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真正的愛情應該有魔力,在愛情結束之后,能讓人們能成為更快樂的自己。”
酒井太太指尖掐著手里的橙色帽檐,下達了她的斷言。
“而是非更悲傷的自己。”
胖子大叔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瞅著一邊的多媒體屏幕,比賽開始前,體育轉播的鏡頭時不時的從場邊護網之外各隊車迷觀眾的臉上掃過。
不管是哪支車隊的應援衣服,手上舉著那位車手的大頭板,大家都在笑著。
酒井一成不禁下意識的來回張望,覺得按照老婆大人的理論,全場正有數萬人沉浸在愛情般的幸福之中,300公里的比賽過后。
只有一支車隊,一位車手會第一個沖過終點線。
對他們的粉絲來說,那時心中的歡欣,大概就是愛情修成正果的滋味了。
剩下的很多人,心中會充滿了遺憾。
那么遺憾呢?
遺憾就不是愛情的本來面目了么?比賽結束后的遺憾,便代表此刻臉上的笑容是虛幻的事物么?
竹籃打水,井中撈月。
充盈的喜悅只發生在你把懷中的籃子投向水井之中的瞬間,籃子升起,夢就碎了。
一滴一滴的水珠順著竹條滴落下來。
空空地歡喜一場。
酒井大叔因這樣彌漫著苦意和頹唐的想象所觸動,他盯著妻子的手里的帽子。
他也想,正像是太太所說的那樣,小松家的孩子可能才是更好的選擇。
有些快樂。
看似是真的快樂,卻是無根的浮萍,在快樂之中釀造的悲傷。
有些平淡。
看似是庸碌的平淡,卻是常綠的草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它都會在那里。
長長久久。
大叔年輕時本就是敏感而憂傷的人,幾乎下意識的就想要隨口就吟出感人的詩來。
“飲盡快樂水,抬杯欲復接,忽見手中織帽……誰人知——”
“我心尤悲?”
酒井大叔信口在腦海里編排著打油詩。
這本是一部日本平安時代的著作《榮華物語》里的小詩,本是一部描寫華族生活的著作,四十卷的篇幅之中,卻倒是有一小半與各種皇族和公卿們的死亡相關。這首詩本是書中的主人公藤員道長為女兒妍子送葬時,忽然感慨世事無常時所念的悲歌。
思之念之。
更是悲上加悲。
二十年前多愁善感,憂郁英俊的帥哥酒井一成,搞不好已經也要開始當場哭唧唧了。
沒料到。
酒井大叔悲傷還沒完全涌上眼角呢,他便直接被自己填進短詩里的意象給逗樂了。
他噗呲當場笑了出來。
咧開嘴。
像是只被被自己的尾巴逗樂的大貓。
金發阿姨不喜歡老公此刻的沒心沒肺,轉過頭來,不滿的瞪了他一眼。
酒井大叔搖搖頭。
“老婆——”
他拖長了尾音,慢慢的說道。
“我覺得真正的愛情未必是能讓人變得更快樂的東西。但真正的愛情一定是能讓人變得更好的東西。”
“愛既是奉獻,又是收獲。”
從二十年前的哭唧唧的憂傷的那個酒井一成,到如今心寬體胖,覺得生活充滿了樂趣的酒井一成。
酒井大叔覺得,這就是愛對于他的改變。
樂趣和快樂都是這樣的改變的一部分。
卻又不是全部。
它是花,而非根。
“那什么才是更好呢?小松健太和顧為經,安穩的平淡和不知所措的傷心,哪種才是更好的?”
金發阿姨反問道。
酒井大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胖子只能搖晃搖晃大肚腩,給予了沉默的搖曳。
“你讓我變成了更好的人。”
酒井大叔心里想著。
他挽住妻子的手。
這時,他瞅見面前的多媒體屏幕之上忽然閃過自己的胖胖的臉,轉播鏡頭正掃過車隊的P房,最后停留在了酒井一成一家的身上。
“老婆老婆!”
