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帷余
天黑后紀樸果然來了,提了一壇子醋。
他這可謂是禮中有話了。
白日里勾月還沒說完便被他拽進馬車里了,說是傷重,要早些臥床調息,現在來了,他卻見勾月正往小酒的皮子上添餡兒,精神奕奕,道,“你包這么點兒,夠誰塞牙縫呢?”
金戈舉起一個道,“這個包得怎么樣?”
勾月拿起一個自己包的,“以我這個為樣例,阿淵,你看怎么樣?”
他笑了一聲,說出實話,“你還沒有金戈方才那個包得好看呢。”
勾月揪起一個小小的面團丟向他,“就你自己坐著看書,院子里燈不亮,當心看壞你的眼睛。”
正好留在他書縫當中,被他撿起來握在手里捏著玩,他想起很小的時候,母親在和面,他想要摸一摸,可是母親說面貴,他摸了就不能吃了,他看著母親,最后她還是無奈地撫他的額頭,撥開碎發道,真拿你沒有辦法,揪下一塊給了他。
姚兒起來伸了個攔腰,“姐夫不干也就算了,他身嬌體弱的,那林曉風,師姐你看他,還在樹上坐著看月亮,沒一個人比他清閑。”
勾月仰頭道,“林曉風,你不包一個,一會兒煮了沒有你的份兒。”
紀樸洗了手,放下一壇子醋道,“我來一起包吧。”
見板子上有元寶和月亮兩種形狀,問道,“扁食我倒是見過,這個元寶是怎么回事?”
太姚兒道,“這是元寶餃,我們在山上包餃子,只做這一種。月亮才不對呢,我在家中從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餃子。”
金戈解釋道,“元寶形的在燕人中較為流行,燕人尋求的是圓滿和睦,現在楚人比較喜歡包扁食,據說是北楚那地的人崇尚月亮神,說是可以庇護部落。”
“奇奇怪怪的月亮餃子。”太姚兒道。
她跟金戈道,“你喜歡哪一種?”
“我嗎,我都可以,反正餡是一種,外皮如何,我不在意。”
太姚兒蠻橫起來,“這都長得不一樣,金戈姐姐,你必須選一個,不能兩個都選。”
她苦笑起來,“行,那我也喜歡元寶餃。”
另一邊勾月放下一個餃子,開始包新的,對坐在對面的紀樸說,“你倒是應景,知道要吃餃子,就帶了醋來。”
紀樸嘆息一聲,無奈道,“其實我帶不帶醋來,都不要緊。”
“嗯?”她沒明白過來。
“醋壇子不就坐在那頭嗎?”他壓低聲音道。
勾月忍俊不禁,“你不要說他了,白日里我剛同他吵過架,他正和我賭氣呢。”
“吵架,吵什么?”
勾月嘆息,“唉,都過去了,一言難盡。”
他還想追問,聽見文淵之將書放下,“紀樸,聽聞過幾日你家老夫人開賞花園會,不如請我們一起去賞一賞?”
紀樸忽笑不出來了,眼神有些躲閃。
“怎么了?”勾月問道,看他變了神色。
“沒什么。”
賞花大會不過是個由頭,他母親想借這賞花會讓他那側室入門的消息傳到世家耳中,從前他有龍陽之好的傳聞在有頭有臉的世家中傳的沸沸揚揚,現如今納了側室后,她自然要揚眉吐氣一番,往后便是開始看世家女子有哪一個同他匹配的。只是他沒有想到沈桑明知那小姑娘的身世,還是應允了,納妾之時,沈家也派了長輩過來。要命的文淵之,消息怎的如此靈通。
勾月的手上都是面,拿胳膊肘戳了戳他,“哎,你什么時候武功精進這么多?”
他戚了一聲,“你還不是背著我偷偷練功。”
“我那哪是偷偷練功,我是——”
“嗯?”
勾月低了聲道,“我是開了靈智,忽然想通了,便飛速進步了。”
他道,“我日日練功,也沒開靈智,你是怎么開的,跟我說說唄?”
勾月挖起一勺子餡兒,“吃生肉,喝生血,你就開靈智了。”
“別蒙混過關,跟我說,到底找了什么師傅?”
勾月說真沒有。
“哎,你做人怎一點不誠懇,還是不是朋友了?”紀樸道。
“我跟你當然是一輩子的朋友,不過,你要想日后再精進,我多提點提點你就是了。”勾月大言不慚。
他皺眉道,“少說大話,今天被慕容溫那小子揍得吐血的不是你?”
