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聽了龐統的推演,也是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那些潛在的敵人,居然還可能做出如此歹毒的事情,不由怒道:
“蔡瑁敢爾?真要是將來琦兒回襄陽途中,景升兄不測、導致傳給次子的話,那孤這個宗伯當然不會坐視!哪怕景升兄真是病亡,孤也要蔡瑁陪葬!”
魯肅見主公動怒,也連忙勸和:“士元所想,不過是最壞的情況,主公不必介意。士元,你也別太擔心了,真要是出現那種情況,那就是敵人把名正言順開戰的理由、白白送給主公!
相信以主公在荊州多年經營,人心向背,真到了那一天,我軍振臂一呼,哪怕蔡瑁暫時控制了幾座城池,荊州大部也會聞風投向我軍和劉琦公子。些許癬疥之疾,何足掛齒!”
龐統卻還忍不住提醒:“雖說蔡瑁不得人心,就算將來狗急跳墻,危害也不會太大。但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全軍而獲人之土,方為善之善者。”
魯肅并沒有直接應對龐統的反問,而是先下意識看了一眼劉備的表情。
見主公依然是一副大義凜然、義憤填膺的表情,魯肅便知道,這事兒上面,在主公心中,大義美名還是比實利更重要一些的。
如果為了美名,會讓實利嚴重受損,那或許劉備還會猶豫。可如果美名的代價,只是一些癬疥之疾,劉備就多半舍不得了。
魯肅太了解劉備的做派,他是喜歡讓別人先對不起他、然后他才好“師出有名、正當防衛”。
魯肅便侃侃而談勸說龐統:“士元,賬不是這么算的。如果我軍搶先下手,甚至是不教而誅,于劉琦公子的仁孝之名,于主公的大義,或多或少都有些許損害。
但如果將來真到了那一天,讓蔡瑁罪行得以顯露、再迅速撲滅,對于荊州人心的長治久安,才更有好處。
何況還有一點,我們之前或許都沒算進去:如果劉琦公子靠著先發制人、心狠手辣,奪取了荊北大權。萬一有人暗中指摘,導致荊北不穩,我軍是不是還要幫著他穩定局勢?到時候,公子未必會承我們多少情,要做的事情卻一點不少,甚至更多。
但如果劉琦公子沒有主公的幫扶、甚至都接不到景升公的權柄,那么主公幫他扶上那個位置,他是不是才會更加言聽計從、完全和如今的袁青州那般、甚至比袁青州更加忠孝于主公。”
魯肅這番話,也算是把人性研究到頭了。
他考慮的是,如果盟友不夠危難,輕輕松松就掌權了,那盟友還會死心塌地給你當傀儡嗎?
如果鬧得和現在的劉璋那樣,總是想有所保留,不肯把權力徹底、毫無猜疑地交給劉備軍掌握。那么將來荊北長遠來說,會更加難掌控。或許要等到天下統一之后,甚至是劉琦這代人都老死之后,再削權徐徐圖之。
有些時候,地盤搶得快了,未必拿得穩。
在把地盤拿到手中的過程中,如果能把反對你的派系勾引出來、讓他們當一把跳梁小丑再快速殲滅,或許對于長治久安更有奇效——
當然,前提是你真有把握把對方快速撲滅,就像鄭伯克段于鄢一樣。如果沒這個金剛鉆,做不到“旋滅”,那就別冒這個險了。
魯肅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龐統當然也不會再反對,于是這事兒就這么定下了。
龐統很清楚,哪怕主公真是這么想的,但這種“釣魚等敵人露頭”的想法,畢竟不好聽。
魯肅也算是扮演了一把主公的嘴替。
劉備見大家都再無異議,便清了一下嗓子,沉聲道:“既如此,荊北這邊,暫時也不要輕舉妄動。盡量及時搜集景升兄的病情,等有所變化了,再舉動不遲。
另外,這事兒我們畢竟是外人,關鍵還是琦兒自己怎么想的。他若是果敢肯為,孤便助他一臂之力,他若是懦弱,孤也不好當這個惡人,畢竟疏不間親嘛。”
劉備還是非常有道德底線的,疏不間親的事情,他絕對不想做。
要何時從劉表手上接權、要如何處置蔡瑁,第一決策人是劉琦。劉備從不會勸外人對其親戚下手。
這句話態度一亮,這事兒也就算板上釘釘。
關羽為劉備提供的關于劉表病情的消息,并沒能促成劉備軍在荊北問題上立刻采取激進態度,只是繼續觀望。
但這個消息帶來的連鎖反應,顯然不會那么快平息,反而牽扯出了更多的漣漪。
約摸一個時辰后,隨著酒席散去,眾人皆有點微醺,關羽、魯肅更是心無顧慮,喝得酣暢,已經無法謀劃。
劉備差侍從把人都好生送走,唯獨龐統還非常清醒——或者說是他剛才還裝作挺酣暢的樣子,但見其他人紛紛離去,龐統立刻一副酒醒了樣子,又對劉備進言。
看樣子,他剛才勸說主公冒進奪人基業未遂,所以還想著在別處整點活。
只聽龐統壓低聲音道:“主公!屬下方才偶爾思索得一策,是關于如何利用劉表病情的,還請主公再撥冗些許時間。”
劉備當然也不會阻止龐統獻策,反正今天聽得已經夠多了,也不在乎多聽一條。所以他也不顧禮儀,直接在龐統那一席旁,箕踞而坐,抬手示意龐統盡管說。
龐統斟酌了一下措辭,鋪墊道:“屬下突然想到,劉景升病重的消息,或許能便于我軍設局,讓其他一些有野心的諸侯、盟友冒出來,也算是試探他們支持我軍的誠意。”
劉備眉毛一揚,語氣倒是不變:“具體想怎么做?”
