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你要是真的這么看好他的話……”
記者伸手掏向懷中。
劉子明隨手從口袋里掏出個煤油打火機。
記者揮了下手。
攤開手掌,里面是一粒單獨包裝的口香糖。
眾所周知。
新加坡的一項著名的市政相關的政策便是自1992年開始,全面禁止售賣咀嚼式口香糖,那位李先生的名言便是——“若是嘴中一定要嚼些什么的話,嚼個香蕉是個不錯的建議。”
楊老師覺得霸道總裁出門抱著支大香蕉嚼,看上去不夠體面。
選擇嚼支火柴棒Cos周潤發。
不過。
藥用性質的口香糖,依舊可以在藥店憑借醫生開的處方購買。
記者察覺到了劉子明看向他的目光,他把那張包裝上印有NRT(尼古丁替代療法)字樣的糖紙在掌心中揉成一團。
“慢阻肺病,醫生說,要是我想要安穩的活到70歲的話,最好就不要吸了。只是寫文章的時候,總覺得差了點什么。畢竟老習慣了,你呢,老樣子,每天一斗么?”
他是真的和劉子明很熟悉。
“差不多吧,每天一斗,偶爾兩斗。”
劉子明隨口應道。
“盡早戒吧。”
記者搖搖頭。“越早越好。”
“沒有煙抽,能有口香糖,下雨了,也許海上風浪大了點,但晚上會有場激動人心比賽……事事總有個替代品的,也許來說對大家那都是一個更健康的選擇。”
顧為經已經獲得了遠遠超出本次雙年展層次的受關注程度。
何必非執著于獎項不放呢?
評獎這種事情,很難事事圓滿,事事順遂的。
有得便有舍。
有舍才有得。
顧為經沒能拿到大獎,可他拿到了300萬歐元了啊!
組委會的評委們不必有選擇困難癥,放下了包袱。藝術總監不必擔心雜志的內容權威屬性遭人質疑,也放下了包袱。
只有顧為經開心的抱著包袱回家,里面包著一張數百萬歐元的支票。
300萬歐元和一座雙年展的獎杯放在一起,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大概率都會選擇前者。
伊蓮娜小姐的選擇看上去有些淡漠無情。
淡漠無情,也是人之常情。
她已經給了百倍于顧為經本來應有的回報了。
沒有人是這場交易里的輸家。
每一個人都獲得了他們希望獲得的東西。
“就算你真的那么看好他的話……”
記者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完了剛剛講到一半的話語。
“同樣沒必要太過遺憾的,依我來看,顧為經大概率也不會在本場雙年展上顆粒無收的,最佳青年藝術家獎,最佳創意獎,總有一個是屬于他的。”
“劉先生。其他人不明白,你難道不明白么?重要的是展現自己。”
記者調侃道。
“千里馬和伯樂,你說的是這個比喻吧。”
“如果藝術家是馬,雙年展的本意也不應該是一場賽馬比賽。有些雙年展是吧,但有些雙年展,它更像是一場選美比賽,馬術展覽啥的。比賽里變數太多,不是每匹馬都要想著第一個沖過圍場的終點線的,有些馬雖然跑得慢些,人家姿態很漂亮啊。鬃毛油亮油亮的,臉盤奇長,或者耳朵長的很有特色,這也是很討人喜歡的嘛。”
記者伸出兩根手指,在臉頰兩側模仿耳朵。
望之男人不光是法拉利的車迷,對研究馬經馬報什么的,也是甚為有自己的心得。
“往屆新加坡雙年展都沒有金獎設立的,側重一個藝術交流,都是搞搞公眾選擇獎,媒體投票獎。這一屆雖像傳統雙年展一樣設計了金獎,還是抱有平常心比較好。顧跑來參展的時候,大概率都未必想著自己能拿到它。”
劉子明沉默了。
記者說的邏輯很清晰。
雙年展首先是個展,其次才是個競賽,它是一個藝術展臺的往往屬性要強于藝術家們角斗場的屬性。
理論上能夠展現自己,要比能夠獲獎重要。
沒有誰會是這場比賽里輸家。
旁人會覺得此般說法,聽上去未免過于的冠冕堂皇,過于的理想化。劉子明能聽出記者大概率是認真的。
哪怕記者不相信,他劉子明與情與理,也都應該相信這件事情。
要是連他這樣的知名藝術家,都不相信這樣的事情。
那也實在是太讓人悲傷了。
劉子明沉默了片刻。
隔了許久。
他搖了搖頭。
“所以,不管怎么樣,我能邀請你在欄目上,為顧寫一篇藝術評論文章么?”
劉子明詢問道。
“只是一篇文章?”
“只是文章。”劉子明點點頭,“你完全可以暢所欲言,想寫鬃毛就寫鬃毛,想寫臉盤就寫臉盤,想寫耳朵的形狀,就寫耳朵的形狀。你想寫什么樣的看法都可以。我只有唯一一個建議,把文章的焦點放在顧為經畫展的作品上就可以了,而非那篇論文。”
“后者確實也不會缺一篇報道的文章了。”
“賽馬比賽也好,選馬比賽也罷,可不管怎么說,也展覽的是馬……要是觀眾們的視線,全部都被吸引到馬背上的馬鞍鑲嵌著多么華貴的金銀珠玉,乃至馬背上的騎手有多么漂亮。我總覺得會有點奇怪。”
“即使那位‘騎手’是伊蓮娜家族?”
