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九月十六。
這一天,也是當初曹操和司馬懿秘議定計、決定利用曹軍內線作戰的優勢打一場反擊決戰后的第十三天。
也是曹操秘密下令集結軍隊之后的第十一天。
一支大約有十七八萬人之眾的曹軍,終于在這些日子內,在魏郡境內以盡量悄咪咪的姿態集結起來,散布在黎陽周邊的幾個縣城駐扎。
后軍還在黎陽,前軍已經前出到了魏縣,也就是距離諸葛瑾、周瑜正在圍攻的館陶縣,只剩最后一兩個縣的距離了。
曹操一開始的計劃,是調度二十萬人,但時間太倉促了,他為了決戰的突然性,一再加碼提升強行軍的速度、縮短集結部隊的期限,所以實在是湊不到那么多人。
不過,夏侯惇手上,還有五六萬河北本地的駐軍,光是鄴城周邊就有四萬。這還沒算那些每個城里臨時拉起來、只能守城不能野戰的鄉勇、民壯。
所以,把夏侯惇手下的河北本地守軍都拉上,曹操還是可以累計湊出二十三四萬戰兵。
哪怕這些人沒法全部拉上一線戰場決戰,要留一點人守家心腹要害,那也可以拉出最多二十二萬人左右參加野戰決戰。
曹操覺得這個兵力也夠用了。雖然不能保證必勝,但再等下去只會更加夜長夢多,還不如就靠著手頭現有條件賭這一把了。
此時此刻,正是這天的清晨時分,曹操強撐著精力,一大早就起來了,在近侍的幫助下披掛上了全副鎧甲,騎上高頭大馬,親自到軍前巡視。
曹操年事已高,倒是不至于戰前親自大嗓門對全軍喊話動員,他也沒這個精力。
但他還是把主要將領都集中起來,交代了幾句,然后再讓幕僚幫著向全軍宣讀戰前檄文。
“諸位,朝廷威望,天下安寧,都在此一戰了。諸葛瑾卑鄙狡詐,劉備假仁假義,要是讓他們掌握了陛下,陛下必然會遭到這些逆賊暗害!
我曹操雖然被天下多少人暗諷攻訐,但我問心無愧!我這些年來始終謹守臣節!劉備此賊,仗著曾經耍詐當上過宗伯,若是陛下落入他手,他豈會不行大逆之事!”
曹操跟眾將最后這般動員了一番,說的話語氣聽起來倒也發自肺腑,頗有幾分欺騙性,一時也把將領們的戰意稍稍激發了起來。
然后他才傲然揮手,示意大軍開拔,從魏縣直奔館陶縣而去。
這兩座縣城之間,大約還相差七八十里,也就是還剩一天的行軍路程,不出意外明天就可以接戰了。
曹軍行進到這里,因為魏縣再往東一直到館陶,中間再無其他縣城。平原田野上的土地,雙方都可以自由來去,諸葛瑾麾下的斥候哨騎也會經常出沒,所以曹軍不可能再保密行蹤。
曹操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一旦東出魏縣,后續馬上就會被敵人的斥候發現,從而引起諸葛瑾的警覺、備戰。
但曹操堅信,這最多一天多的時間差,改變不了什么。諸葛瑾就算發現了連夜派人求援,敵方的援軍也不可能趕來。
曹軍按部就班地急行軍著,一路上隨后也果然遇到了不少敵軍哨騎,雙方之間很快爆發了小規模但又短促熾烈的斥候戰。
諸葛瑾麾下的精銳斥候騎兵,為了行動更輕便快捷,倒也不會披掛重甲,往往只是穿著皮甲,所以防御力方面相比于曹軍騎兵并沒有什么優勢。
但他們的弓刀和騎槍,都是質地最精良的灌鋼鍛造,水力鍛錘反復疊打,曹軍的甲胄基本抵擋不住,除非是身著魚鱗重甲的軍官,才有可能扛住灌鋼馬刀的劃割。而破甲的錐頭箭和灌鋼矛頭的重型騎槍,便是傳統魚鱗甲也防不住的。
雙方都是高攻低防的狀態,也都有高橋馬鞍和雙側金屬馬鐙,斥候戰階段打得有來有回。諸葛瑾一方只是占據了傷亡交換比層面的優勢,也刺探到了一些敵情,但并不能給戰場帶來質變。
