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洋洋灑灑,舉當年漢文帝、呂后和周勃等人的例子,以古喻今,并且推演得絲絲入扣,
足以證明今之劉備,在“不用擔心先帝諸子”這個問題上,能做得比當年的漢文帝更加豁達寬宏。
而對于來投降的曹植而言,他要活命,最大的癥結就在于“劉備會如何處置山陽王等先帝遺孤”,只要劉備能容山陽王劉熙,剩下的問題都是小問題。
曹植這種人的性命,不過是捎帶著的,不值一提。
當然了,劉備如果非要趕盡殺絕,那也不是不可以,關鍵還是看他對這曹操、曹植一系列行為的定性怎么定。
諸葛瑾說完剛才的話題后,稍稍看了一眼劉備,想從主公的眼神中看出一些傾向性。
而劉備也眼神非常誠懇,流露出求教之色,諸葛瑾便知道,劉備是真的想聽取大家的意見,看看怎么處理曹植,他心中并沒有定論。
既然劉備自己還沒有明顯的傾向,那諸葛瑾還是可以幫他參謀一下的。
諸葛瑾便輕咳清了一下嗓子,然后用只有兩個人聽得清的音量低聲問:“主公本意,是希望除惡務盡,震懾不臣,還是……”
劉備也沒多想,嘴唇微動,同樣音量極低地呢喃:“他既帶了山陽王來,孤何必計較他的生死,但是,也不能由此導致天下野心家蠢蠢欲動,覺得弒君稱帝都可以留下子嗣,這事兒,子瑜可有辦法兩全?”
“那我就知道該如何做了。”諸葛瑾已經摸清劉備的訴求,劉備追求的不是殺人,其根本目的還是震懾。
如果不殺人也能達到震懾的效果,那么從私人角度來說,留不留曹植的性命都行。
諸葛瑾稍微組織了一下思維和語言,然后換上光明正大的語氣和音量,公開勸諫:
“主公,我以為曹植棄暗投明,代山陽王投奔主公,足以證明他心懷漢室,與其父不同,主公可以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不過,曹操涉及弒君,而且其篡逆之罪人所共知,如果給這種人留下子嗣的機會,難免會讓天下野心家將來都蠢蠢欲動,不把篡逆之罪當回事了。
所幸,前日我偶讀史書,見太史公曾記載項羽亡故之后,項伯等人誠心與項氏劃清界限,請高祖賜姓劉。高祖也赦免了那些不再姓項的原項氏族人,足見高祖之寬仁,而那些人改姓劉之后,也確實不曾再有反復,也不曾令天下野心者蠢動。
所以,主公只要確保曹操眾多子侄,姓曹的絕嗣,也就足夠警醒世人了。”
劉備聽到這兒,也稍稍回過味來,試探著確認:“那子瑜的意思,是讓這曹植也改姓劉?”
