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正是后半夜時分。
軹關陘上的曹軍,雖然最近一再被告誡要警惕,但人類的生理本能卻是非常難克制的,
黎明前的最后一兩個時辰,總歸是人一天中最容易犯困的時候。
而且如今軹關陘上的曹軍質量,跟一個月之前,甚至只是跟半個月之前,都完全不能相比了,大量的士兵都是去年曹操登基稱帝后,才臨時抓丁抓來的新兵。
這些強征入伍、不情不愿的士卒,能有多少士氣和戰斗力可言?
而且天下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如果是夏侯惇剛剛從這里抽調走兵力的最初幾天,這邊的將士還會人人自危,擔心敵襲,從而多警惕一些。但警惕了一陣子后,什么都沒發生,懈怠就會不可遏制地卷土重來。
如果時間倒推一個月,軹關陘這兒,至少常駐一萬守軍。
后方的縣城里,還有一萬多預備隊,一旦前線開戰或是發現別的異動,傳令兵可以在一個時辰之內通知到后方,并且在三個時辰之內叫來援軍。
夏侯惇之前在這兒駐扎這么多人,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這里是翻越中條山的咽喉所在,是中條山和王屋山兩座山脈交匯處的一個低矮豁口。軍隊要在河東郡和河內郡之間互通,只能走這里。
只是因為關隘地形狹小,放不下那么多軍隊,關內也沒空間存儲那么多軍糧和其他軍需物資,如果兩萬人都堆到前線,轉運損耗太麻煩,這才把一半多的人放在縣城里,前線只留一小半。
因為夏侯惇覺得,無論劉備軍有多強,也不可能在幾個時辰內攻破關隘,所以后方縣城的部隊有充分的時間調過來。
不過,自從王平和甘寧在隴西鬧事之后,軹關陘周邊的軍隊,就經歷了第一次的削弱抽調,當時后方縣城里的一萬多人,起碼被調走了一多半,只留下四千預備隊。
半個月前,張飛開始進攻上黨郡,夏侯惇親自去堵張飛,連番的絞肉血戰,夏侯惇手頭的直屬部隊傷亡慘重,數量銳減,夏侯惇不得不竭澤而漁再從河東這邊抽人。
于是軹關陘后方縣城里的最后四千預備隊,幾乎被完全抽干,只剩了幾百人守縣城,還不得不從軹關陘的守關兵馬里抽調數千人回防后路。而軹關陘的一線守關部隊,也被夏侯惇又額外抽走三千人。
林林總總算下來,如今軹關陘這片戰區的曹軍,總數只剩下七千多人,后方兩三千人守縣城,前方四五千人守關,已經虛弱到不能再虛弱。總人數還不到一個月前的四成。
夏侯惇唯一能給軹關陘守將的保證,就只是:一旦你們被打了,而且確認情勢確實危急,可以立刻派快馬斥候來報急,我保證在兩天之內從上黨郡前線給你們派回援軍,五天之內一定趕到。
這個時間也不是隨便答應的,是充分考慮了并州和河東的地理地形、兩個戰區之間的距離后得出的,只要夏侯惇的部隊強行軍趕路,五天確實可以趕到——這兩地從地圖上看,直線距離確實不算遠,但關鍵是要翻山繞路,山西這地方的地形有多惡心,天下人都知道。
夏侯惇覺得,就算劉備軍有什么陰謀詭計,以軹關陘之險,不至于五天都守不住吧?
“快天亮了吧,總算又熬過去一夜,這天暖和起來,蚊子也多了,窩在這兒真是喂蚊子。”
軹關陘城墻上,大部分哨兵都瞌睡過去了,只有幾個還算勤勉的軍官,帶著親兵巡邏,但也忍不住不停地打哈欠、拍蚊子。
看到實在不像話的、躺在地上睡的士兵,他們也會過去踹一腳,稍稍懲戒一番。
“起來!靠垛堞上瞌睡也就罷了,還敢公然躺地上,讓將軍看見了,少不得又是二十軍棍!”
