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兗州泰山郡費縣的一座府邸內。
一大早,一個面目粗豪、身高七尺五六寸的壯碩武將,正在后堂用膳。
面前的漆盤已經有些陳舊,漆面多有脫落,露出里面的木質本色。但那武將毫不講究,也不用匕箸,只是一手拿刀一手握著骨頭,邊砍邊啃食盤中那條野豬小腿。
野豬肉難以入味,所以旁邊放著一盤顏色灰暗駁雜的粗鹽,他吃到深入沒味的部位,就抓起一把鹽末狠狠摁在肉上摩擦幾下再吃。
這個一臉匪氣的家伙,正是如今泰山賊最后的大頭目昌豨。
忽然,一個心腹侍從小步快跑進來,低頭稟報:“將軍!許都朝廷有詔送到,應該是給將軍升官的,方才已經到城外了。吳縣令不敢怠慢,正把人領去驛館。”
昌豨聞言,抹了抹嘴,卻也不是很在意,又讓人倒了一碗涼酒,都不及溫熱,便直接噸噸噸過過口,這才慢吞吞起身,準備去接旨。
一邊口中還在嘟囔:“怎不爽利些直接來府上宣旨,還要我去驛館?”
侍從哪里敢接話?這種話,好說不好聽吶。
如此怠慢天使,也就是形同割據的土皇帝山大王做得出來,但凡是離開泰山山區,去別處平原良善之地為官,絕沒人有這樣的膽子。
話雖這么說,昌豨倒也不至于無故拒絕旨意。用完膳后他就慢條斯理來到驛館,按照禮儀順利接了旨。
聽說旨意內容是“升昌豨為揚武將軍,領泰山太守,封萊蕪亭侯”時,昌豨內心也著實小爽了一下:
總算封侯光宗耀祖了,也得了一個將軍號。自己實控的泰山郡地盤,也終于名正言順當上太守了。
不過封官肯定也不是白封的,隨后使者就表示了司空希望他盡快領兵增援彭城的消息。
昌豨也不好明著拒絕,先設宴款待天使,做到禮數無缺,隨后表示略作整頓,就盡快出兵。
至于把朝廷使者哄走后,具體如何實施,那就另當別論了。
朝廷使者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約束他,只是最后又關照了兩句,向他透露了個消息:去年堅持不降劉備的臧霸部將吳敦,這次也被額外封官了,也得了都亭侯爵位。只要跟著朝廷好好干,曹司空是不會虧待任何忠義之士的。
昌豨只是表面上做感激涕零狀,表示一定用命。
實際上么,他也不傻,使者剛走,他麾下那幾個心腹部將就圍了上來,請示道:“將軍,咱真要給曹操賣死力么?”
昌豨見左右并無外人了,也不打哈哈,只是冷笑:“曹操這是拿個亭侯買命呢,去年這時候,臧霸、孫觀是怎么接的旨?最后又是怎么死的?他的官,有那么好當嗎?
所以,這事兒要是發生在去年,我或許還會感激一下,但現在再故技重施,呵呵,去年夏侯淵兵敗時,果斷把臧霸孫觀賣了,這么喪德敗行的事兒都做了,現在還有誰敢信他?
不過,畢竟是受人封賞,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讓我們出兵可以,但我們絕不會接受曹仁或者張郃的差遣,我們要自成一軍,各自為戰,免得落得臧霸那樣的下場。”
昌豨說完,內心也有一桿秤:其實要說信用,曹操的信用還真不如劉備。
曹操用人,用得到你的時候,多尊敬你給你許多高的好處,都做得到。一旦用不到你之后,虛銜虛位或許還能保持,但實權實利就不好說了。
當然,曹操這樣,相比于其他不少諸侯,也已經算不錯了。因為天下還有很多諸侯,連“用到你的時候對你無上限的好、能屈能伸”都做不到。曹操至少做到了這一點,但后續還是不如劉備。
昌豨那群手下也深以為然,紛紛贊頌大哥慎重,拿弟兄們的性命當回事。
張郃自從聽了郭嘉的建議,即使分兵增援符離的曹仁,也都是做得悄咪咪地,足足把“彭城空虛”的消息,隱瞞了前后將近十天。
彭城城頭,每天也是旌旗林立,跟往常一般無二,加上戰時城池早已封鎖,平時不開城門,細作也混不進來,諸葛瑾的細作還真就沒能第一時間哨探到張郃分了一支偏師離開了彭城。
但是,隨著曹操派人給昌豨升官封爵,張郃和諸葛瑾、關羽,都差不多同時聽說了這個消息——昌豨可不如張郃那么低調,他也沒有絲毫保密意識,升了官封了爵,當然要大擺宴席慶賀,然后才出兵南下。
所以,僅僅昌豨升官封爵后兩天,諸葛瑾就找到關羽,把這份情報拍在案頭:“云長,差不多該動手了——曹操給昌豨封爵,還過于去年給臧霸封爵,這是要立刻大用昌豨的表現。
昌豨還在籌備調兵南下,肯定是彭城的一部分守軍,已經被郭嘉偷偷調走,而我們尚不知道。眼下彭城一定很空虛。”
關羽這幾天一直有些浮躁,有一種“大戰間隙無事可干”的難受,很想盡快發動下一階段的攻勢。聽了諸葛瑾的分析,終于挺身而起,摸著美髯森然道:
“可要即刻發兵進攻彭城?”