酒井一成朝屏幕示意,他繃住自己肚皮,擺出了一個不動如山的威猛造型。
技師將方程式賽車從支架上放下。
引擎呼嘯。
賽車駛出P房,開上了賽道。
那天晚上。
新加坡有一場足夠精彩的比賽。
久違的雙車同時從頭排起步發車的法拉利車隊,在起步的第一個彎角便直接撞在了一起。
躍馬車隊的一號車手塞巴斯蒂安·維特爾絕望的看著競爭對手在他的身前紛紛駛去。
五年以前的巴西。
在巴西英特拉格斯的漫天大雨之中,駕駛著奔馳賽車,以賽道上兇狠和從不留任何情面聞名的車王邁克爾·舒馬赫在生涯的最后一場比賽上,在直道上溫情脈脈的讓過了他的德國晚輩維特爾。維特爾重新以1分的差距領先了阿隆索并再次加冕世界冠軍。
那是他生涯連續第三年加冕為王,那年他25歲。
在曾經舒馬赫還在苦苦的為一個世界冠軍的頭銜而奮斗的年紀里,維特爾已經再成為了有史以來的最年輕得分車手,最年輕的最快圈車手,最年輕的桿位車手,最年輕的分站冠軍車手,最年輕的世界冠軍車手,最年輕的兩冠王之后,再次成為了史上最年輕的三冠王。
那一天。
世上的所有體育媒體都會相信,這個德國的年輕人會就這么永遠永遠的贏下去。
第五座世界冠軍獎杯。
第十座世界冠軍獎杯。
永遠永遠。
統治著這個賽場,直到時光的盡頭。
那場大雨里,銀色的奔馳讓過它的賽車鏡頭,成為了體育史上最經典的照片。媒體興沖沖的告訴世界——“車王拖起了車王”。
當他選擇和舒馬赫一樣,加盟法拉利車隊的時候。
媒體甚至不再覺得他是第二個舒馬赫,他不是第二個方吉奧,不是第二個塞納,不是第二個舒馬赫,他是第一個傳奇的塞巴斯蒂安·維特爾。他將在意大利的馬拉內羅之內開啟自己的傳奇王朝。
五年之后的今天。
命運沒有再眷顧他。
一模一樣的場景,在比賽開始的瞬間就發生了事故,賽車被撞掉了頭。
遺憾的是。
他再也沒有辦法,像戰神一樣,駕駛著破損的賽車一輛一輛的重新超回去,他直接退賽了。
銀色的奔馳賽車從他的身前呼嘯駛過。
有新加坡街道賽之王美譽,曾在這里無數次贏下比賽的維特爾,在他最擅長的賽道里第一個發車,也第一個離開比賽。
新加坡是那一整年比賽的轉折點。
漢密爾頓駕駛著奔馳賽車,在賽季的后半程逆轉了結果,反敗為勝,加冕了自己的第三屆世界冠軍獎杯。維特爾則從勝利者,變為了輸掉比賽的人。
人們也說。
那年新加坡,是維特爾整個職業生涯的轉折點。
幾年以后。
維特爾退役,一個時代結束了,他是才華橫溢的傳奇冠軍,體育巨星。也是不太成功的成功者。人們所等待著的,那個理所應當的屬于法拉利和維特爾的傳奇王朝,曾曇花一現般的露出影子,從未到來。
恰如竹籃打水,井底撈月。
很是遺憾——
“他沒能成為第二個舒馬赫,也沒有成為第二個車王。”有媒體非常惡毒的評價道:“要是他在2013年的時候贏下冠軍就直接選擇原地退役,那他就是真正的無法被人所復制的傳奇車手了。”
酒井大叔是在晚飯時的電視轉播上,看到的這個新聞。
酒井一成靜靜地默然了一會兒。
他從來就不是特別熱愛體育賽事的人,他知道那應該是一個很好很強的車手,在世界各地有無數的車迷,退役很讓人惋惜。
可他更多的觸景生情的想到的是那天晚上。
那場快樂與失望,激情與遺憾并存的比賽,那場他和妻子之間快樂與失望,激情與遺憾并存的關于“愛”的對話。
生活就是這樣的。
快樂和失望,激情與遺憾永遠都在那里,它們都是生活的組成部分。
沒有人斷言成為第二個誰誰誰,即使他們很像,即使看上去這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的事情,可生活,總是難以預測的。
可生活也有某種驚喜存在。
接替維特爾車手席位的正是年紀比他還要大的阿隆索。酒井一成當年還以為他馬上就要徹底退休了呢。
一位曾經最年輕的世界冠軍以悲情英雄般的身份離開了賽場,另外一位曾經的最年輕的世界冠軍,別人嘴里的悲情英雄,在退役幾年以后,以40余歲這個對高強度賽車來說的驚人高齡重新坐回了駕駛艙。
最后一次的向著人生中第三座世界冠軍的獎杯發起沖鋒。
誰能知道,他是否可以成功呢?