相比之下,曹軍一方見前期的斥候戰打得也還行,諸將的心情都稍稍定了一些。
誰讓如今曹軍一方的要求和心理預期已經降得很低了呢。大家潛意識里都覺得,能跟敵軍勉強打個有來有回,哪怕傷亡上比敵軍多一點,也已經是可以接受的了。
正所謂沒有期望也就不會失望,所以一番小摩擦后,曹軍的士氣居然短暫回升了一些。
曹操看著這些情況,也都心中有數,不由對決戰的前景又多了兩份期待。
一天的小打小鬧和轉進之后,九月十六入夜時分,曹軍終于抵達了館陶縣近郊。
一整天曹軍走了六十里,此刻距離諸葛瑾在館陶城東的圍城營地,也就只剩不到二十里路程了。
曹操選擇了離敵十五里扎營下寨,還分了一部分兵力從西邊進入館陶縣城,讓將士們好好睡了一夜。次日天亮前再造飯加餐,確保全軍狀態飽滿,這才趁著晨曦繼續前進,逼近諸葛瑾的營地。
當然,整個過程中,曹操都有不斷、分批派出斥候騷擾敵軍,保持對敵軍的偵查。
所以一直到十七日清晨曹軍發起大規模攻勢之前,曹操都有相對精準地掌握敵情動向,也知道直到開戰前夕,諸葛瑾手頭大致有多少直屬兵力,可以投入第一波的戰斗。
“諸葛瑾此番反應雖然遲鈍了些,但也算中規中矩。昨日他還是連夜召回了原本在邯鄲的趙云部。不過看樣子,趙云也只是倉促把騎兵拉了回來,他的步軍是趕不上此戰了,形勢對我軍而言,也還算可以接受。”
曹操在臨戰前的最后時刻,如此評估了一番戰場局勢。
河北的劉備軍,大致七八萬人,如果趙云完全沒趕回來的話,諸葛瑾和周瑜只有四萬多人,但是現在趙云的騎兵回來了,會戰的敵軍總兵力可能會回升到五六萬人,還有一兩萬步兵應該是被隔在了邯鄲以北。
曹操全軍有二十二萬人,當然這二十二萬人不可能一天之內同時趕到戰場。但二十二萬打五六萬,短期內殲敵還是有可能做到的。
“丞相,下令吧,今日之戰,該當如何調度部署?”臨戰時刻,隨著旭日漸漸東升,諸將都來到曹操的中軍帥帳,請示具體作戰方略。
曹操讓近侍掀開帥帳的門簾,讓晨曦灑進來,看著地上的陽光,沉穩地說道:“子廉!文烈!你們各領一支騎軍,迂回到館陶以東、白溝河下游東岸,擇略有丘陵林木之地埋伏。
如若一會兒我軍大破諸葛瑾,諸葛瑾當日便敗退后撤,你們便趁機攔截,截殺其潰兵!”
曹操一邊說,一邊指著地圖示意。
原來,這一帶的平原上,主要的水系就是白溝河。白溝河是沿著西南、東北走向流淌的,這一點跟河北平原上大部分河流都一樣,比如最著名的漳水、漯河都是這么流的,不足為奇。
館陶縣城位于白溝河的東南岸,因此今日的決戰戰場,注定也會在白溝河東南岸打響,河流對側的西北岸,諸葛瑾完全沒有部署兵力,曹操也不用去費心圍堵,他知道諸葛瑾如果真打敗了要逃,是不可能渡過白溝河走西北岸的,最多就是坐糧船順流而下逃跑。
如果諸葛瑾敗了之后敢渡河,曹操靠西北岸的少量牽制部隊就能半渡而擊將諸葛瑾滅了。而如果諸葛瑾不渡河,只是直接坐船順流而下,曹操前些日子在魏縣的時候,也有在白溝河上游秘密準備了不少火船火筏。
曹軍的水軍雖然戰力不濟,但是靠著上游之利,提前巨量囤積火攻的耗材船筏,威力還是頗為可觀的,諸葛瑾想跑,曹操絕對能在各個環節制造混亂,讓諸葛瑾潰不成軍。
不過,曹洪、曹休聽了曹操的這番吩咐,心中卻都是一驚。他們沒想到曹操居然那么大魄力,都不讓他倆參加一會兒的正面戰場攻堅戰,已經想著“正面擊敗諸葛瑾后,如何追殺殘敵”上了。
這么自信么?決戰都還沒打,已經在考慮如何“除惡務盡、避免縱虎歸山”了么?