諸葛瑾:“倒也未必是劉,曹賊本就是贅閹遺丑,他有什么資格姓劉?就算賜姓,他也不配姓劉,讓他姓回夏侯,和曹騰一脈徹底劃清界限,也不是不可以。
曹賊祖父曹騰,當年與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這些人當年也曾參與過沖、質絕嗣之后,從河間王一脈引入桓、靈,以小宗入大宗。
如今看來,天下之壞,便起自桓、靈。這些年來,主公每與我論及此,莫不嘆息痛恨。而將來主公再次以小宗入大宗后,便可比照當年光武帝追尊元帝為皇考。
光武中興時,越過了成、哀、平、孺子嬰四世,認為先漢之衰,便始于成、哀之時。將來主公再次中興大漢,也可繞過桓、靈、少、懷四世,主公本就是少、懷兩代先帝的叔父輩,與靈帝同輩,為桓帝侄輩。
而沖、質、桓三輩,都是兄弟相繼,都是沖齡繼位又早夭,才沒有子嗣。主公論起宗室輩分,為沖帝侄輩,因此將來可追尊順帝為祖父。
將來對于桓靈兩代衰亂之世,也可以定性為始于曹騰、左悺、徐璜等人懷有私心,為了控制幼主,才從河間王一脈引入小宗。如此,光武帝中興以來的這一脈亂世,都是從曹家始、至曹家終,最后由主公振臂一呼,勘亂反正。
而曹嵩當年便是卑鄙無恥,為求富貴,過繼給閹人為子,他這一支,才有如此禍心。曹植要想活命,讓他與祖、父決裂,重歸夏侯氏好了。”
諸葛瑾一番話,比照當年劉邦處置項伯的辦法,既做到了可以留下曹植的肉身性命,但又充分震懾曹氏一門,也會讓天下后來的野心家,都看到曹操的教訓。
偏偏他這番設計還很巧妙,因為桓靈時的亂世天下人都是有目共睹的,而曹操宗法過繼后的祖父曹騰,當年就參與了擁立桓帝,參與了選擇河間王一脈入大宗的決策過程。
諸葛瑾讓劉備將來比照光武皇帝越過四世亂世先帝,追尊之前尚且治世時期的先帝做祖父也算是徹底把河間王一脈引入后的歷史都否定了。
當然,這不是說河間王一脈就不是正統,而是說他們都是對亂世富有責任的,類似于西漢時被霍光搞掉的昌邑王(海昏侯),或者說后來的亡國之君。
這樣一來,后世的《后漢書》(只針對東漢這一段)上,東漢末亂世的根子從曹操祖父開始就種下了,曹操祖孫三代禍亂了大漢三代,終于到最后讓曹操臨門一腳,伺機篡逆成功了一小會兒。
這樣的恥辱柱定性已經夠狠了,對天下野心家的震懾效果也會極佳。相比之下,曹植個人留不留這條命,已經不會讓人產生多少僥幸心理了。
這種子孫留下來一個,也不會認你做祖宗的,而且不光要改姓,還要徹底劃清界限,說自己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三代都不是好人,所以才要跟他們劃清界限。
天下還會有哪個野心家,因為“造反后再投降輸一半,皇帝有可能給你留下這么一個兒子”這種考慮,而低估造反的代價?
曹植聽了之后,也是不由默然。
他第一反應是諸葛瑾欺人太甚了,士可殺不可辱,當他曹植是什么人了。如果誓死不改被殺了,史書上記他是個不屈不撓的壯烈之士,那也值了。
但隨后,他認真聽了諸葛瑾的理由,突然又覺得,自己的祖父當年或許真的不是什么好人……為什么要過繼給一個宦官當兒子呢?偏偏這個宦官還操弄河間王一脈的入繼擁立,后來也確實造成了衰退和亂世。
這么一想,改回夏侯植似乎也沒什么不好,自己不是貪生怕死,而是真的不想跟那些齷齪的過去扯上關系了。
劉備聽完后也覺得非常適合,便主動給曹植一個選擇的機會:“你將來可愿重新改姓夏侯?而且要深刻反省,認識到你們三代的罪孽!”
劉備無師自通地開始敲打曹植,這一手也確實精妙。
就好比后世有些皇帝退位后,也不殺他,讓他改造,然后寫回憶錄,自己歷數自己和之前統治的荒謬腐朽。
劉備也知道曹植文采還是不錯的,因為曹植如今都三十歲了,他之前這些年,已經有不少文章流出。
讓這樣的人寫《一個曾經姓曹的人悔過自新后的回憶錄》,似乎對天下人的警示效果也很不錯。
就從當年曹騰的錯誤決策開始罵起。
曹植沒法立刻回答,但是看得出來,他現在正處在信仰崩塌的階段。
諸葛瑾見狀,就幫著居中降降溫、給個臺階下:“或許我今日之言,令他震撼不小,且讓他圈禁起來,好好反思,再做定論。”
劉備立刻準了,這就把曹植先帶下去,好好進行思想改造,給他點時間認識反思曹家的罪行。
曹植臨走時還是懵逼的,直到離開后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一件事:自己來之前,父親曾經對他說過,此番也是讓他效法“項伯背叛項羽,得到高祖赦免”的故事。
而剛才諸葛司徒那番話,顯然是想都沒想,就猜到了這個意圖,所以諸葛司徒給劉太尉找的臺階,也是舉了高祖讓項家人改姓的例子。如此看來,父親和那個諸葛司徒,還真是彼此都非常了解、思維也有相似之處……果然最了解自己的,都是自己的敵人么?
