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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提村,一切如故。
十個難民營的篝火連城一條線,一萬余人聚集于此,空氣中彌漫著令人垂涎的麥香與烤肉焦香,吃飯的人們歡聲笑語。
人們都知道城市已經開始盛大的彌撒活動,更知道明天中午,當陽光最熱烈的時刻,查理王子將正式加冕為王。
可是,這一切與大家有什么關系呢?
難民營這邊在進行自己的彌撒活動,鑒于留駐村莊的教士都回了蘭斯城,主持儀式的工作就交給了雷格拉夫一直帶著的教士紀堯姆哈德。
這位紀堯姆哈特本是籍籍無名之輩,雖然在研究諸福音書上有一定才能,想要更上一步身為神學大師絕無可能,如果雷格拉夫沒有進入香農地區,他很可能就是在香農的修道院待上一輩子,運氣好的話可以在一把年紀時繼任修道院院長。
隨著雷格拉夫的到來,無數人的命運永久性改變了。
紀堯姆哈德海從未主持大型彌撒活動,且在曠野營地處舉行任何活動多是很麻煩的。當下,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為儀式做準備,好在他也不是全然束手無策。
十個難民營都招募了民兵,雷格拉夫聽從父親的安排,以糧食穩定人心,也因糧食團結所有人,有了這些直接對他效忠的民兵維持局面,各營地不至于混亂。
教士的工作就就是在圣母升天日,在麥西亞軍戰士、民兵的護衛下,帶上那一尊安置在馬車上的十字架,去全部的難民營轉上一圈,然后走一路發放一路的糧食,儀式就算完畢了。
各地的圣母升天節日的禮儀有多不同,大規模布施則是本節日的特色。
由于各難民營都掠奪到大量糧食,雷格拉夫這番沒必要大肆撒糧,布施儀式點到為止就好。不過,他本人并不會參與其中——明日一早,雷格拉夫就要策馬趕到蘭斯城。
另一方面,蘭斯圣母大教堂內唱詩班已經在高唱圣歌,教堂四座塔樓的銅鐘也敲響了,鐘聲會持續到月亮升到最高點,持續至少五個小時的儀式是整個大彌撒的前奏,也是蘭斯城的特色。
起初聽到圣歌的查理覺得那是天籟,唱詩班的男孩居然可以唱出那樣動聽的歌謠,就是聽得久了些就膩了。
他已經給自己找到一雙得體的涼鞋,雖然不能清楚辛克馬爾的內心里是否埋著一點惡意,明早的巡游儀式,自己是一定要穿著涼鞋行動。
他查人進抵大教堂送信,聲稱自己將在教堂之外住宿,忙于儀式的辛克馬爾與眾樞機、眾主教集體忽略了查理的態度,收下信件后繼續儀式工作了。
鐘聲擾人清夢,在入夜后還想快點休息者,恐怕就只有查理了。
全城居民都在為明日的神圣巡游做準備,各個家庭都在準備巨大的布口袋,以便在教士拋投面包塊時,自己好順利接到布兜里。
四口大銅鐘一直敲到了午夜,鐘聲極具穿透力,遠在七公里外的哥提村營地,羅斯聯軍的戰士們、上萬人口的難民,任何人都聽到了鐘聲,也知曉蘭斯的彌撒活動開始。
“終于還是開始了啊。”
留里克掐著腰,夜幕之下他向著鐘聲的方向看去,至于能看到什么,只有神知道。
雷格拉夫平靜地站在父親身邊,希望聽聽父親還有什么囑咐。
“爸爸,明日……您果然不去嗎?”他憋不住了,還是問道。
“為什么要去?那不是我的節日。”
“至少,查理會參與到巡游活動。”
“那就更沒必要去了。難道我還要給那個蠢人捧場?”留里克扭過頭,下意識拍打兒子的肩膀:“倒是你,你必須去。尤其是在巡游活動中,你應該以法蘭克語向查理歡呼。”
“啊?”
“你覺得害臊?還是覺得他不配?”
“他……不配。”雷格拉夫干脆狠下心來:“他就是不配。我曾以為他是強大的人,其實是一個弱者。”
“難道你還期盼一個強大的查理?他要弱,也不能太弱,現在的局面就很不錯。我要求你向他歡呼,你甚至可以向他獻媚,但不是真的獻媚,一切都只是哄他開心的表演。查理雖為法蘭克王,真正控制的土地并不多,而且你的領地已經把他半包圍了。其實的查理非常忌憚你的存在,我想聰明的你知道該怎么做。”
“我……一定要扮演一位忠臣?”
