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直不愧是治國之能臣,戡亂之良將。高定遁走之后,僅僅依靠斡旋拉攏當地蠻夷,不再費張弓只箭,就能讓夷帥自行獻上高定首級!
當初那些抨擊他行事操切躁進的空談之徒,都該睜開眼好好看看!這才是務實為國的典范!”
法正最終還是在這年的八月底,順利把高定的首級送回了成都。
首級抵達之日,諸葛亮自然是頗感振奮,也再次大張旗鼓為法正慶功宣揚。并且高調地借機當眾褒貶了一番。
在此之前三個月,杜瓊、譙峅這一派系的清談文官,可是攻訐過法正的施政方略不夠光明正大,容易在處理蠻夷問題時埋下隱患、損害朝廷信用。
當時,諸葛亮就用正大光明的理由回懟了回去,強調法正即將實施的斡旋手段,并不是欺詐蠻夷。而是真心提攜那些愿意主動漢化的部族,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杜瓊、譙峅還想辯解,結果卻被貌似中立的黃權假意勸和、實則擠兌了。
而作為諸葛亮心腹的楊洪,又恰到好處地用言語把那些人架到了一個賭約上。
隱隱然有一股“法正的施政舉措如果確實惹禍了,那就說明你們勸諫得對。要是法正能文武兼得,既治理好了越巂的民心,又能干掉高定還不損朝廷信用,那就是你們妄議掣肘施政”的架勢。
自從那天之后,杜瓊、譙峅等人便有些不安,這幾個月里,也在想辦法找補,并且打聽越巂那邊的消息。
如今,這第二只靴子終于算是落了地。
杜瓊等人的官位,也終于要隨之一起落地了。
諸葛亮之前已經名正言順把這些人擠兌架住、下不來臺了。如今到了收割的時候,又怎會心慈手軟?
《三國志》里評價諸葛亮治國,可是明明白白寫過這樣的評語:“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
杜瓊、譙峅等輩,就是每天在背后說怪話掣肘的“游辭巧飾者”。以諸葛亮的嫉惡如仇,有機會公允處斷,就決不能放過。
當然,他也不會法外加刑,過重處罰。
最終,借著這一次的機會,諸葛亮名正言順褫奪了這二人的實職,還清算了一小撮他們這一派的黨羽。
成都城內的眾多文武,對此完全沒有任何不服,都紛紛表態支持諸葛令君的英明決定。還說令君分辨忠奸愚賢的能力,可謂是明察秋毫。
至此,諸葛亮經過前后兩年多的勵精圖治,既搬掉了當初掣肘劉璋的本地實權派家族王商、陳實,
又搬掉了仗著名聲說怪話干涉政務的大儒家族杜瓊等輩。而杜瓊和譙峅失勢后,譙峅的兒子、杜瓊的弟子譙周,自然是更無出頭之日了。
蜀地核心三郡的人心,也再次達到了空前的團結一致。
法正把高定的首級送到成都的時候,已經是臨近秋收時節了。
所以諸葛亮也不可能立刻就有大的舉動,只能是一邊處理人事工作,整頓人心,一邊親自督導秋收和稅糧入庫的工作。
整個九月份,成都平原上的各縣,都沉浸在一片豐收的喜悅中。
金燦燦的水稻收獲上來,原本還要經過長期的晾曬干燥,初冬時分才能入庫貯藏。
不過今年的情況卻略有不同,諸葛亮提前做了規劃,讓成都以南岷江沿岸的各縣,都把需要征收的糧食,直接撥出一半份額,計點裝船,沿岷江、沫水(大渡河)運往牦牛縣。
然后再由牦牛縣稍微翻越百余里山路,抵達筇都北部的孫水河谷,沿孫水一路順流到會無,在當地積蓄起來,作為大軍冬季南征的軍糧。
如此一來,也省去了今年上述各縣半數的秋糧晾曬、貯藏、出庫的繁勞,收上來只是稍微晾幾天就直接運去前線吃了。
不需要長期儲存的糧食,不用曬得太干太徹底,晾曬耗時也能節約一大半。反正只要幾個月之內能吃光,就不存在潮濕霉變的問題。
