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畢竟不是張飛,他也不會像張飛那么心急,非要軍中裁縫三天工夫就弄出幾萬套喪服。
劉備是從小知道民間疾苦的,也寬仁能容。
加上他要臨時改變進攻計劃,兵馬調度后勤補給轉運,武將人才調整,這些也都需要時間,單單在衣服上著急也沒用。
所以他給了軍中工匠整整十天時間操辦,操辦的內容也很簡單,并不要給全軍置辦全套喪服,只要確保每個士兵頭上纏一塊隨便裁剪的素色麻布條就行。
連麻布條的邊都不用卷邊縫制,就任由裁剪后殘留的毛邊自然散開。
反正古代喪服里,還專門有一種形制“斬衰”,是故意留毛邊的。更低一級的“齊衰”,才是卷邊縫紉的。
這點工作量,工匠們當然可以按時、順利完成。
操辦喪服的同時,劉備也另外緊急做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立刻召了河北的諸葛瑾趕緊來濮陽,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大義名分的事情。
此番討伐曹操,政治上的牌究竟該如何打,具體該聲討些什么,檄文口號如何調整。
第二件么,就是純軍事上的考量,需要跟關羽等人磋商一下,進攻雒陽的路線究竟怎么算,要不要強攻虎牢關。
這些事情,哪一件都不容輕忽,因為自從天子駕崩的消息傳來后,劉備治下的關東各地,也都是人心洶洶。
倒不是說有人因此就反對劉備的統治——劉備都治理各地那么多年了,當地很多人其實都不在乎天子了。
之所以人心洶洶,都是因為很多人想立從龍之功,已經開始私下造勢想要勸進,請劉備立刻登基稱帝,正位為君,然后再為先帝報仇。
劉備自己還是比較求穩的,覺得太急了,沒必要爭這點時間。
尤其自己本就打到虎牢關外了,再經歷天子駕崩的劇變,劉備覺得曹操不可能守住雒陽太久的。
既然如此,還不如打下雒陽,再堂堂正正考慮這個問題,反正差不了幾個月。
而具體怎么操作,怎么按住洶涌的人心,就得諸葛兄弟好好幫他謀劃了。
劉備得到天子駕崩消息后的第五天,也就是建安十八年的六月初九。
諸葛瑾就急匆匆從鄴城前線,經黎陽趕到了濮陽。
劉備親自出城迎接,還帶了諸葛亮和關羽一起。
雙方頭上都纏著白布,剛見面的時候也很莊重,在人前都是一言不發,毫無談笑之狀。
劉備就默默地引著諸葛瑾回到臨時被充作太尉幕府的原東郡太守府內,才稍稍放松了些情緒管理,跟諸葛瑾推心置腹商議起來。
“我們都知道此番陛下駕崩,必是曹賊弒君所致,剛逃出來的韋晃等人也能證明這一點。但曹賊還在宣揚陛下是被他們挾持,孫權是在試圖奪回陛下的時候,導致那些挾持者殺害了人質。
眼下曹賊治下的州郡,信這種胡言歪理的人還不少,子瑜以為,我等當如何正天下視聽?還有就是,曹賊稱韋晃為挾君者,那我們還要不要讓韋晃公開露臉,駁斥曹賊,還是通過別的途徑駁斥?”
諸葛瑾摸著胡子,搖了幾下折扇,倒也沒猶豫太久,就組織好了說辭。
主要是他一路上過來,也有的是時間思考。這些問題很重要,劉備提問之前,諸葛瑾就已經琢磨了好幾天了。
于是他很快回答:“我以為,韋晃倒是暫時不急于讓他露臉,暫時就靠我們自行設法駁斥便是。曹操非要說陛下是被挾持,我們就分析其細節,形成類似檄文的文告,指明其中疑點。
比如,要是陛下是被挾持的,那他離開小平津所在的平縣、前往成皋的時候,為何要幫助耿紀、韋晃等人騙過宮禁護衛的將領?