挨了打的士兵連忙睡眼惺忪地掙扎起來,唯唯諾諾認錯,絲毫不敢有怨言。屯長這也是為了他們好,要是讓曲長以上甚至軍司馬看見,就沒這么容易混過去了。
屯長以下的軍官,很多也都是從軍不久的,甚至有被強征入伍的新來本地豪強擔任。曲長以上,那就都是積年老軍了,很多是外地人,跟著曹軍一路從關東撤回來的。
這兩類人,對士兵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外來戶沒有鄉土之情,只管公事公辦,本地人就出工不出力得多了。
只能說仗打到這份上,曹操內部的組織已經松散糜爛得不成樣子了,什么人都往軍中拉。
就在巡邏隊過去之后,他們并沒有發現幾把撓鉤已經被甩飛上來,搭住了垛堞的邊緣。撓鉤抓住的位置,剛好是關墻上沒有插火把的地方,光線昏暗,人走過去之后,基本上就看不清了。
撓鉤搭住的那一下,倒也會發出清脆的、金屬扎在土石上的響動。不過在風聲和火把燃燒之聲的掩蓋下,十步之外就不明顯了。巡邏隊巡視時,身上的鎧甲、兵器撞擊也會發出聲響,足以掩蓋這一切。
直到巡邏隊繞回來的時候,那名帶隊的曹軍屯長才迷迷糊糊看見前面兩個火把位之間,似乎多了幾個黑影。
“你們是哪個曲的?”
對方卻不答話,那曹軍屯長定神又看了兩秒,才發現城頭的黑影在越變越多,一眨眼又多了三個人。
他這才意識到不好。
“敵襲!是劉備的人偷摸爬墻!快跟我上!他們人還不多!”
曹軍巡邏屯長的第一反應,就是趁著敵人才悄摸上來三五個人,趕緊把對方推下去。
但是就在他們沖過去肉搏的時候,那個突破位置又上來幾個人,已經有七八人站穩腳跟了。
上墻的劉備軍士卒都是精銳中的精銳,他們一邊抽出兵器擺好架勢,一邊甚至主動反沖,殺到最近的墻上插著火把的位置,殺散了守在火把邊的曹兵,然后把火把胡亂投擲出去。這樣既能傳遞得手的訊息,讓下面的弟兄趕緊總攻,又能稍稍制造混亂,摸黑混戰。
看到城頭火號繚亂,城下一聲發喊,百步外幾十架簡易飛梯,很快被數百名士兵扛著沖了過來,往己方撓鉤精兵已經站穩腳跟的位置搭。
與此同時,隱藏在遠處的高順麾下的弓箭手們,也勇敢地沖到距離關墻只有五十步的地方,對著城頭胡亂射箭。
高順手下那些弓箭手,是沒有任何掩體的,就是站在平地上放箭,按說非常危險。
正常的攻城戰,進攻方都會用木板打造陣屋,或者至少豎個大藤盾遮蔽箭矢,掩護己方弓弩手。可高順今天是奇襲,根本不可能準備這些笨拙之物。
但他就是有這個把握,因為他剛才觀察過了,城上的火把照不到城下五十步外,換言之曹軍弓弩手要反制,也只能是“射聲”,也就是聽聲辨位射個大概。
相比之下,進攻方的弓箭手,卻可以在火把的光線指引下,射得更精確一些。守方的優勢只是在于掩體,而非精度。
但不管怎么說,高順的部曲敢這樣站在毫無遮掩的空地上跟城頭敵軍對射,這勇氣和紀律是絕對沒說的,這需要非常強大的心理素質。
正常人換誰都會覺得以低打高、己方還沒掩體敵人有掩體,太吃虧了,根本就沒膽子這樣持續站樁放箭。
黑暗中不打火把,將領也看不到士兵們在干什么,士氣低軍紀差的部隊,弓弩手投機取巧往后多站幾十步,甚至直接暫時脫離戰場,將領也不知道你臨時當了逃兵。
所以這種膽略的戰術,也只有陷陣營可以用了,高順充分相信自己部曲的士氣和紀律。
他還巴不得曹軍的弓弩手們多跟他的弓箭手對射,那樣曹軍的遠程火力就能被最大限度地吸引到己方的遠程兵種頭上,讓正在先登的近戰勇士減輕點壓力。
而除了讓弓箭手上前給壓力以外,高順當然還有第三個后手亟待使用,那就是立刻放煙火通知后方的關羽。
軹關陘山道狹窄,為了偷襲的突然性和隱蔽性,關羽只給了高順一千人的先頭部隊。
如果人再多的話,黑暗中摸黑急行軍就容易混亂鬧出動靜,被敵人發現了,還容易在山道上出現自相踐踏。
這一千人,高順分了兩百人摸到近前先用撓鉤、后續七八百人用弓箭和飛梯,兩股之間,相距也不過數百步。
而在這一千人身后,關羽還有五千人的第二批部隊,部署在落后高順至少五里開外的位置。一旦高順這邊開打了,后續的援軍可以在一到兩刻鐘內沖到關前,增援投入戰斗。
再后方,關羽的兩萬多主力,那就至少落后這些先頭部隊三十里開外了,非得半天才能趕到。這樣的梯度部署,都是受限于地形,以及為了保密。
此時此刻,高順眼看正式開打了,當然是一邊指揮部曲奮力死戰、全部向前,一邊掏出火藥煙花,點燃引線后用強弓射向天空。
射煙花的箭矢本就是鳴鏑,飛行時會發出破風的嘯叫。而那種煙花也是劉備軍用了多年的傳訊煙花,幾經改良,如今已經改良到會發出如竄天猴一般尖銳的嘯叫。
兩個聲音疊加在一起,說不出的凄厲,對于被偷襲一方而言,便如九幽深處的催命之音。
關墻上的曹軍看到這一幕,盡皆驚駭不已,內心先自泄氣了三分。而數里外的關羽援軍,則是人人振奮,知道先鋒得手了,開始急行軍奔馳靠近。
“殺!弟兄們,沖上城樓,死守穩住!關將軍的后續大隊人馬很快就會來增援的!”