父親又何嘗不是像先帝一樣,十八年前聽了諸葛司徒那番神諭般的預言,這些年里雖然一直沒有被激活,但也都潛藏在記憶深處沒有完全遺忘。到了合適的時候,到了宿命時刻,這份塵封的記憶就會被激活,然后人就會不知不覺選擇走上了這條體面之路。
諸葛司徒操控人心、以勢誘人的能力,還真是恐怖到匪夷所思……
曹植覺得一陣深深的無力感襲遍全身,讓他完全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念頭。
而曹植被帶走后,山陽王劉熙那邊很快也得到了劉備的接見。
劉備親自安撫了一下他的情緒,挑能說的部分說一下。
劉熙也就是個九歲小孩兒,不懂太多道理,只知道這位遠房叔祖父似乎很放心自己,他也就安心了。
然后,劉備就讓人把劉熙送回旁邊的山陽縣封地,表示以后他可以一直住在那里,山陽縣的封邑也可以一直保留下去。
處理完曹植和劉熙的事情,也相當于是順便幫劉備梳理清楚了未來要如何稱帝、如何更好地贏得繼位的正統性。
劉協的其他幾個兒子,哪怕沒被送來的,也都被諸葛瑾那番“這些人的母親都是逆賊曹操安插在先帝身邊”的評語,徹底失去了掙扎的可能性。
當然這對他們而言其實是好事,因為這樣他們將來都能安心做富家翁,也不用擔心和做了皇帝的遠房叔祖父相互忌憚。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小兒持金過鬧市可不是好事。
做完這一切政治層面的應對和準備,造勢造正統造宣稱都造完后,便是軍事上的臨門一腳了。
兩天之后,南岸的雒陽城內,曹操如期進行了篡位的登基大典。
具體流程細節,自然無需贅述。
曹操都混成這樣了,他的登基大典也就比李自成風光些,或許能和當年袁術差不多。
但是禮法上肯定是不周全的,沒有先帝,也就沒法禪讓,他也只能制造一些祥瑞圖讖作為曹氏當興的征兆,然后讓除了劉熙以外的其他幾個先帝的兒子,當眾表示自己年幼德薄,神器當由有德者居之。
而曹操也沒法跟一群小孩子鬧“辭讓”的戲碼,只能是毫不謙虛直接登基。不過還別說,這樣直率的做派,雖然導致正統性和權威度大減,但也不失豁達。
劉備已經知道曹操要哪天舉行篡逆大典了,他也就按諸葛亮的計策,提前擺出陣勢,在北岸的溫縣嚴兵整甲。
大張旗鼓,整天讓人擂鼓助威,還打出周瑜的旗號,集中大量艨艟,擺出強渡的姿態。
一邊鼓噪叫囂,劉備也一邊讓人暗暗放出風聲,要在曹操行篡逆時直接攻到雒陽城下,讓曹操下不來臺。
曹操不敢賭,自然是集結全部重兵在孟津到小平津一帶,嚴防死守,務求不能讓劉備一兵一卒在雒陽附近上岸。
曹營當中如今有數的擅守名將,都被調到了這一帶防區。曹仁親自負責雒陽城的守城事宜,徐晃負責守孟津渡口,李典樂進負責守小平津。
這是沒辦法的,哪怕劉備可能有詐,曹操也不得不接招,因為他不能讓劉備直接攪了他的登基大典。
而劉備這一槍虛晃,吸引夠了曹操主力,在稍稍東邊一點拉扯出了足夠大的空檔,終于順利按計劃在成皋城東、洛水河口東岸找到破綻。
周瑜親自率領精兵乘坐小船,悄咪咪在黎明前渡河,站穩腳跟后,就打算進攻虎牢關曹軍的背后。
與此同時,關東戰場方向的張飛和魏延,也早已得到劉備指示,就專挑這天從正面佯攻、吸引虎牢關守軍的注意力。