顯然是因為這些將領就是曹操的人,而陛下本心要逃離曹操魔爪。由此可見,在逃離平縣前往成皋時,陛下和耿紀韋晃是一條心的,根本不存在挾持一說!由此推而廣之,再補充一些證據,便足以證明逃離曹賊,全程都是陛下本心!
何況,出城祭奠剛剛故去數月的皇后伏壽、許諾祭奠后回宮便封曹操之女為新皇后,這一切也都是之前陛下親自下的旨意,如果是耿紀、韋晃要挾持陛下,陛下會下這種旨意配合挾持者么?
只要這一點揭破了,曹操目前找的那些遮羞布,至少會被扯掉七八成。就算曹操再設法切詞狡辯,最多也只能說是‘耿紀韋晃利用了陛下想要祭奠亡妻的心情’,但無論如何,曹賊欺君逼得陛下不得自主,這一點是絕對沒有異議的。而剩下的說辭,我們也還有別的辦法慢慢駁斥。”
劉備聽得很認真,一邊聽還一邊跟這兩天諸葛亮跟他說過的那些說辭對照印證,發現他們兄弟倆的觀察角度確實也差不多,互相印證查漏補缺的話,基本上就能直接拿來用了。
不過,具體該以什么形式駁斥曹操,這事兒劉備還沒想明白。因為他覺得如果特地跟曹操打嘴仗,寫個辯駁文章一二三四五列明,雖然可以說明情況,但卻弱了氣勢。
那樣豈不是顯得“他劉備很重視曹操的宣傳,才要專門辯解”。
如果直接把曹操視為弒君國賊,毋庸置疑,那完全可以不把曹操的話當回事,還特地反駁什么?
無視才是最大的藐視。
劉備這幾天遲遲沒有反駁,也是因為諸葛亮提醒了他這一點,勸他別直接以檄文的形式反駁,最好再斟酌一下。
諸葛瑾聽了二弟為主公所想的顧慮后,也覺得有道理。
這事兒不能像是跟曹操在辯論。曹操現在都淪落到什么檔次了,他還配辯論嗎?
劉備要說,也是對天下人說,不是針對曹操說。
想了一會兒,諸葛瑾還真就想到一計,想到一個挺合適的載體。
當然,也不是諸葛瑾多聰明,而是因為諸葛瑾剛好有現成的歷史答案可抄。
他忽然想到了原本歷史上,曹操寫過一篇《述志令》,或者又叫《讓縣自明本志令》,內容就是曹操辭了劉協封給他的三個縣封地,順便對天下人申明自己并無“欲廢漢自立久矣”的情況。
曹操的《述志令》的內容,劉備當然是絲毫都不可能去借鑒的,但是其形式,卻是可以的。
劉備可以以太尉、車騎將軍、武昌侯的身份,下達一份針對治下臣民的教令,表達自己的謙退、哀痛和自責。
別的事情不用提,主要就表達“對于沒能救出陛下的自責”,然后再做出一些決斷,以自明其志。
而對于曹操謊言的駁斥,就可以潛移默化藏在這份教令里,這樣也顯得胸襟豁達、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劉備聽了之后,果然覺得這很合理。
“確實應該如此,無論如何,陛下遇害都是我等人臣沒有盡到拱衛的本分。孤已恢復大漢州郡、三分天下有其二,卻不能翊衛陛下,陛下派人來聯絡,也接應不及,是該自貶!”