曹洪資格老,便忍不住勸說、確認道:“丞相!讓我等提前去下游埋伏,那正面戰場的決戰兵力不夠怎么辦?為穩妥計,還是要做兩手準備呀!”
曹洪已經盡量說話措辭委婉一些,希望曹操多想想“如果一兩天內,沒有正面打崩諸葛瑾,又該如何調整”。
而以曹操之謹慎,顯然也提前深思熟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剛才時間倉促,一開始沒提到罷了。
既然曹洪問了,曹操也好整以暇地表示:“我自然另有準備,如此大戰,豈會完全指望一鼓而下?所以這個部署,只是針對這兩日能快速破敵的情況,如此安排的。
如果兩日內無法破敵,我軍便改為包圍諸葛瑾,環營快速建設長塹、甬道,做好圍點打援的準備。
我軍如果完全暴露在曠野之中,拖延時日,一旦劉備麾下其他各路兵馬來救諸葛瑾,我軍腹背受敵,被內外夾擊,形勢必然不妙。
所以,只要速攻無法馬上破敵,就要立刻準備打援,這樣哪怕其他敵軍趕來,我軍前后有兩道營墻可以依托,又能確保圍住諸葛瑾斷其糧道,到時候就能逼得敵軍轉守為攻,由敵軍承擔攻營的不利。”
曹操這番部署,也算是兵法正道了。歷史上這種平原上的大兵團對戰,初戰無法快速決出勝負時,雙方轉入對峙守營,往往能逼著敵人扮演攻營的角色,承擔額外的傷亡。
十二年前的官渡之戰時,袁曹兩軍也是互相扎營固守對峙,這并不奇怪。
只不過這次,曹操就算第一波拿不下、不得不轉入圍點打援,他的時間也依然比較緊迫——
因為曹操如今在別的戰線,是非常空虛的,他是抽調了好幾個戰區的戰兵來進攻諸葛瑾,這就得防止劉備圍魏救趙。
所以哪怕圍點打援,曹操最慢也要在一個多月之內解決戰斗,否則其他方向就有可能出現大崩潰。
曹操不知道館陶大營內,諸葛瑾有多少存糧,夠不夠吃一個多月,這點情報曹操很想知道,但他戰前就是沒法弄到。
如果諸葛瑾的存糧能吃兩個月,甚至更久,那曹操就不能指望圍住諸葛瑾后靠斷糧餓死敵人取勝,必須是強攻營壘取勝,強攻的傷亡再大他也只能咬牙死撐。
就算不是堆人命強攻全營,曹操至少也要找出諸葛瑾在館陶大營內的屯糧區,然后把屯糧區攻下來或者燒了,那樣也能明顯導致諸葛瑾的續戰能力銳減,最后不得不突圍就食,讓諸葛瑾承擔攻堅一方的不利。
那就跟官渡之戰時的情況差不多了。
不過,曹操也知道這事兒希望不大,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諸葛瑾哪能老是踩袁紹都踩過的坑呢。
這些推演可能性,如今都還只是空談,曹操原本也不想說太細,只想留在自己腦中,慢慢隨機應變完善。
但是曹洪都顧慮了,曹操也只能大致拿出來,順便也是給眾將都安安心,讓大家知道丞相是有后手的,不是盲目孤注一擲。
曹洪聽說了這個情況后,也就沒有再多問,乖乖跟曹休一起帶著騎兵,繞路去館陶下游埋伏了。
然后,曹操才帶著曹軍主力,分批分多個方向,慢慢向著諸葛瑾和周瑜的大營壓過去。
他手頭畢竟還有十幾萬人呢,需要非常寬大的戰場正面才能展得開,所以分多個方向進攻是必須的。
大軍調度非常費時,清晨時分開拔、機動,一直到了午時初刻,曹軍幾部先鋒才部署到位。