“不要演得令人尷尬就好。”
“好吧。我盡量。”
留里克點點頭:“明早我會送你,好要與前往蘭斯的諸貴族說點話。到了儀式現場,你不要在意其他貴族的看法,你只要扮演查理的大忠臣就好。”
“遵命。我會見機行事,還有關于給羅斯軍的一萬磅銀幣……”雷格拉夫沒有問到底。
“你幫我去要。”留里克再拍拍兒子的肩膀。
“大主教要是不給?我擔心,他會推脫……”
“辛克馬爾當然會推脫,所有人都在要錢,他不見得能立刻拿出來。你幫我嚇唬他就好。我知道你會見機行事,那里畢竟還有你額外的黃金和銀幣。”
雷格拉夫點點頭:“我會的。”
第二天,清晨的鐘聲帶來朝陽,喧囂至午夜戛然而止,沉寂沒有太久的蘭斯城又熱鬧起來。
無數城市居民走出家門口,他們自發地在逼仄巷道穿行,當清晨第一縷曙光照進城市廣場,一批居民已經帶好五花八門的大口袋笑嘻嘻地等待了,他們交頭接耳化作愈發強大的轟鳴,能與晨鐘一決高下。
在哥提村,與留里克同行的一系列貴族聚集于此。
誰是真正的君主?似乎躍然于黑馬之上、頭戴黃金桂冠的留里克,才是他們真正的君主,而查理王子不過是一介僭主。
留里克與眾貴族寒暄一番,他終究恪守約定保持克制,平靜地看著諸貴族與他們的隨從所構成的馬隊,向著蘭斯方向漸行漸遠。
雷格拉夫換好服裝,今日的他也戴好自制的劣質王冠。真正的麥西亞王冠已經遺失,不過它本身也不是價值連城,更沒有太多的意涵,等局勢完全穩定,雷格拉夫有意給自己制作一頂金冠——尼特哈德自稱真的有兩百磅黃金寄存于蘭斯大教堂,那筆巨款用以鑄造金冠堪稱完美。
麥西亞王旗被它的國王親自肩扛,圣安德烈十字的旗幟隨風飄揚。
諸貴族也帶上各自的旗幟,實在沒有旗幟,就干脆以一面正十字旗做平替。
本來本時代的西歐諸侯的紋章文化也才啟蒙,羅斯軍帶來了新的文化,凡是曾與羅斯軍隊打得頭破血流的勢力,他們出于自保的本能也開始向羅斯學習,于是騎矛懸掛旗幟,貴族們扛旗進蘭斯。
無疑在眾旗幟中麥西亞王旗是最特殊的,雷格拉夫的這面旗幟本質是一面黃布,由于茜草自然氧化褪色以及水洗,現在就成了淺黃色,再在對角線縫合藍色布條,遂在形象上,他是將麥西亞王國固有的紋章放大成了旗幟。
一如他與身邊隨從的打扮那般,現在包括貝孔騎士在內的“安茹二十騎”傍身,騎士們成為國王的最強護衛,同時大家的裝束也都一樣,他們一身鎖子甲,淺黃的袍子遮住甲衣,袍子前胸后背處均縫合著藍色布條。
僅就著裝而言,唯一與雷格拉夫追求服裝統一者,就是他的大舅子、未來的薩克森公爵布魯諾,只是布魯諾身邊的兵馬太少了。
馬爾斯門打開,城市橋梁全面開放,聚集在城市旁的村民見到一支花花綠綠騎兵隊趕來紛紛讓開一條路,扛旗的雷格拉夫順利進抵城市大路,一直走到城市廣場。
來自哥提村的諸貴來得稍晚了些,查理麾下的幾位貴族已經全部進抵城市廣場。
要在亂糟糟的廣場里找到查理本人其實非常簡單,只見大教堂的石階處站著大量教士,黑袍者居多,其中穿著白袍又頭戴高帽者,他們就是參與盛會的諸多大主教。
雷格拉夫瞇起眼,他注意到在諸位大主教面前站著一位一身素白的年輕人,此人有著微卷的棕黃色頭發,一座樸素得好似苦行僧,雙腳則穿有綁著繃帶的涼鞋。
那一張面孔令人熟悉。
諸貴族突然闖入廣場,無數居民在驚呼中紛紛回避,結果愣是給貴族們騰出一片大空間。
雷格拉夫瞅準機會,將旗桿狠狠插在石板路的縫隙中,然后翻身下馬,他再把旗幟拔出來,左手扛旗右手扶著劍柄,向著查理走去。
在他身后是同樣下馬的安茹諸騎士,大家排成兩行縱隊面色嚴肅地跟在雷格拉夫身后。
未等查理平復驚訝情緒,在眾目睽睽之下,扛旗的雷格拉夫面對查理、面對諸主教突然擔心跪地,同時安茹諸騎士又換做橫隊集體單膝跪地。
突然間,他們異口同聲喊道:“CarlesliReis!”