軹關陘城頭,高順麾下第一批二百人的撓鉤兵,此刻已經全部爬上了城墻。
當然整個過程中,也有大幾十人戰死,活下來的不過一百三四十人,就這一百三四十里,還有不少輕重傷員。
沒辦法,任何攻城戰的場合,先登死士的傷亡率始終是最恐怖的,哪怕偷襲得手了,陣亡三成都是很正常的。
高順帶的都是陷陣營精銳里的精銳,人人兵器甲胄質量都拉滿了,平時飲食待遇也是最高的,出征前還用金銀賞賜喂飽了,才能有如此悍不畏死的士氣,死了三成人,剩下的兀自沖殺不休。
反應過來的曹軍士兵,潮水一般組織著反撲,后方的預備隊全部都醒了,整座關隘的守軍,都在集結并發起反沖。
城頭斬馬劍與長槍大戟胡亂攢刺揮砍,兵刃密如猬羽,剁下來的殘肢斷臂到處都是,血雨橫飛。
“放箭!對著人堆不分敵我放箭!最后壓住敵人兩輪,然后全部登城!”
高順本人沖到城下后,眼看上面形勢危急,在親自攀梯登城之前,他還不忘果決地要求手下弓箭手按計劃,對著敵我最密集的地方攢射。
這倒不是高順不體恤士卒,而是他跟己方士卒都交代過的,這次他麾下的弓箭手,用的弓箭力量都比較低,也沒有用鋼錐破甲箭,為的就是不可能射穿己方士兵的灌鋼重鎧。
這一點,他在出戰之前,就和己方死士們交代過了,還當眾做過實驗,讓人用普通弓箭近距離抵著灌鋼重鎧正射,一次都沒射進去。
為了讓死士們放心,高順當時還親自穿著一件灌鋼重鎧,讓手下人射他,以鼓舞人心。
士兵們看將軍敢親自試甲,所以心理準備非常充分,對今日之戰可能的最困難情況,也都有了心理準備。
此時此刻,眼看形勢危急,這種不分敵我的箭雨終于開始發揮作用。
幾百張弓箭對著城頭扎堆的人群瘋狂放箭,普通步弓的生鐵箭簇射在人群里,但凡射到高順自己的兵,無不偏斜、彈開,但是射在曹兵身上,或許部分裝備精良的曹兵也能彈開,可曹兵的長槍手、弓弩手等輕甲兵,頓時被射倒一大片。
曹軍遠不如劉備軍有錢,他們一般優先給短兵器的近戰兵或是戟兵才配備金屬鎧甲。
至于長槍兵,最多胸背套一點帶金屬重點防護的札甲,但手臂肩頸這些部位,金屬肯定是保護不到的。
這種防御力的士兵,被扎堆攢射,自然會哀嚎遍野。
“劉備的兵都瘋了!他們怎么會不分敵我放箭!都混戰肉搏了還拼命放箭!”一些被射傷的曹兵心有余悸,哭嚎著退下來,反沖鋒的勢頭也就為之一窒。
高順趁著這個勢頭,讓后續幾百個爬飛梯的士兵,也都趕緊爬上去,而城頭已經站穩腳跟的一百多人,則趁機推進,擴大立足之地,接應戰友上來助戰。
隨著高順麾下的長戟兵也爬上城頭,列出兩層薄薄的軍陣,開始穩步推進,曹軍再想把他趕下墻去,已經顯得不太可能了。
高順本人也殺上了墻頭,親自揮舞著一柄適合步戰的斬馬劍,大開大闔斬殺了五六個曹兵,還砍死了一個曲長、一個屯長,堅定地穩住了己方陣腳。
“陷陣之志!有死無生!”
“攻破河東!只在今日!”
“殺!殺上城樓!奪了關門!”
幾百名陷陣營精銳,在高順的親自帶領下,朝著城樓平推而去。
增援過來的曹軍士兵,人數其實已有高順部的三四倍之多,但竟完全攻不動高順,反而被高順步步殺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