館陶大營內被圍的諸葛瑾,倒是始終不動如山,只管好好守好他那片綿延數里的巨大營區,營區內至少有五六萬人之多。
漢代的扎營條件,長寬各一里地的營壘,最多也就住幾千人。五六萬人的營地,就算再密集,也得是邊長三到五里的豆腐塊,實際上考慮到作戰需要、用途的不同,還有補給物資的囤積存放,只會面積更大。
兩軍對壘之后,各條戰線都接近到了一里地之內,然后曹軍紛紛停住,也不再貿然上前。諸葛瑾麾下的士兵,則是在營墻和木柵后面嚴陣以待,同樣是長戟林立,弓弩時刻準備上弦。
曹軍巨大的軍陣,呈現一個半圓的弧形,從西南角到東北角,對諸葛瑾形成了半包圍。留出西北方不圍,但那個方向上走不出幾里地,就是白溝河了,所以也不怕諸葛瑾一旦打不過、從狹縫中撤兵。
曹操看到敵軍始終那么沉得住氣,也派出幕僚和騎將,帶著一大群罵陣手,扛著盾牌到陣前喊話。琢磨著正式廝殺之前,再打擊一下敵人士氣,讓他們知道為什么挨打。
曹操派出的幕僚,正是他身邊如今頗以口才和急智著稱的楊修。
楊修前些天亂嚼舌頭,被曹操發現后,怕他泄密,就把楊修關起來了,但楊修也算是撿了一條命,沒有跟原本歷史上那樣被殺。
如今大戰已經要開打,也不怕楊修嘴不牢泄密了,曹操就覺得還是廢物利用一下,讓楊修到陣前喊話。
他是楊彪的兒子,身份清貴,也適合打擊敵人士氣,同時萬一被諸葛瑾下令放箭射死了,這種人死了也不可惜。還能激勵己方,讓天下人覺得諸葛瑾不能容人,陣前射殺勸降的名士。
楊修硬著頭皮來到陣前,被迫喊出了他經過報備的臺詞:“諸葛逆賊!你中了我家丞相的計了!如今朝廷大軍數十萬,齊聚河北,孤注一擲先擊滅爾等。便如泰山壓雞卵,滄海沃炭盆!
劉備縱然還有數十萬兵馬,也來不及趕到河北來救你們!對面的將士們聽著!只要投降,朝廷一律既往不咎!你們當中有不少也都是之前被諸葛逆賊俘虜,不得不降的,朝廷也會再給你們一次棄暗投明的機會!”
楊修剛剛吼到這兒,還沒把話說完,對面忽然也有罵陣手,轉述了諸葛瑾的反駁:
“楊修小兒!當年你爹楊太尉是怎么被曹賊陷害的!你這不孝子,還這般用心給曹賊賣命!還有,你若是粗鄙無文,換個人來罵便是,也不用抄當年陳琳的辭藻、涂涂抹抹嘛,你這是罵我呢還是罵曹賊呢!
誰中計還說不定呢,有膽就盡管來攻營,孤立刻讓曹賊知道到底是誰中計了!”
諸葛瑾的話,通過罵陣手傳得兩軍將士都聽到了,曹操不由有些尷尬,內心的憤怒也愈發熾烈。
“真是不見輿櫬不落淚!傳令李典、樂進,立刻分左右兩路,強攻諸葛瑾的大營!”
“末將遵令!”
李典、樂進立刻最后整隊了一下,然后就率軍沖了上去。
李典的軍隊從敵營的西南角發起進攻,而樂進的軍隊從東南角發起進攻,兩路各有萬人以上,黑壓壓地就往上沖。
曹軍來得倉促,也沒有重型攻堅器械,就靠著簡易的木排架設壕橋,通過營前的壕溝,朝著柵欄沖去。
好在,諸葛瑾這座大營最外層的防御工事,看起來也沒那么堅固。
最近這兩三天,諸葛瑾關照周瑜加強營壘防御,也都是在內層加固,避免嚇到曹軍。
所以曹軍在剛攻上來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無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