諸葛瑾搖著折扇,示意關羽稍安勿躁,然后說出了一番他自己也是剛剛才想到的新招:“我有一計,也是因時制宜,結合曹操的用人方略,剛剛想到的,云長可以參考一下。”
關羽鄭重拱手求教:“但說無妨,子瑜之計,自無不驗之理。”
諸葛瑾:“按照原計劃,這時候我軍就該掐斷睢、泗航道,讓已經南下的張郃援軍難以回返,然后把符離戰場抽調回來的步軍主力,重兵集結于彭城,打一場攻堅戰,堅決拿下彭城!
但是,曹操給昌豨如此封官,甚至病篤亂投醫,為求昌豨為其所用,給出的升賞竟比去年封臧霸還高,這里面,或許可以做做文章。”
關羽:“怎么做?”
諸葛瑾:“云長應該也讀過太史公《史記.汲鄭列傳》里那個典故吧?汲黯勸誡孝武帝:陛下用人如積薪,后來者居上。
這自古是人主用人之大忌,若是新來的、尚未建立功勛的人,就因為他是在朝廷捉襟見肘時來投,就不管不顧給予高官顯爵,那么比他們來得早的、立功多的、資歷深的人,又該如何想?
曹操此次之所以非得給昌豨更高的升賞,自然也有其道理。因為去年臧霸、孫觀就是貪圖升賞,為夏侯淵前驅,結果把命都搭進去了。昌豨跟臧霸等人同出一脈,近在眼前的生死教訓,肯定會讓他更謹慎,曹操不開這么高的價,昌豨絕不會真正出力。
但是,曹操倉促重賞高升,只考慮到了昌豨和已死的臧霸的對比,他考慮過張郃的感受么?去年臧霸受封時,官職爵位就已經跟張郃官渡來降時相等了。
今年昌豨,更是在張郃官渡來降時之上,張郃在官渡之后,又鞍前馬后奮戰三年,只是渤海之戰、東海之戰,他都是兵敗一方,撈不到什么功勞,升遷也不明顯。現在張郃的官職爵位,都還略低于昌豨,伱覺得張郃會心服口服么?”
關羽眉毛一挑,自以為子瑜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應該能猜中對方的計謀了,連忙踴躍搶答:“所以你是想勸降張郃?利用張郃對于‘后來者居上’的不滿?能成么?張郃雖是降將,我倒也沒聽說他貪慕富貴官職至此……”
諸葛瑾笑了:“當然沒那么簡單了。張郃是降將不差,但他的人品,應該不至于跟呂曠、焦觸那般卑劣,還是想證明自己忠義的。想直接勸降張郃,談何容易?
而且他麾下如今帶領的兵馬,也不都是他從河北帶來的老兵了,早就被曹操重新換編混編過了,張郃就是愿意降,他也控制不了麾下軍隊全部跟著降。
但是,無論張郃愿不愿降,我們都可以利用曹操用人如積薪這點去攻心,如果張郃不降,我們就讓勸降張郃的文書落到郭嘉手中,再落到其他留在彭城的曹操心腹文武手中。
讓他們還未開戰,就將帥不和、自相猜忌。這對于后續總攻彭城,必有奇效。”
關羽瞳孔不由縮放了一下:“你是說……不一定要勸降成功,也能用勸降的名頭施反間計?到時候隨機應變?那郭嘉會中計么?郭嘉可是曹營少有的智謀之士,看起來似乎更難了。”
諸葛瑾卻依然顯得很有把握:“郭嘉是否中計不重要,關鍵是看我們給張郃的‘回信’怎么寫……注意我說的是‘回信’,不是‘勸降信’。
既然是回信,肯定會提到‘多謝張將軍上次來信,主動向我們透露的情報,有多大的幫助,我軍有多么感謝。只要來降,主公必然能給張將軍高官顯爵’。
當然,要想這么寫,肯定得先賣個破綻,讓張郃確實在近期實打實在戰場上幫到我們一把,我軍只需如此如此……”
關羽靜靜聽著,順著思路琢磨了一下,不由微微倒抽了一口涼氣。
幸好子瑜是我們這邊的。
郭嘉遇到這么個對手,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