劉備想明白這一層道理后,便決定暫時以退為進一下了。
這種暫時謙讓自退的做法,也確實最適合對第三方宣傳,并凝聚人心了。
一旁的諸葛亮,也很快領會了這種以退為進的“清者自清”效果。不過他也立刻敏銳意識到,這一招是雙刃劍,因為必須配合“自貶”的表態一起用,才顯得有誠意。
歷史上諸葛亮自己后來首出祁山失敗后,斬了馬謖,也以用人不當自請貶三等,與今日的情形,也算是異曲同工之妙了。
只不過諸葛亮貶三等后,可以“為右將軍、行丞相事,所總統如前”,實際權力沒有絲毫影響。而劉備今日的權力也不會有絲毫影響。
諸葛亮便很快把自己的提醒說了:“主公,用這種手法爭取人心、剖白真相,不僅需要主公暫時自行貶抑,而且其貶抑也不能立刻取消,必須將來另有大功于天下,才能再行洗刷。這一點,請主公心中務必有所準備。”
歷史上諸葛亮自貶三等后,也是等了一年,來年第二次出祁山,指揮魏延斬了王雙,重奪武都、陰平二郡,才算是攢夠功勞,洗刷舊辱,恢復了丞相職務。
套這個模板的話,劉備顯然也要面臨這個問題。
不過好在這個問題還是容易解決的,幾人稍微一合計,就意識到可以和之前治下各地文武想要勸進的事兒、合起來處理。
諸葛兄弟一起商議細化之后,最終給出劉備一個綜合的解決方案:
“主公如果真要下自責的教令,可以在教令的最后暗示,要打進雒陽城為陛下報仇,然后才能洗刷今日之過。如此一來,那些想要在主公入雒之前就勸主公輕進之人,也都會知難而退的。”
諸葛兄弟還藏了半句話沒說,那就是一旦這封教令下了之后,不但想要現在就勸進的人能剎剎車,而那些現在還沒想勸進的人,也會得到暗示:等打下雒陽,就是時候了。
劉備對這個節奏還是挺滿意的。
原本歷史上,他打下漢中之后,就很快有人勸他稱漢中王,但他還是籌備拖了兩個月,這還算是快的。后來曹丕篡漢,消息傳到成都,劉備更是花了半年才做好準備。
現在只是要求攻下雒陽,這點時間他完全等得起。而且打進雒陽再考慮后面的事情,也省得重新修那么多宮殿和百官的官邸了,朝廷的一切都可以盡量用現成的,減少大興土木。
除非是有一部分在戰火中被曹操破壞掉的東西,非重修不可,那也沒辦法。
定下這個總的方略之后,剩下的就是教令里具體的自我貶抑尺度了。
這個問題,劉備不想跟手下人商量,哪怕是諸葛兄弟也不愿意商量。
作為主公,他自己怎么罰自己,這種事兒,是別人能插話的么?
所以劉備思考了一下,最終乾綱獨斷,決定為“救駕反應遲鈍”的過失,負最高的領導責任,自削武昌侯五千戶封邑。
保留太尉、車騎將軍官職不變,武昌侯的名號也不變,只是減少封戶。
順便的,劉備還試探了一下諸葛瑾的意思,諸葛瑾很快就意識到,當初“指揮/調度/經手”過救駕事宜的人,肯定都得跟著表示。
當然諸葛瑾是不在乎的,他知道這種事情,劉備也是在保護他。
歷史上二弟街亭打完回來都自貶三等呢,這種東西,過一陣子就回來了。
而且劉備都已經打了樣了,他作為承擔最高領導責任的人,也只削了五千封戶,其他人肯定在削封問題上要遞減。
就好比捐款的時候,太守都捐了五千兩,下面的郡丞、縣令難道還能超過五千兩?
