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之中大部分人并未覺得形勢有多嚴峻。
羯趙四十萬大軍灰飛煙滅,也就十幾年前的事,很多人親眼所見,當初棘城被團團包圍,內外斷絕,遼東三十六城投降,城內豪酋皆欲棄城而走,但最終還是擊敗了羯趙。
再往前二十年,高句麗、段氏、宇文氏在平州刺史崔毖的鼓動下,結成聯盟,圍攻當時的都城棘城,連營三十里,燕國還是挺了過來,擊退三軍,驅走崔毖,吞并平州。
與羯趙大軍相比,四五萬梁軍的壓力并不大,甚至連龍城都無法完全包圍。
而慕容評手上還有萬余部曲,城中尚有慕容德、封奕、鮮于亮等部萬人,加上青壯,足以自守了。
至于城外投降的城池,早就見怪不怪,梁國退兵后,這些城池會重新倒回來。
遼東這塊地,誰強,就依附誰。
慕容氏當年也是這么崛起的。
“太后無需多慮,城中糧草充足,手上月余,梁軍自退,臣乘勢掩殺之,可重現當年棘城大勝!”慕容評披著一身金甲,腰懸白玉鹿盧劍,滿臉紅光,仿佛年輕了十幾歲。
慕容恪死于戰陣之上,燕國權柄自然而然落在他手上。
自始至終,他都沒想過投降,向梁軍派出使者,也只是為了拖延時間。
“大都督……征戰沙場數十年,如今撐起社稷者,唯將軍一人。”可足渾氏無可奈何道。
慕容恪死了,改由慕容評都督中外諸軍事。
“梁主已中吾緩兵之計,敗亡無日也,太后與陛下就在宮中等臣之捷報!”慕容評大袖一揮,昂首走出大殿。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燕國盤踞遼東近百年,只要龍城不破,根基就在。
城中士卒百姓,加在一起足有十六萬之眾,憑什么投降?
殿外,百余名虎背熊腰的親衛等候多時,慕容評剛翻身上馬,就聽到城外的悶雷一般的聲響,驚詫道:“梁軍竟然攻城了?”
親衛們皆有驚恐之色。
慕容評眼珠骨碌碌一轉,“慕容德、鮮于亮、封奕何在?”
“正在分守各城,逄釣、翟鼠、庫傉官偉諸將亦在協助。”
“嗯,那便無憂了,回府。”慕容評勒轉馬頭。
“大都督不去戰場?”親衛們目光都投了過來。
越有錢往往越怕死,也越想保存實力,“爾等懂什么?運籌帷幄之間,決勝千里之外,有某在,龍城高枕無憂,先讓慕容德、鮮于亮他們與梁軍耗上,待其力竭,吾以逸待勞,猝然一擊,可破梁軍也!”
這話說的大義凜然,讓人不得不信。
早些年慕容廆、慕容皝還在時,慕容評勉強也算的上一員勇將,南征北戰,毫不含糊。
只是近些年家底豐厚了,便開始養尊處優……
此刻城墻上,慕容德望著梁軍推來的龐然大物,心中有些發虛,“援軍來了沒有?”
他們唯一的依靠就是腳下的城墻。
但現在,誰也不確定這道城墻能否抵擋住梁軍。
梁軍氣勢如虹,猶如黑潮一般從遠方席卷而來。
慕容恪戰死對燕軍士氣傷害極大,未攻城時還不覺得,一攻城,梁軍氣焰滔天,仿佛壓的整座龍城喘不過氣來。
這便是心理優勢。
“大都督說梁軍虛張聲勢而已……令將軍不必擔憂。”慕容楷道。
“都火燒眉毛了,還等?”慕容德目眥欲裂,回望左右士卒,皆無戰意,跟慕容恪在時判若云泥。
梁柱之所以是梁柱,是因為它能撐起臺面。
慕容恪倒下后,燕國再無這樣的人。
“侄兒……有一言……”慕容楷猶猶豫豫道。
慕容德一見他神色就知道要說什么,“汝父以國家托付于我,我寧死不降!”
慕容楷一臉凄然之色,“非是投降,而是出走,龍城大勢已去,聞苻堅仁厚,遠近之人多歸之,不若殺出一條血路,北走大漠,然后投秦,為我慕容氏多保留一些香火,徒死無益,趁梁軍兵力不多,我等輕騎而出,大有可為。”
“這……”慕容德望著越來越近的梁軍,一時難以抉擇。
只有親自上過戰場,才會知曉梁軍的可怕。
慕容評躲在后面,明顯是拿他們消耗梁軍,無論勝敗,慕容德都會損失慘重。
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只要部曲還在,日子不會過得太差。
“汝去準備騎兵,安排家眷,吾血戰之,或可擊退梁軍!”慕容德很快就有了決斷。
“唯!”慕容楷不是不愿為燕國盡忠,而是見不得慕容評小人得志,兩家積怨甚深,慕容評得勢,挺過這一關,就輪到慕容楷這一門倒霉了。
咻——
百余顆砲石尖嘯著砸向城頭,掀起一陣灰塵和血浪。
砲石之后,箭雨從臨沖車上傾瀉而下。
城下臨沖車、飛樓、撞車、登城車、鉤堞木、階道車宛如一頭頭巨獸,一寸一寸推進。
周圍鐵甲環繞,煞氣沖天。
而一旦這些器械抵近城墻,便是龍城的末日。
梁軍兵力雖少,卻全都是梁國十幾年積累下來的精銳,真正的虎狼之士,與當年石虎的幾十萬大軍有天壤之別。
慕容德心中頓生無力感,沒有慕容恪,仿佛脊梁被抽去了半根。
連他都如此,更不用說尋常士卒。
“殺!”
就在此時城門大開,一員老將策馬執槊,身后跟著千余甲騎,沖向滾滾敵軍。
“是鮮于將軍!”慕容德精神為之一振。
守城最忌死守。
鮮于亮殺出,大大激勵了城上守軍士氣。
千余騎,卻拿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宛如一柄長劍刺入梁軍之中,帶出一條血浪。
城墻上歡聲雷動,士氣似乎在這一刻恢復不少。
然而歡呼聲只持續了短短十幾個呼吸,便戛然而止。
鮮于亮千余騎仿佛被一張血盆大口吞沒,很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自始至終,未能撼動梁軍的攻勢,仿佛這支騎兵從未出現過一般。
黑紅色的潮水鋪天蓋地,繼續向前洶涌,中間的龐然巨獸也抵近城墻,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城墻上的士卒。
過不多時,鮮于亮的尸體被掛在一輛臨沖車上。
而車上一排鋒利的弩箭正平對著城墻上的守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