因為曹仁和他麾下的主要精銳都被調走了,虎牢關加上成皋,主要由之前跟曹仁一起在許縣的曹真負責。
為了曹操的登基大典,曹真就被推入了險境,正面要扛張飛、魏延,背后還要被周瑜背刺。
虎牢關之戰形勢危急時,曹真不得不向諸部將、幕僚求教。
最后他身邊的謀士一致認為:“將軍!張飛魏延雖勇,但虎牢關雄峻,他們靠正面強攻,一時是打不進來的!眼下對我們威脅最大的,還是從背后登陸的周瑜。若不擊退周瑜,我們后路被斷,圍在這關城之中,遲早是死。
而且就算將軍想在軍糧吃完之前堅持死守,只要將士們覺得沒希望,人心一散,關城還是要丟!為今之計,我軍必須死中求活,帶領主力趁周瑜立足尚未完全穩固,把他重新趕下黃河!這樣才有一線生機!
就算打不過周瑜,大不了就突圍回雒陽城。反正只要不擊退周瑜,守虎牢關是沒有意義的。”
曹真思來想去,覺得很有道理,就照著這個部署了。
他自己也想逃命回雒陽,不想留下來守關把命運交給別人,所以他就親自帶隊去反擊周瑜,也帶走了虎牢關守軍至少三分之二的有生力量。
他急匆匆從虎牢關出發,往成皋縣的方向趕。
一路上,也確實聽到諸多風聲,還有成皋縣的守將過來報急,說周瑜上岸后,略一休整,就帶兵進攻成皋縣城了,如今情況危急。
而且劉備軍的船隊還有直接從黃河駛入洛水的,進一步利用了洛水的航道切割曹軍各部的聯絡。
曹真聽了那么多噩耗,愈發焦急,同時也有些不可思議:“周瑜用兵,果然也出人意料,我還當他上岸后,會先包夾虎牢關,怎么反而去強攻成皋縣了?
關隘狹窄,縱深不大,被前后夾擊,不出數日就會崩潰。縣城卻有足夠存糧,可以持久……難道他是想盡快在南岸占下一座縣城,然后讓源源不斷的大軍過來,再勾引我軍主力去成皋野戰?”
曹真思前想后,覺得似乎也只有這種可能了。
他覺得劉備肯定也不想強攻有大量重兵鎮守的雒陽城,相比之下,如果曹軍肯在黃河南岸跟劉備公平野戰,劉備肯定很樂意。
而勾引曹軍野戰的最好辦法,就是給曹軍看到一點“劉備軍已經站穩了灘頭陣地,但面積還不大,努努力還有機會把劉備推下河”。
如果周瑜直接包夾虎牢關,把虎牢關打破,張飛魏延源源不斷涌進來,劉備軍進入河洛盆地的陸上通道徹底打通,那曹軍看不到把敵人推下河的希望,也就不可能出來了。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曹真的腦補,事實上他會這么想,說明他還是不夠了解敵人,甚至連自己的叔父曹操都不夠了解——以曹操的多謀多疑,諸葛兄弟和周瑜如果用這招誘敵,想讓曹軍在河洛盆地里再跟劉備軍打平原決戰,曹操是絕對不會中計的。
曹操吃的虧已經夠多了,絕對能看穿。
所以,周瑜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讓曹真以為他會這么以為,只是預判了曹真預判的他的預判。
曹真找到了解釋之后,也就愈發加速疾行,試圖碰碰運氣把周瑜推回去,實在不行的話,那就從成皋以南繞過去,奪路回雒陽,虎牢關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