當然,稻谷不曬干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碾米時容易產生碎米,這在后世追求精碾、徹底去除米糠的時代,是不能容忍的。
不過這些問題,放在東漢卻完全不是個事兒,因為只要把碾米的精細度放寬一些,不追求把米磨得太干凈,就不要緊了。
當時的士兵和百姓,哪里敢追求吃到把米糠完全磨干凈的精米?米糠里的營養,絕大多數人都是舍不得丟的。
而且退一萬步講,就算因為糧食還有點水分,而導致碾的時候碎米率增加了,也無所謂。這個時代誰敢嫌棄米碎了品相不好?不是照樣能吃。
這樣的糧食吃起來,還有一股淡淡的新米清香。
后世很多常年居住在大城市里的看官,或許都已經無法想象這種氣息和香甜了,因為他們可能一輩子吃的都是陳米,至少很少能吃到當季剛收割晾曬的糧食——
后世所謂新米,至少也是秋收后隔年春天才碾的,放小半年已經算是最新的了。因為一定要充分干燥后再碾,避免碎米。在講究品相的時代,碎米是賣不出去的。
諸葛亮這個后勤部署,雖不能說是盡善盡美。
但至少也是現有條件下,所能想到的最節省軍需成本的南征計劃了。
糧食都盡量從岷江沿岸的縣城調集剛收上來的秋糧,把運輸成本壓到最低。
諸葛亮也沒有額外帶多少軍隊南下,只是派了數千護糧軍,既扮演運輸隊的角色,又扮演隨身護衛。
諸葛亮本人,也在安排好成都這邊的全部政務后,親自隨軍南下,去越巂和法正會合——這南征的最后一戰,諸葛亮還是決定親自督軍的,一來所耗費的時間不會太長,他確實可以安心離開成都一陣子。
內部的反對者,也剛剛被他肅清了一批,如今人心正穩,沒有人會跳出來搞事情的。
而親自督導平南中的最終戰,還有利于對建寧、永昌等地勢力的懾服和整合。
因為當地很多蠻王夷帥,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親自北上到成都拜見,讓他們見識一下諸葛令君的威儀,也便于更徹底地收服人心。
可不要小看這一點,在原本的歷史上,諸葛亮就靠他的風度姿容,折服過不少人。哪怕是諸葛亮還處于微末之時,多少人一見他的長相風度,便驚為天人,對其心服口服。
在漢朝的時代背景下,一個執政者長得帥,也是有不小的人望加成的。
而這一方面,法正顯然差諸葛亮太多。所以,還是非常有必要讓帝國最偏遠郡縣的蠻夷們,親眼見識一下帝國高層的執政者的風度,當面施恩懷柔一番。
至于平定之后的戰后治理,諸葛亮也想過了,法正將來肯定是要回成都幫自己主持大局的,不可能長留南中。
倒是負責為此戰籌措軍需后勤、整治交通航運工作的黃權,表現好的話可以任幾年建寧太守,幫著朝廷梳理南中的豪強,安撫南中的人心。
最終,經過半個月的行軍、運輸,諸葛亮本人于十月初九這天,抵達了越巂郡。
當地的夷帥大多已經歸附了法正,爭當大漢的狗以換取先進生產力。
聽說諸葛令君親自南下,眾夷帥都非常熱忱地提前出迎近百里。
而且為了防止諸葛令君多心,大家都很默契地沒怎么帶護衛,以示自己絕無威脅。
諸葛亮在牦牛縣的大渡河碼頭登陸時,岸上就擠滿了維持秩序的漢軍護衛,以及被遠遠隔在遠處的一眾夷帥及其隨從。
好在諸葛亮身邊還有周泰護衛,所以安保措施看似外松,實則內緊,倒也完全不用擔心。
時間已是初冬,越巂境內也不炎熱,諸葛亮寬袍大袖的官服之內,也套了鋼絲鎖子軟甲。對于袖箭飛刀之類的暗器,也是完全不懼的。
來牦牛縣這邊負責主持迎接的夷帥,正是之前帶投的李求承,他因為最終追殺了高定,得到了法正最高額一級的賞賜,諸葛亮也破例給他封了一個都尉的官職。