龐統這兩年一直在蜀中,他對于如何盡快徹底搞定蜀中,當然還是有執念的,便和盤托出:“如今蜀中消息閉塞,劉璋與外界完全隔絕,無論江州還是漢中,都在我軍掌控之中。
只要我軍嚴加封鎖消息,劉璋未必能立刻知道外界發生了什么——這一點,甚至比七年前,我軍殲滅孫策時,還更加嚴重。
當年孫策雖然也消息閉塞,但畢竟能走海路與袁曹聯絡。而劉璋如今只剩成都周邊三郡之地,深陷群山之中,入川道路皆在我手。
如果我們讓劉璋得知‘劉表病重、曹賊南侵,與我軍爭奪荊北’,劉璋會不會起異心呢?就算他不敢反抗我們,會不會趁機向我們提更多條件,比如要求我軍從益州撤走更多兵力、減少對我們的長期軍糧供給。
就算劉璋沒有舉動,主公也可以主動跟他們借兵借糧、比如說假借荊州局勢危急,讓他一次性多出點力,然后換取我軍長期撤走更多人馬、減少長期歲貢。只要劉璋討價還價,要挾我軍,到時候自然有的是辦法讓一切曲在劉璋、讓他陷入不義!
而我軍只要實際上沒有陷入荊北爭奪,可以騰出手來全力對付蜀中,還不是輕輕松松就能覆滅劉璋?漢中、葭萌關方向,梓潼已經在我軍之手,劍閣道也已經被繞過。我軍距離成都,只剩涪城、綿竹、雒城三座堅城。
只要我軍發動之時,再猝然拿下一兩座對峙前沿的重鎮,其余絕對可以數月而定!
至于東南方向,江州城如今還在嚴顏手中,距離成都還很遠,不過也不足為慮,只要北線陸路可以快速滅敵,東線水路可以不用采取攻勢。
嚴顏這兩年和主公關系不錯,只要我們不去進攻嚴顏,他必然會籠城死守,不至于非要派出水軍、到嘉陵江口斷我糧道。只要嚴顏不破壞嘉陵江的航運,我們留下他不打也沒事。等成都落城,一切便已抵定,嚴顏自會直接歸順。”
龐統也不管劉備打不打算算計劉璋,直接就一股腦兒把怎么算計、算計了之后如何收割,都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顯然,龐統也知道,這種事情有“釣魚”的嫌疑,為了讓主公接受,他必須一上來就把好處說得足夠大、把辦成這事兒的難度說得足夠低。
這樣才有足夠的誘惑力。
劉備聽了之后,果然眉頭深皺。
他太了解龐統了,其實剛才龐統非要留下找機會單獨獻策時,劉備就已經猜到,肯定又是什么不光彩的下套行為。
聽完之后,劉備雖然不得不承認,按龐統的說法,成功率確實是夠高,難度也確實夠低。但實在是容易落下偷襲的惡名。
劉備最終還是長嘆一聲:“士元,你怎么老是讓孤做這種一開戰就偷襲拿下前沿要害的事情?那樣就算開戰之曲在于劉季玉,但后世之人會怎么看?天下人真會詳盡了解其中是非曲直么?
就算將來真要對劉季玉動手,那也得是他實實在在對不起孤在先,孤絕不做這種事情!而且,你怎么就篤定劉季玉一定會經不起誘惑、對不起孤在先呢?這些謀劃過于縹緲,還是不要再提了,除非有能夠落實的、堂堂正正一些的法子。”
龐統聽了,卻沒有氣餒。他敏銳地注意到,主公提到劉璋時的稱呼,已經從“季玉賢弟”變成了“劉季玉”,這一點微妙的稱謂變化,便足以證明主公的內心是有動搖的。
他連忙不甘心地繼續完善:“主公放心,屬下今日之論,只是一個草議,確實尚未思慮周全,后續一定會詳加完善。至于勾引劉季玉先對不起主公、而且留下如山鐵證,這也不難。
主公試想,天下謀士武將,誰不想在天下重歸太平的過程中,建功立業的?劉季玉龜縮一隅,不打曹操,也不幫我軍,蜀中想要上進之人會怎么想?劉季玉身邊,總有人會誤導他的,這些事情,哪怕主公不想,遲早也壓不住啊。”
劉備心中一凜,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張松、法正。
確實,只要劉璋不直接臣服于自己,張松和法正就沒法直接為他效力。包括嚴顏,將來也沒有機會立更多功,只能窩在江州一直到衰老不堪。
看著其他謀士武將都在立大功,總有人會為了自己的進步,希望劉璋勢力盡快徹底整合到劉備內部的。
這不是劉備的個人道德擋得住的事情,那么多人的上進心,總會有一些宣泄的口子。
既然如此,還是因勢利導、水到渠成比較好。
目前的問題,只是如何因勢利導,如何拿捏輕重緩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