就怕查理聽不清楚,就怕圍觀的民眾聽不清,他們扯著嗓子連續喊了數次“CarlesliReis”,以向查理表示最誠摯的尊敬。
雖然還未加冕為法蘭克王,這一刻起雷格拉夫已經在公開場合,以法蘭克語高呼“查理王”了。
哪怕不符合利益流程,看到麥西亞國王虔誠地擔心跪地,查理鼻子一酸喜極而涕。他急匆匆走下臺階將雷格拉夫扶起來,顧不得淚水上涌,他激動地凝視著雷格拉夫的雙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幕看傻了無數人,“小狼”威爾芬、博杜安、吉爾伯特……他們難以想象身為王爵者的雷格拉夫,如此草率得就跪了?
最是覺得離奇的莫過于布魯諾,他實在不懂妹夫如何突然變得軟腿。
就連塞金二世與阿克弗雷德也覺得莫名其妙。
向查理下跪的艱難的,因為諸位并非小貴族,他們在任何場合都沒必要向查理下跪,除非,查理王子終于能成長為如其祖父大帝那般偉大。貴族們終究是臣服強者,查理也算強者?
雷格拉夫這番就是故技重施,當初他進抵波瓦蒂爾,第一次見到查理本人時也是單膝跪地行戰士禮儀,彼時的查理的表現更快純粹,可是抱著自己喜極而涕呢。
尚未加冕就已經被大貴族高呼“查理王”,查理勉強穩定情緒,就是穿著涼鞋的雙腿還是抖得厲害。他把嘴巴湊到雷格拉夫耳畔,略帶顫抖地說:“謝謝你。你大可不必如此,我還沒有變得無比強大。”
“不。您是強大的查理王,您的加冕儀式已經超越了圣母升天瞻禮大彌撒的光榮。”
繃著的嘴唇顫抖得厲害,查理終于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猛地張開雙臂將雷格拉夫抱在懷中,就像抱住了真正的兄弟。
哪怕只是一場表演,雷格拉夫的表演直擊查理內心里最柔軟的部位,甚至抬愛得太過分了。他太渴望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貴族們一個個跪倒在自己面前高呼“查理王”,到頭來只有麥西亞王雷格拉夫做到了自己夢中渴望的。
這一幕是諸主教未成想到的,站在高處的列日大主教哈特加,他的情緒差點也沒有繃著。哈特加內心深處是看不起查理的,只是洛泰爾已經事實戰敗,加洛林王室還算靠譜者就只有查理一人存活,大家這才選他做王穩定大局。
哈特加真正支持的就是雷格拉夫,看到自己認可的男孩向一位庸主下跪,真是豈有此理。在場的王爵級貴族還有威爾芬、布魯諾,他們都只是靜靜看著而已。
在無數居民的見證下,查理與雷格拉夫都成了大主角。人們眾說紛紜,因為蘭斯居民至多聽說過在遙遠的海島有一個“麥西亞王國”,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那個向查理王子單膝跪地的金發少年是誰?查理竟視他做兄弟?