其他諸夷帥,都因為給大漢當狗不如他積極,如今地位都在他之下,但有幾個后來賣力追趕,如今與李求承實力相去也不遠——這也是法正和諸葛亮都樂于見到的。
如果夷帥只剩一家獨大的話,將來難免成為下一任本郡蠻王,那可不是好事。
李求承等人老遠看到諸葛亮的麾蓋旗號,就提前拜服于地。
諸葛亮在周泰的掩護下,大步流星踱到近前,以羽扇輕扶李求承小臂。
羽扇的力道當然不大,但李求承感受到了令君的善意,自己很快就挺腰起身,口稱頌德之言,一邊壯著膽子觀察。
其他夷帥也紛紛有樣學樣起身,不倫不類地說這些臨時死記硬背下來的稱頌之言。
但僅僅數秒鐘之后,李求承等人便看呆了。
對面那人,不過三旬年紀,卻身高八尺有余,長身玉立,峻拔英朗,面目棱角分明而又溫潤如玉。
頜下數柳美髯,長不過七八寸,但卻濃密順滑,飄逸而不散漫,潤澤而不油膩。
再觀其衣著,頭戴三梁進賢冠,金絲為骨,烏紗為面。身著白底玄色緄邊的蜀錦鶴氅,腰身略有收束,綬帶也比朝廷儀制要求的更為輕短。手持一柄純白雁翎的羽扇,腳下只踏了一雙適宜登山的皂色麻布面齒屐。
凡是該華貴的地方,都能于細微處盡顯朝廷體面,但又不至于束手束腳。而從綬帶到木屐,則都顯示出穿著者的實用親民,雖居高位,卻能讓旁觀者感受到一股如沐春風的禮賢下士。
用后世看官熟悉的詞形容,這就叫低調奢華有內涵。
所有夷帥,瞬間便驚為天人。
“令君有神仙之姿,難怪也有神仙之謀!若是我等早知令君手段,也不至于擔心高定的脅迫。高定與令君為敵,實在是自尋死路!”
眾夷帥紛紛如此稱頌,這些話自然是當不得真的。
沒有人會因為敵人有風度就折服,但如果已經被徹底打服了,再看到敵人飄然有神仙之姿,這時候也能給大家的內心找個臺階下。
“原來打敗我們的是如此人物,那輸得也不冤了,實在是敵人太強大,此非戰之罪,非人力可致也”。
這就是這群越巂夷帥此刻內心的寫照。
諸葛亮的神仙之姿,在他們原本已經甘心給大漢當狗的思想鋼印上,又額外加了一道禁錮。
諸葛亮本人對于這樣的場景卻早已習慣了,當下也沒有絲毫驚訝之色。只是談笑風生,言語自若,把一眾夷帥舉重若輕地安撫好。
隨后七八天里,他先是在牦牛縣駐扎兩日,與當地夷帥、酋首飲宴安撫,隨后便翻山南下,前往筇都。
在筇都又駐留三日,宣示朝廷威儀、主公德政,在當地迎候的那些夷帥們,見識到諸葛令君的風姿,膜拜嘆服之狀,也與牦牛縣的同行們無異。
隨后,諸葛亮再坐船順孫水順流而下,最終抵達會無,已臨近十月下旬。
法正得到了通知,也提前北出會無縣城三十里,迎接諸葛令君的視察。
“孝直這半年辛苦了!那么短的時間內,不僅先平了越巂諸賊,又懷柔其人心,讓諸夷甘愿接受朝廷歸化,學我漢人稼穡造船、興修水利,其功足以彪炳史冊。”
雙方一見面,諸葛亮就首先褒獎了法正的功勞,隨后拉著他的手,低聲透露說,等明年自己出川,就由法正擔任益州布政使。
法正聞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連忙發自肺腑地低聲感激了兩句。
此次諸葛亮親自來督戰,完成對南中不臣蠻王的最后一擊,法正內心還擔心過,是不是諸葛令君怕自己立功太多、尾大不掉了。
現在看來,令君只是希望最后階段的人心收服工作,能夠完成得更加盡善盡美,這樣他才好放心出川。
以諸葛令君的日理萬機、軍務倥傯,要是讓他為了南中的事情,親自抽出一年的時間來料理,肯定是不可能的。蜀郡等地的民政梳理、人事整頓都會被撂下。