最終,劉備自己拍板,司徒諸葛瑾,負有調度不當的責任,但因為他不是實際救駕行動的直接指揮者,所以削去諸縣三千戶封戶。
再往下,左將軍趙云,作為陸路援軍救駕的主官,直接指揮執行人。
雖然趙云已經盡力了,他的騎兵日夜兼程繞過縣城殺到河內郡的黃河岸邊。但皇帝畢竟是在他面前死了的,這就算運氣不好,攤上事兒了。
趙云的貶抑比諸葛瑾再遞減一等,削去封邑一千戶,并且降左將軍號一級,降為征北將軍,等將來河北、河洛戰事徹底結束,再結算趙云的功勞,或許能重新升回來。
整個救駕不力案中,最后一個被處置的是周瑜——但其實這也是在保護周瑜,因為這次處罰過之后,將來一事不再罰,就沒人會再提了。
周瑜這次也是運氣不好,他的水軍本來是有可能在黃河河面上救下天子的,他跟趙云不一樣,趙云的騎兵下不了河,天下人都知道,不會怪他。
周瑜雖然是按計劃的時間點行動,但天子那邊動手提前了,導致周瑜晚到。攤上這種事兒,誰也不想的。更關鍵的是對面曹操陣營這次動手的是孫權,孫權和周瑜還有舊交。
只有劉備罰一下周瑜,公事公辦,外人才會知道“周瑜跟孫權早已沒有交往”,否則難免有人嚼舌頭,覺得“周瑜是不是為了避開了孫權直接交戰,難做人,所以才特地晚到”。
綜合考慮之下,最終周瑜的官職處罰也就反而比趙云更重,而爵位處罰則不重。
這也是因為周瑜壓根兒就沒什么爵位可削,他本來就只是個都鄉侯,才三百戶封邑,這次就徹底奪爵。
官職方面,周瑜的那個雜號將軍的頭銜也被擼掉,但渤海太守的文職得到保留,以后他就安心做個地方官,繼續理財航海搞探索。
處罰決定下來之后,諸葛瑾還怕周瑜理解不了,所以又找機會私下里跟他溝通了一下。
沒想到周瑜倒是很想得通,直接表示沒什么:
“主公這也是在保護我,畢竟要有人為水軍遲到、沒能救下陛下擔責。這樣表了態之后,天下也就沒人會相信曹操的妖言惑眾了,天下人都會知道主公是真的救駕,而不是耿紀劫駕。
此番奪了爵位后,一切就算板上釘釘了,將來也不會再有人拿我和孫家的那點往事攻訐。我反而省卻一塊心病。
何況,打下雒陽之后,孟津渡、小平津再往西,便是弘農郡的陜峽了,黃河在此中分,下游的水軍都不可能越過此地。
我卻只擅長指揮水軍,不擅陸戰。打下雒陽后,天下再無水戰可打,或許我是該轉為文職,想想如何建設天下的曬鹽、航海大業了。”
周瑜知道,自己被這次的風口浪尖,暫時奪取軍職后,將來風頭過去了,主公肯定會在其他方面補償自己的。他沒什么可擔心的。
諸葛瑾見他說得這么豁達,也不再多勸了,就拍拍他肩膀:
“這樣也好,我這次也是不得不罰三千戶封邑,誰讓耿紀、韋晃派人聯絡時,首先是被子龍截獲的,然后就送到了我手上呢。
救駕事宜,從頭到尾都是我調度的,偏偏水陸兩支接應的人馬,也都是各自派了我一個妹夫去指揮,我不擔這個責誰擔。三千戶就三千戶了,反正我們諸葛家不靠那點租稅過日子。”
趙云是諸葛瑾的大妹夫,周瑜是諸葛瑾二妹夫,他們一門三人加起來被罰了四千三百戶封邑,還是比劉備一個人五千戶少一點,也不算僭越。
反正風頭過了遲早會回來的。而周瑜么,就當是趁機轉型,反正大漢本土能打的水戰也都打完了。
處理完向天下人表示自責的教令、并明確了賞罰事宜之后,劉備便繼續投入到了全力進攻曹操占領區的行動中。
不過,經過這十天的調度、整備,諸葛兄弟也額外幫他想了另外一條進攻路線,看起來比直接強攻虎牢關要方便些,至少沿途沒有任何天險要打。
“主公,我們已經合計過了,既然之前子龍嘗試救駕時,就以少量騎兵突入司隸的河內郡境內,直抵成皋對岸的黃河邊。
此番曹賊又犯下弒君大罪,各地官員必然人心惶惶。我軍正好從冀州的魏郡南部,繞過鄴城,直撲河內,然后從河內南渡黃河,在孟津和成皋之間皆可擇地登陸。
如此,便可不攻虎牢關,直接進入河洛平原腹地。連同打河內的時間都算在內,前后不出兩月,必能奪取雒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