“生活就是這樣。”
酒井一成拉起老婆的手,“在駛過終點線以前,沒有人知道結果,也沒有人知道會有怎么樣的驚喜或者意外發生。做家長希望孩子能夠永遠的幸福快樂,卻很難替他們做出選擇。”
“既不能替他們去品嘗快樂,又很難替他們去避免遺憾。”
“但生活卻也遠遠不止是一場比賽,藝術也不是。酒井勝子不需要成為第二個誰誰誰,第二個草間彌生,也不需要成為第二個酒井一成。”
酒井一成拿起旁邊的一瓶減脂奶昔,噸噸噸的大灌了一口。
“我記得那天晚上,你問我,小松太郎和顧為經,他們兩個人才對勝子來說,才是更好的那個——”
“都不是。”
酒井大叔笑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天站在身后,亭亭如玉立的女兒。
“感情上有很多很多的選擇,但我想,在生活里,成為酒井勝子,才是最好的那個。”
“愛讓人成為更好的自己。”
“成為第二個誰誰誰是別人評價的事情,成為自己,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情。”
“人可以不成為依附著別人而生長的藤蔓,不成為別人衣服上的白碎花。”
“勝子就是勝子。她可以去當池塘上的花,常綠的喬木,水邊的草葉蘆葦。她可以成為想做的自己。”
“這就是愛的作用,成為真實的自己。”
“然后——”
“無論勝子想去喜歡誰,不想去喜歡誰,便都好。心有所動,既知所愛。”
顧為經拂去了酒杯上的水滴。
剛剛那一瞬間。
他看見了投影屏幕上的電視轉播鏡頭里,出現了酒井一成夫婦的身影,下方還有轉播方打上的字幕。
「酒井一成夫婦。」
「Theartists(藝術家)」
電視機屏幕上的酒井一成挽著太太,不動如山,就像一只從精靈球里剛剛被放出來的,吃飽喝足,剛剛淦完每天40公斤進食定量的大卡比獸。
屏幕停頓了兩秒。
它像是攀登雪山的人一樣,非常艱難的顫顫巍巍越過了酒井大叔的肩頭,投向了身后年輕人。
明明和父母一樣。
酒井勝子也和酒井綱昌站在一起,姐弟兩個人還手拉著手。
攝影師手里的鏡頭卻非常圓潤的直接忽視了綱昌同學的存在感,直接鎖定在了勝子小姐的身上,給了她一個全身的近景。
至于綱昌?
那不是還是給露了幾只手指和半個胳膊出來了么!
「SakaiTakakura(酒井勝子)」
她在屏幕下方所擁有的頭銜,甚至比她父親還要更多。
除了同樣一個模糊的“藝術家”和“酒井一成之女”的頭銜以外,還有“獅城藝術雙年展的參展畫家”以及甚至還有一行“印象派油畫《雷雨天的老教堂》發現人”的注釋。
有可能是因為,酒井一成的名氣夠大,不外加任何的標注,觀眾可能也知道他是誰。
更大的可能性。
便是對于近期的相關熱門話題的照顧了。
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相關討論,以及跑出了濱海藝術中心之外,甚至跑出了藝術行業之外,變成了近期分外時髦的社會話題。
同樣在一場航行之上。
看到眼前的人。
顧為經被一陣宛如昨日重現的感覺所籠罩。
琴盒里取出昨日彈的手指流血的琴,撥弄琴弦,彈那種虛幻的琴音彌漫而出的時候,便能感受到一種“美”與“愛”的脆弱性。
他想要沉浸在這種感覺里。
轉播屏幕卻依然切走了畫面,變為了一張張幸福而快樂的臉。
顧為經想要怔怔的出神。
身邊卻有人輕輕的拍拍他的肩頭。
顧為經回眸。
“顧,到你了,給我們講個故事吧?或者喝杯酒?你到法定飲酒年齡了吧?”
身邊有人把王冠拿來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