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筆寫大字。
小筆寫小字。
顧為經兒時持筆,曾聽爺爺說過這樣的訣竅。
行筆至毫厘處,用力在指,纖毫畢現。行筆至細節處,用力在腕,運轉流暢。行筆至大節處,用力在臂,氣貫而生發。
他剛剛拿著樹枝在沙上作畫,勾勒草木枝葉的脈絡就有持大筆,寫小字的感觸。
行筆起承轉合之間,整個行筆的氣力是散的,頗不順手。
真正的藝術名家可以做到拿大筆寫小字。
古時傳說里也有書法高人,拿夠著如椽大筆,寫蠅頭小楷,筆跡婉轉而秀美,顯然這頗有炫技的成分在其中。
沙子又細又軟,泥土黏膩又無形狀。
以顧為經的控筆水平,明顯做不到以大臂使大力,畫起畫來依然靈活輕盈的水準,反而將“筆”拋下,直接以手指畫畫,以指尖發力,更能捉住他所想要的細膩線條。
“少了變化。”
顧為經盯著沙子上的一片花葉的形狀。
大體的形狀畫出來了。
少了精神。
印象派的獨特的色彩風格,很大程度上便源于畫面的強烈“動勢”,好的印象派作品,它的色彩不是僵硬在畫布之上。
它會自如的流動。
它有“呼吸感”。
畫家往往強調作品的瞬間性,不調勻顏色,而是用細小的筆觸并列混合在一起,造成混色效應,形成色彩在空氣中流淌的視覺特性,就比如顧為經初次嘗試臨摹《雷雨天的老教堂》,便花費了極多的精力,嘗試還原出卡洛爾描摹天空中的雷雨云的配色風格。
有人說。
印象派的精髓就在于色彩,學會抽象的觀察景物的色彩,把它抽離于原本的形體以外,便是印象派的畫家們正在做的事情。
中國畫同樣也是一種極其富有動態感的繪畫方式。
一代一代藝術家們對于線條孜孜不倦的捕捉,更在繪畫之間將對于行筆氣韻的追求,提高到了近乎于哲學的層次。
宣紙的特性之一,便在于勾勒形體的墨線,很難完完全全的被色彩遮蓋掉。
所以很多情況。
它不光是簡簡單單的筆觸,一道墨線,同樣也是用來描寫“心”的載體。
墨線應該有輕,有重,有急,有緩,有蒼勁,有細柔。
變化無窮。
顧為經線在眼前的作品,樹葉的形狀大體上勾勒是勾勒出來了,問題在于畫的很呆板,匠氣。
筆觸沒有張力。
沒有“濃、淡”的變化。
看上去像是一幅畫了,卻始終稱不上是一幅好的作品。
沙畫是一門專門的技法,可于沙子上拿著手指當毛筆,畫上一幅好的國畫……這件事情本身便是一件偽命題,既無這樣需求,也無實際的必要。
等離開了海島。
再拿著紙筆作畫就好了。
顧為經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他眼睛還是盯著面前沙上的樹葉,盯著沙地上被手指勾出的道道淺溝,如同盯著一塊四裂的拼圖。
朦朧間。
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精妙處見張力。
在沙上畫畫,這個本無意義的舉動,帶來了獨特的審美情趣。
它沒有色彩,只剩下了線條本身。
從臨摹《雷雨天的老教堂》,到《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又到那幅《人間喧囂》。
顧為經在色彩上耗費了非常非常大的精力。
每一處色調應該怎么暈染,怎么勾勒,怎么搭配涂抹。
它應該如何調配,如何運用色彩的補色原理,如何構建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間滲入,透過霧氣時棉絮般的質感。
以上種種,都是他曾思考著的問題。
現在。
運用色彩的能力,在這個遠離一切繪畫工具的地方,都被剝奪了。
他身前所呈現的只有線條。
在沙子上,由最樸拙簡單的線條呈現出的最樸拙簡單的結構。
沒有了毛筆,沒有宣紙,沒有松煙墨、油煙墨、墨錠或者墨汁。
沒有藤黃、胭脂、鈦白或者花青。
什么都沒有。
只有線條本身。
顧為經仿佛一下子站在蒼茫且空白的原野中,像盯著刀耕火種年代的原始人隨手留下的涂鴉一般,盯著眼前的的圖案出神。