盛大的巡游儀式有了意外的美妙序章,本來夜里睡眠不佳的查理略有困窘,現在他忽略了一切困倦,精神亢奮到了極點。
雷格拉夫那手扶旗幟的驚人一跪,感動了查理、唬住了諸主教,更是驚駭整個蘭斯城的居民。原本他們一想到純金色的頭發,就聯想到諾曼海盜,再看那少年舉著的旗幟,居然是“圣安德烈十字”,還有少年身后集體下跪的者,他們衣著統一,真不知查理王子到底從那里招攬來一群衣著光鮮的勢力來支持。
太陽越升越高,巡游儀式正式開始了。
穿著涼鞋的查理騎著大白馬照耀,他的親密部下全程陪同,在其身后就是諸多帶著圣器的教士,最吸睛的就是那被高高舉起的彩色圣母像。
諸貴族為整個隊伍殿后,有了清晨的那一撇,整體成淺黃色調的雷格拉夫以及安茹諸騎士,他們成了僅次于查理王子、圣母像外第三吸睛的存在。
隊伍里有多輛馬車滿載已經切好的黑面包片,教士隨機向圍觀歡呼的民眾拋投面包塊,民眾也一邊喊著“CarlesliReis”,一邊高高舉起不口袋,奮力兜住面包塊。
他們倒不是真心實意呼喊“查理王”,都是因為雷格拉夫開了一個好頭,這下圍觀民眾覺得那是今年彌撒活動新增添的項目,也就熱情洋溢地喊起來。
喊著本無心,騎白馬的查理已經激動得哭干了眼淚。
隊伍繞著城市轉了一圈,這對全程步行的諸主教是不小的挑戰。
辛克馬爾無所謂今天的查理穿了一雙涼鞋,有涼鞋也好,待到涂油禮時,大家就不會忌憚查理的一雙黑黢黢臭腳了。
終于,賺了一大圈子的隊伍回到了城市廣場。
至此雷格拉夫帶上自己的騎士們,第一次進入蘭斯的圣瑪利亞大教堂,鑒于此乃國王加冕儀式,諸貴族可以帶著武器、一身戎裝進入教堂內部。
已經聽說此乃第一座圣母堂,據說立在宣禮庭核心位置的圣母像,其內就安置著瑪利亞的圣遺物。
進入大教堂后,雷格拉夫一眼就看到了那尊圣母像。因為自己的母親就叫做瑪麗,可憐的母親為生育自己而死,沒有得到過真正母愛的雷格拉夫,目睹那圣像不禁淚流滿面。
男孩為何哭泣?是因為這神圣的教堂么?
辛克馬爾默默注視今日已經大出風頭的雷格拉夫,看到男孩居然在默默流淚,不由欣慰慨嘆。
諸位主教沒有關注雷格拉夫太久,在稍稍準備后,神圣加冕儀式終于開始了。
大量貴族為查理的加冕儀式捧場,為了湊夠貴族人數,大量騎士也帶著武器進入教堂。
查理一度消失于神秘放假,待他再度出現時終于有了赤足形象。
仿佛他渾身上下只有一件素白的法蘭克托加長袍,他擺出一副虔誠的姿態跪倒在圣像前,須臾,所有貴族全部跪下。
一切都按照克洛維大王加冕儀式的機載,在大主教辛克馬爾宣讀一番經文后,查理緩緩站起身,然后張開雙臂,整個人也呈現“十字”站立,在圣母像前以此站姿站立很有象征性。
終于,辛克馬爾拿出了圣瓶,木塞打開后,伴隨著他的振振有詞,包括他在內的五位主教,雙手都涂滿了圣油。
在唱詩班空靈的天籟聲中,四位大主教為查理的雙腳、雙手涂抹圣油。
最后,辛克馬爾親自以查理的額頭涂抹油脂,最后油脂覆蓋臉頰、脖子,覺得額頭擦一下就完事。
看似冗長無聊的儀式非常有講究,若真的按照最古老的涂油禮來執行禮儀,查理近乎于要從頭到腳所有皮膚都被涂一遍油。
當冗長的涂油禮結束,辛克馬爾終于親自從準備好的木盒中,取出那一尊被妝點一新的王冠——全新的法蘭克國王王冠。
辛克馬爾將王冠高高舉起,見狀,查理緩緩跪了下來,眾貴族見狀也都跪下。他們在圣母像前是真正的雙膝跪地,至此儀式有條不紊順利進行著。
直到王冠穩穩戴在查理的頭頂,此刻,所有人向依舊跪在圣母像前的查理歡呼“CarlesliReis”。
這一刻,所有的苦難仿佛都結束了,查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松弛,他享受著貴族們的歡呼,享受著成為國王后的幸福。
在一旁記錄事件的教士,羽毛筆明明白白記錄下今日發生的一切,包括雷格拉夫在廣場的下跪,包括城內外民眾瘋搶面包,最重要的莫過于查理所經歷的涂油禮。
到底是誰為查理戴上王冠?明面上是大主教辛克馬爾,但在羊皮紙上明明白白寫成了“圣靈”,因為,當年記錄著查理曼加冕儀式的文件,就是寫著“圣靈為查理加冕”,如今的查理是第二位查理——這也是辛克馬爾諂媚的巧思。
至于辛克馬爾高舉王冠時高呼的,所謂圣父、圣子、圣靈為查理賦予王冠,查理是整個法蘭克的主保圣人,他所聲稱的與現實是否相符,至少在這一刻,查理的確得到了他可望不可即的法蘭克王位。
至于他能否鞏固王權,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