她黑臉,“你說清楚,我哪里被他揍得吐血,我那是調動內力過急,一時控不住真氣內泄,在我體內亂竄。”
見他一邊笑一邊舀起餡兒在她手中的面皮上,文淵之將方才那一小塊面團丟了回去,勾月背后長眼睛一般伸手接住了,“怎么了?”
他靠回藤椅背,慢悠悠道,“不知道水開沒有,你去看看。”
勾月又丟給了他,“好,我去瞧一眼,水開了就能下餃子了。”
站起來又道,“小酒,數一數多少個餃子了,夠不夠咱們吃?”
樹上幽幽傳來一句,“二百一十五個。”
小酒正要數,勾月道,“不必了,他站得高,看得清楚。”
太姚兒跑到樹下,“我聽人說數餃子的人會變傻。”
林曉風不理她,抱劍打瞌睡。
“哎,其實你數不數,都傻。”太姚兒偷偷摸摸小聲道。
樹上即刻丟向下一塊小石頭砸在她頭上,太姚兒捂住頭道,“林曉風,你瘋子啊,拿石頭丟人,我的腦袋是金剛錘嗎?”
他冷笑,“你知道就好,你腦袋比面皮還軟,最好護住,下次再多嘴,把你頭打開個口子。”
太姚兒罵罵咧咧跑回了金戈身邊,嘴里抱怨不停。
金戈又笑又勸,“你說你去惹他做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看腫了沒有?”
“水開了,開了!”勾月笑著跑回了院子里。
提著裙子從長廊那頭跑來,手里攥著一把長柄鐵勺,“下鍋吧!”
她仰起頭笑,“林曉風,下來燒鍋啊!”
他不理。
片刻后旋身下來,落在她面前,“走吧。”
太姚兒在他背后抬起腳,做勢要踢他一腳,他一轉身,她卻笑嘻嘻,“我一會兒就去下餃子,你去吧。”
等到第一鍋先出來,眾人都分到了幾個,下到第二鍋紀樸才吃上,餡調得不賴,他對太姚兒說。
太姚兒得意一笑,“金戈姐姐給我掌著料呢,就連生肉我都嘗了一口,就為了讓大家吃到餡兒正好的餃子,哎,我跟你說,因為你要來,我師姐特意叫我多弄了些餡兒,就怕不夠吃的。”
紀樸將碗里的夾起一個給她,“姚兒妹妹多吃點,長個子,以后出落得更動人。”
她和他說笑起來,說起了良渚夏日的葡萄節,太姚兒笑說從未見過那么奇怪的葡萄,像是人的手指長,嘗起來甜如蜜。紀樸說,有一種叫做娃娃笑,皮是淡紅色的,那個更是甜。
后面幾鍋漸漸下多了,眾人已經吃飽了。
還有最后三十多個,一人幾個也就吃完了。
勾月吃了第一鍋已經吃飽了,文淵之在她之后才開始動筷子,現在最后一鍋等到分到勾月時,他接了過來道,“今日她傷了內里,食太多傷胃。”
叫了姚兒過來,“你多吃幾個,小孩子消化快。”
太姚兒撇嘴不快道,“姐夫你還怪疼我的。”
小酒和文淵之吃完后在院子里收拾碗筷,林曉風則一腳飛踢一個,將桌椅送進廳堂,恰好還是平穩落下,他走過去,移了幾下,放歸了原位。
廚房中,勾月和紀樸洗刷碗筷,紀樸一桶一桶朝木盆中倒水,“早知道不用那么多醋碟子了,還得一個個刷。”
勾月拿起一個甩干水道,“你得多虧我們碗筷多,不然你今兒就得拿手抓了。”
太姚兒實在吃不完了,走到坐在馬扎上的勾月面前,蹲下說,“師姐,你幫我吃一個吧,紀樸也幫我吃了一個。”
她笑道,“你吃不完了?剛才還跟餓鬼呢。”
張開嘴吃了她夾起的一個。
她咀嚼。
然后,一股濃烈的膻味沖著她口腔崩裂。
她強忍著咽了下去,眉頭漸漸舒展開,可目光滯了片刻,“對了,今日是誰買的肉?”
金戈道,“是我,原要買豬肉來著,可小酒和姚兒都說想吃羊肉,正好有個楚人屠戶,說恰好殺了只羊,肉可以便宜些,我們買這么多,你知道才花了多少錢嗎?”
“多少?”
“五兩銀子。”太姚兒笑道,“怎么樣,我跟金戈姐姐,管家不賴吧你知道嗎,姐夫還囑咐我們用清水浸泡一個時辰,多加白蔥,這樣一來,果然調餡的時候就不膻了。”
她勉強一笑,“第一鍋,好像不只有羊肉?”
紀樸點點頭,“是啊,我也吃了第一鍋的幾個,有豬肉的餡兒,你們還調了兩種?”