出神的久了。
腦海中的所有雜念,盤旋不去的頭痛,全部都一同消失。
他開始以前所未有的冷靜去審視著身前的線條。
只有用最流利的線條,最干凈,最澄徹,最直抵本源的線條,才能捕捉住他剛剛抱著木柴時,站在林蔭里,看著一滴反射著陽光的清水,從棕櫚葉的縫隙間滴落的瞬間觀感。
他想象著它應該怎么隨著呼吸自然的生發,怎么如蛇般靈轉游動,怎么有力量貫穿它的全身……
顧為經思考了片刻后。
就又收斂了心神。
他不想讓它演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狂想。
線條本身便應該是充滿細節的。
按照顧為經自我評價,不妄自菲薄的說,他有天賦,也沒那么有天賦。
這一行里,他頂多就是一個中上等的資質。
他無法自然而然的就在腦海里編織出杰出而精準的線條,無法像梵·高把握色彩那樣,僅僅憑借直覺,就把握住那樣熱烈的溫度。
顧為經再一次的嘗試著用手指勾勒起了線條,這一次,他畫的非常慢。
年輕人的手指在沙上輕涂著,小心翼翼的控制著自己的力度。
這一次。
一開始,他的手指不停的抖動,那是力量在指尖不聽話的匯聚,用了很重的力量想要達到輕柔的效果的南轅北轍的別扭感。
“不要用視覺去感受色彩,要用身體,要用觸覺,要用呼吸。”
忽然之間。
他想起了那位果核畫廊的安雅女士,在聊天室里告訴過自己的事情。
顧為經曾專門向著對方請教過用手指涂抹顏料時的訣竅。
不要用視覺。
要用呼吸。
他忽然發現,這樣的觀點,在毛筆的行筆訣竅中同樣也有著深刻的體現,也就是所謂的“氣”。
力發于指也好,力發于腕也好,力發于臂也罷。
要一筆貫之。
要一氣貫之。
無論是用筆觸刻畫色彩,還是用筆觸刻畫線條,很多道理都是相同的,很多道理前人都已經說盡了。
老師告訴你的道理,只是老師的道理。
你需要一個契機。
某一瞬間的領悟過后,它才會變成你自己的道理……這原是爛大街的說辭,想要真正的吃透,卻很難。
顧為經輕輕的呼吸。
隨著吐氣。
他慢慢的卸掉了手腕上的力量,讓手腕可以回旋運動,讓手指順其自然。
于是。
原本散亂的被推開的沙子,慢慢的變得聽話了起來,開始跟著顧為經的手指一起偏斜移動。
就在這個瞬間。
顧為經聽到了系統面板的提示。
「叮,恭喜您,您的繪畫雜項技法“手指涂抹法”——已經從“普通”評價,提升為“精良”評價。」
顧為經打開系統面板。
虛擬面板上,上方是國畫、素描、油畫、水粉、水彩的五個分類,原本下方的雜項列表里,僅僅只有畫刀畫一項。
只有一項雜項技法達到“精良”級以上的時候,才會被系統單獨列出來。
現在,手指涂抹法的技能條也出現在了畫刀畫之下。
顧為經又轉頭看向他新畫出的線條。
還不夠。
還遠遠不夠。
畫的更好了,反而更加倍了凸顯出了線條里的雜質,那些不圓潤,不圓滿的地方。
顧為經原本的線條,就只是純粹的一條線而已。
它太過空洞,太過沒有情趣,空洞到連容納“雜質”的空間都沒有,現在它有了一絲生氣,勉強在沙上游了起來,反倒更凸顯出游的歪七扭八。
這依然不是年輕人想要的線條。
為了達到目的,顧為經需要更多的幫助。
凡人想要捕捉太陽。
起碼你得一顆足夠晶瑩剔透的水珠,才能把它裝進去。突然出現的系統提示音,反倒是提醒了顧為經。
顧為經直接打開百藝樹的分類。
那柱銀色的樹木依舊光禿禿的,只有畫刀畫的一項大枝,原本“普通”等級的手指涂抹法,在百藝樹上,僅僅只是一只嫩芽。
如今它從“普通”等級變為了“精良”,放在旁人眼中已是非常嫻熟的畫技,放到技能面板上,不過也只是從嫩芽變為了小枝。
它之于旁邊的畫刀畫技法,就如抽枝的柳條之于椽木。
顧為經了旁邊的手指涂抹法。
「您是否選擇澆灌百藝樹,本次澆灌將花費1200點自由經驗值,本次澆灌將手指涂抹法從“精良”提升到“傳奇”等級的概率為“15.3”?」
安娜坐在石頭上。