但是,只抽出一個冬天,最多拖到開春,這點時間卻是可以擠出來的,尤其是成都那邊局面剛剛清理過一番,打掉了一批反對者。
諸葛亮和法正當面把話說開后,所有的疑慮便徹底一掃而空。
法正本想邀請諸葛亮回到縣城,先歇息盤桓數日。
但諸葛亮卻表示不急著回縣城,這幾天他也沒打算在城里住,就直奔孫水河口的渡口小鎮,在那里駐扎幾天,順便視察一下港口和船廠的最新建設情況,直到渡瀘南下。
法正也不違拗,立刻讓迎接的隊伍調整了安排,多調集了一些船只,護送諸葛亮前去視察。
反正雅礱江和金沙江交匯的渡口那兒,如今已經建成了一座集鎮。
那里雖然只發展了短短五個月,但其規模和繁榮程度,竟已經不下于會無縣城了——當然了,這也要怪會無這種小縣,原本實在是太寒酸凋敝。
在南征大軍抵達之前,會無縣勉強只有兩千多戶人口,而且大半還散居在城外的河谷田園鄉間,只有幾百戶住在縣城里。
而法正足足抽調了一萬五千駐軍在這一帶。
附近縣城的漢人百姓,以及遠近匯聚而來的蠻夷部族,如今都成了給大軍提供配套、屯田捕魚的了,要不就是參與興修碼頭、船廠,整治航運和水利。
那座相當于后世攀枝花市的渡口小鎮上,就集結起了三千民戶。
眾人又順流航行了半天,直到入夜時分,終于抵達了渡口小鎮。
諸葛亮親眼看了初具規模、完全用粗硬的竹子搭建的碼頭和船廠,以及那宏大的水寨,也是頗為欣慰。
孝直搞建設,也是有一手的。
法正在一旁,觀察了諸葛亮的表情,又捧哏自吹了一番建設成果,隨后便吩咐備宴,為令君接風洗塵。
法正也沒搞什么奢靡,此地家畜類的物產不多,當地人也沒來得及學漢人養殖豬羊,少量的水牛也是要種田的不能殺來吃肉,所以給諸葛亮吃的,也只是野獸和魚肉。
當然,如今的劉備陣營高層文官,多多少少有學習諸葛兄弟和華佗鼓搗出來的那些醫學和生理常識理論,也知道“寄生蟲”的概念。
在這種南蠻之地,所有的魚和野獸都是要徹底煮熟透食用的,絕對不能為了圖鮮美、而冒險吃半生不熟的鮮嫩肉食。
諸葛亮本人面前,放著的也不過是一鍋去了骨的魚羹,以及幾條從腹部扒開徹底烤熟的大魚,連諸葛亮自己都不認得。
另外就是狼和野豬類的獸肉了,都是切成薄片放在炭火上徹底烤熟、蘸醬食用。
那碗魚羹,其實是用涼山山區特產的耗兒魚去骨熬制的,后世學名叫“吻鮈”。此魚廣泛分布于雅礱江和安寧河里,金沙江里倒是很少,因為魚太小了,只有半尺多長,但產量極高,去骨方便。
之前法正讓人試吃后,覺得味道還可以,也沒什么不良反應,就大量拿來熬魚羹補貼駐軍肉食。
至于那些可以直接煎烤的大魚,則是金沙江、雅礱江特產的幾種裂腹魚。這些魚后世靠人工養殖,普遍可以一年養到兩公斤重,再養下去長肉就慢了,不劃算。
但是在東漢,當地蠻夷原本的捕撈技術太差,裂腹魚都滿江滿河地魚滿為患,長到三年還沒人吃的大魚比比皆是,法正剛讓人用沉底的刺網堵截,經常能收獲十幾漢斤的大魚。(十漢斤才2.3公斤)
諸葛亮吃著這些雅礱江和金沙江的特產,雖不覺得十分美味,但內心卻也更加踏實了。
他并不是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只是一想到靠著新的生產技術,就能讓蠻夷過上安穩日子,從而安心歸化,他就覺得自己對得起主公托付的大業了。
等明年自己出川時,南中各部一定可以安安分分跟著朝廷一條心,好好為討逆大業出力。
而不至于為了爭奪點蠅頭小利、就生事鬧出各種變故。
生產力上去了,大家都會有足夠的生存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