“別說了,娘。”
就在這時,她聽見后山似乎有野獸的聲音,“山里有東西?”
母親不再多言,“你該走了。”
“我去哪里?”太姚兒不解。
“你的朋友還沒有來,所以你要自己走了。”
她第一次覺得母親這樣陌生,“你別嚇唬我啊,娘,你怎么了?”
一柄刀已經飛入門中,刺在母親所坐的椅子扶手上。
這是一柄細刀。
“啊!”太姚兒尖叫。片刻后冷靜下來,忽的站起來環顧四周。
看來是沒有走出山外了,椅子上的女子苦笑了一聲。
可就在這一刀后,并沒有一個人走出來。
她又鼓起勇氣,抽出自己的佩劍,護住了太姚兒,“不要怕,乖乖。”
“我不怕。”太姚兒帶著哭腔,回身去看椅子上的母親。
再一注視,母親的喉嚨上竟有一枝箭,從左貫穿至右。
這一箭是這樣快,快到母親只叫了她一聲乖乖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箭是從窗子外面射入的,此前這屋子很奇怪,門窗都封著,可今日母親帶她來,窗子都已經開了。
太姚兒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似乎這就是像是一場幻境,這個人不是她母親,只是幻覺。
鮮血從她的脖子上滴落在腳下的地面。
滴答。
滴答。
她的耳膜猛地一疼,喉嚨幾乎吞下一團火那般難以呼吸,握住母親的肩膀哭泣,“娘,娘!”
她束手無策,想要拔出母親脖子上的箭,卻不敢輕易動手,她的手顫得不能拿住任何東西,下意識去捂住母親流血的傷口,“不要,求求你……”
她一聲聲叫娘,仿佛這樣她就不會痛了。
母親張著嘴,無聲地說了些什么。
她的眼淚太多,多到視線模糊,到了后來才看清楚,她說的是,“走……走……走啊……”
她終于還是閉上了眼睛。
任由女兒怎么呼喚她,都不肯醒來了。
就好像太姚兒那些年調皮,早間早早起來鬧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又一口,只為了喚醒她,她裝睡,故意打呼嚕,不肯理她。
太姚兒崩潰了,“出來啊!”
“是誰?!”
“你敢殺我母親,我要將你碎尸萬斷!”
母親的武功很好,在門中也教過很多弟子,她就這樣死了,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這箭竟這樣快。
她擦干眼淚跑了出去,順著山路往后山走,方才的動靜正是后山傳來的。
她沒有提燈籠,所以腳下的尸體絆倒了她,她才看見地上兩具交疊在一起的尸體。
一個是虞長恩師兄,還有一個是太彤彤小師妹,這個小女孩是母親前些年撿回來的孤兒,平日里都是母親教她招式,她武功學得不好,喜歡跟姚兒一起偷懶,姚兒記得過了這個冬天,她才滿十三歲。
再繼續往前走,是太不愁,他也是個孤兒,不過年紀比姚兒大很多,走鏢的任務交給他,他從不失手。此時他已經倒在一處草地上,雙手緊握長刀,只是刀拔了一半,還沒有抽出,便被一只飛鏢刺穿了喉嚨。
太姚兒渾身發冷,袖子中的暴雨梨花針已在蠢蠢欲動了。
她繼續往前走,就在此時,一把很亮的劍,在月光下靜靜地指著她。
握劍的人她認識。
這人也認識她。
“姚兒姑娘,許久沒見了。”
萱娘冷笑,臉上是如毒蛇一般的笑意。
此話之后,山林中藏著的其他人也一并出現了。
“原本以為你還有幫手,現在看來不過是我們多慮了。”烏則飛說道。
“你們為什么埋伏在這里?”太姚兒想要說得大聲,可她越是大聲,聲音就反而在發抖。
“你這個問題,很愚蠢。”一個男子說道。
“為何?”
萱娘也笑了,“你總是問為何,不就是愚蠢嗎?”
烏則飛道,“你以為你為什么能把刺客的尸體順利帶出良渚,不覺得太簡單了?”
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她一路帶著古墨回來,便已經是吃了魚餌了,這些人順藤摸瓜,跟著她來到了尋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