她把裙子從簾子上取下,套在身體上,腦海里依舊想著顧為經的畫展,就像這里不是海上的荒島,而是位于《油畫》雜志社頂層,擁有天鵝絨的窗簾,寬大的胡桃木辦公桌,以及一架三角立式鋼琴的藝術總監的私人辦公室一樣。
也不一樣。
當她坐在《油畫》雜志社的辦公室的時候,擺在她桌子上的文件夾,塞在她的工作郵箱里的有一百個不同的藝術展覽。
這里面有大都會博物館里的專題美術展,有盧浮宮里的大型個人展覽,有威尼斯雙年展某個歐洲國家館的策展企劃……
琳瑯滿目。
安娜通常只有時間去瀏覽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這和她剛剛成為《油畫》的欄目經理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大量的工作需要逐步接手有關。然而,歷史上那些最經驗豐富,最年富力強,最是加班狂人的藝術總監們,也僅僅只能瀏覽其中的一小部分。
每一個展覽都很重要,每一個展覽都很重磅。
問題不在于哪個展覽更重要一些。
問題只在于,他們想要去“翻”哪塊牌子。
《油畫》的藝術總監的工作就像是農場主,你有一個巨大的華美的農田,問題你只有一張肚子。她不可能把所有的東西通通自己采摘下來吃掉,優點則是,她可以想去摘一朵玫瑰,就摘一朵玫瑰,想去摘一朵郁金香,就摘一朵郁金香。
既使在金融狂潮,郁金香泡沫瘋長,賣得比黃金還要更昂貴的年代。
她也可以把郁金香當成彩色甘藍,切碎了炒雞蛋吃。
安娜卻從來未曾為了某一朵花,為了某一個藝術展覽,花費過如此之多的心血。
她現在甚至已經想到了畫展相關的公關工作了。
公關活動是現在藝術展覽的重要一環,那些頂尖的大展,早在展覽正式開幕以前的六個月,乃至一直以前,相關的公關活動已經全面鋪開了——
在流媒體上進行投放、向各種雜志和重要的藝評人呈遞展覽清單,開始約稿,約版面,從一些專業藝術評論媒體,到非專業的金融媒體,乃至是時政媒體。
從《紐約時報》到《泰晤士報》該進行相關接洽的就進行相關接洽。
自不必說,《油畫》雜志是里面最重要的一家。
安娜郵箱里被塞滿的邀請函,大部分就來自這樣的公關團隊。
講究一些的,人家還會為了一場展覽專門做一個預告片或者采訪短片。
這里面的門道很復雜。
安娜伸出手,整理著裙子的袖子,在心中盤算著的門道。
公關團隊和展覽之間的適配度,會是這一過程里的重中之重。某個嘻哈歌手發新歌,經紀人找個古典音樂的著名指揮給你寫樂評幫你打榜……emm,當然不是說玩古典音樂就要比玩嘻哈的更高級,肯定不是,而是風格非常的不搭,反過來也一樣,明明是很好的音樂,也可能整的雙方都不滿意。
這就是適配度出了問題。
藝術行業每個公關團隊、咨詢公司和營銷辦公室都有自己的專屬客戶群。
古典美術、現代美術、當代美術,三者之間的客戶畫像有一定的重疊,又有很多的不同。
“一個適合他作品風格的公關團隊很重要。展覽地點在阿布扎比,嗯,阿爾瑪·克勞迪的咨詢公司怎么樣,我知道她之前在迪拜……”
安娜在心中盤算著聯系人名單。
伊蓮娜小姐始終覺得,顧為經應該要繼續去畫印象派的作品。
和馬仕畫廊不同。
馬仕畫廊是提出一個計劃來,讓顧為經圍繞著這個計劃思索點子。
安娜則是顧為經提出一個點子,圍繞著這個點子,完善展覽和相關的計劃。
她認為印象派很適合顧為經的點子,那樣濃烈的動感和對比強烈的光影效果。
“就是天生為了印象派準備的。”她想。
而事實證明過了,他一定會畫的很好。
不過,顧為經想嘗試一下別的繪畫風格,也沒關系,畢竟他是第一次以自我為主題的個人畫展。
很簡單的事實。
嬰兒不是第一次嘗試行走的時候,就能穩穩當當的在地上跑起來的。
有些人需要經歷半年乃至一年的練習。
有些人則需要二十年。
安娜整理好衣服,拿過一邊的木枝,慢慢地走了出去。
女人帶著濕漉漉的頭發的走出去的時候,顧為經正在嘗試著用手指觸摸那些獨一無二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