太姚兒一拍腦袋,“是啊,還有豬肉餡呢,不過就一點,沒買太多,都第一鍋下完了,那是姐夫說,怕餃子不夠吃的,叫小酒又去割了些豬肉。”
金戈應和說,“是啊,所以第一鍋下的其實是豬肉餡兒的。”
她在衣服上擦干了手,拿過太姚兒的筷子又吃了一個,好像不信方才他們所言。
可惜,是羊肉。
的確是羊肉。
一根筷子啪嗒落在了地上,她好像全身的力氣頓時被抽走了。
“師姐,你怎么了”她撿了起來。
“沒……沒事,我有點積食了。”
“你也沒吃太多啊。”姚兒道。
金戈看出她有些不對勁,接過碗筷說,“那你去坐會兒休息一下,我來洗碗吧。”
“我幫你,金戈姐姐。”太姚兒看著勾月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解道,“師姐怎么了?”
金戈搖搖頭,“快點收拾吧。”
直到紀樸離開,勾月也沒有出來送她。
他只能安慰自己,是來得太多次了,她已經不把他當客人了。
小酒裝了些醋道,“文大人說,你帶的醋太多了,我們吃不完,說這醋味道實在不錯,叫你拿回去半壇子。”
紀樸只好又提了半壇子回去,咬牙道,“多謝文大人替我著想,走了。”
小酒拱手做禮。
她坐在后院的石階上,側頭抱膝,手指在地面畫圈。
她從沒告訴金戈她不喜歡羊肉,姚兒也并沒注意到這一點。
太勾月沒有吃過一整頭羊,所以不會對羊肉惡心。
但塔蘭不同。
她曾少年意氣,跟人打賭吃了一頭羊,大吐特吐,日后一吃便會想起羊肉的膻味。
失去記憶的她,忘記了那段痛苦的回憶,對羊肉也不再反感厭惡,可當她恢復記憶,重新擁有了塔蘭的過去,她對羊肉的厭惡也同時回來了。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她記起了過去,記起了征戰,草原,忠誠,背叛,王權和默毒。
她的眼淚順著鼻梁落在了膝蓋上。
勾月自嘲一笑,她怎么會以為能騙過他呢,她以為只要自己不說,他就永遠不會知道。
他看著第一鍋的餃子開了,替她盛出來的時候,心中在想什么呢?
看著她在默毒面前手足無措,難以抑制的時候,他的目光又是什么樣的?此前她竟從未想過這些。
她從沒想過要傷他,可事到如今,其實她早已傷透了他的心,她想到這一點,終于忍不住捂住臉大哭起來。
母親去后,她曾經發誓要為摯愛報仇,費盡一生也要殺了仇人,后來發覺除了母親外,世上還有默毒在乎她,她又想著要常陪他左右,他為王,她便守護他一生,可惜默毒和母親是不同的,母親那般愛她,縱然知道回來是一死,也要見她一面,看她安穩才放心,默毒只是利用她,永無止境的利用,她在他面前,只是一把稱心的刀。
死了一遭活過來,她以另一個身份重活一次,雖一開始以為他的愛是替身之愛,略有失望,可到了后來,那炙熱的愛讓她明白其實不論愛以什么為名,真正的愛就是愛,文淵之確切是用真心在愛她,她如何感受不到呢?
記起后,又知道他為她做了那么多,原來不只是真心,他將性命也作為籌碼來救她的性命。
可是,她越想越難受,他怕她愧疚,藏了自己的愛與抱負,只是想要陪在她身邊。
如果這世上她唯一一處能獲取愛,恐怕只有他的懷中了。
文淵之的影子在石板上停留。
慢慢的,走近了。
他同她坐在一處,什么話都沒有說。
他抬起了手,一時間又不知該如何,只能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揉著她的后頸。
她抬起眼,看著他。
這是塔蘭的眼睛,也是勾月的眼睛。
他想必也知道。
“你給我下的餃子是豬肉的?”她哭過的嗓子有些沙啞。
他本想笑一笑哄她,見她紅著眼,也有些哽咽了,“你若不喜歡,下次包其他餡吧。”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他道,“嗯。”
“你早就知道了?”
文淵之不想瞞著她,縱使她想瞞著他。
“你從尋常堂回來,我就知道,你已經不只是勾月了。”
“哪一個我好?”
“哪一個你都無所謂了。”
“為何?”
“塔蘭和勾月,都是你。你當時在眉縣問過我,我說,我愛的是眼前人。”
原來那時他便想到也許會有這日,所以眼前人便是他的答案了,無論是在二全的客棧還是在良渚,他都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直都是她自己沒想明白眼前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