記者實在沒能忍住,他坦白的問道。
“即便那是伊蓮娜家族。”
劉子明也很坦白。
他知道顧為經此刻最需要什么,他也清晰得明白,想要讓雙年展的評委們放下內心中的包袱最需要什么。
不是更大的流量。
不是更多的曝光。
顧為經完全不缺這個,他缺乏的是把流量和曝光度從伊蓮娜家族的作品身上,引導到他自己作品身上的人。
他缺乏的是把公眾貼在他身上的主要標簽,從一個“好運小子”,變為“優秀藝術家”的能力。
運氣未必會常伴隨他的左右。
顧為經這一輩子,大概也只能擁有一張屬于卡拉·馮·伊蓮娜的作品,也只能有一次機會從伊蓮娜家族手里拿到一張三百萬歐元的支票。
他這輩子。
卻能擁有很多很多張屬于顧為經自己的作品,也有機會從很多雙年展的組委會手里,拿到很多很多的獎項。
獅城雙年展只是此間的開始。
劉子明很擔心,這次得不到雙年展組委會的認可,顧為經從此就成為了某種“獎項絕緣體”。
一只花瓶。
歐洲的藝術行業里就是有很多這樣的先例存在。
在一段時間里很有名,得到了很多采訪,很多關注,卻因此而不太“討”評論界喜歡。
這個名字短時間內變得太熱了。
熱到把藝術性都蒸發沒了。
一旦什么獎項被頒發給了它,連帶著獎項或者評論家本身的藝術含量也就跟著全蒸發沒了,他們的評獎直接變成了為一場“藝術投機”行為去唱贊歌。
換句話說——
這個藝術家很有名卻不夠酷,它不是下出金蛋的神奇母雞,而是流量的燈光把屁股下的普通雞蛋鍍上了一層金漆。
而很快。
當公眾對相關的討論話題厭倦了后,曾經為雞蛋刷上金漆的人,又會提著它的脖子,把它剝皮拆骨,煲了雞湯。
劉子明明白,這種評論界的警醒是有道理的。
營銷,炒作乃至洗錢。
各種各樣吸引人目光的噱頭層出不窮。
很多行為藝術和普通人眼里的瘋子也僅僅有一線之隔。
藝術的投機行為無處不在。
可顧為經不是這樣的人,五顏六色的妖艷聚光燈終會熄滅,類似“花瓶”式的標簽,卻會伴隨著他很多很多年。
他現在需要一篇不是討論伊蓮娜家族的故事,不是吃他和崔小明之間的瓜,不是談論那個“失意者基金會”……這些事情未來有很多很多的時間被人們去討論。現在,顧為經最需要的只是一篇足夠權威的,討論他自己的作品的藝術評論文章。
真想讓策展人放下顧慮——
外界媒體的反應,也很重要對吧?
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很多人總是喜歡跟隨別人做出決定來分擔壓力。
要是外界全部都認為,顧為經本身便創造了一幅足夠優秀,足夠感人的作品,那么那些流量,討論和關注,不過就只是錦上添花般的事情。
好馬配好鞍,叫錦上添花。
一匹懶乎乎的,雜花色的,看上去便一幅躺平模樣的小毛驢,換上金玉的馬鞍,只能喚作本末倒置。
《油畫》的欄目,原本就起到了這樣的作用。
而恰恰。
原定的欄目被取消,瞬息之間,又似乎倒轉了一百八十度,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既然,伊蓮娜小姐明哲保身是可以理解。
那么。
劉子明覺得,他自己的不爽,也大概同樣是可以理解的。
“在那端著架子瞧不起誰呀,這。”
伊蓮娜家族在藝術界有著輝煌的歷史,《油畫》雜志在藝術界有著最權威的地位。
這都不假。
不是所有人都要依賴著《油畫》雜志的評論文章,或者買手指南版塊上的起伏漲跌過日子的。
這也不假。
300萬歐元當然是一筆極大極大的錢,伊蓮娜家族愿意拿出這筆錢來,姿態便已經做的很夠了。
在伊蓮娜小姐看來。
其他人的態度,她愿意搭理的時候,她可以心情好,稍微照拂一二。
她不想搭理,就可以不搭理,她有足夠的權力不在乎顧為經這樣年輕畫家的態度。
這不假。
那么在劉子明看來。
就算300萬歐元是一幅雙年展金獎作品價格的整整100倍,可顧為經,他愿意交易,他可以握住對方的手,說這是一筆很好的買賣。
他不愿意交易,也可以不交易。
他也可以反問一聲憑什么。
倘若顧為經就想要新加坡雙年展的金獎。
那他就應該有得新加坡雙年展的金獎的權力。
這同樣也不假。
顧為經的作品有這樣的資格。
他劉子明的……師弟,也應該有這樣的資格。
換個角度說。
搞不好顧為經本人其實是沒這樣的想法的,年輕人跑來參加雙年展,大概率是根本就沒盼望著能拿金獎回去。
誰在學生時代,作品有資格能去電影節上轉悠一圈,就很開心了。
真能期待著得什么大獎呢
無論是什么最受觀眾的青年畫家獎,還是最佳創意獎,都是很圓滿的結局了。
對顧為經很圓滿。
老師昔日和對方定下那個孩子氣的賭約的時候,最大的期待,估計便也是這般。
但年輕人可以不乎。
他是長輩。
顧為經可以不問,劉子明覺得,自己有義務去替他去問一問的。
顧為經對崔小明說“畫得好”。
而顧為經自己,他更加有資格去當的起一句“畫得好”。
“你應該知道……”
劉子明張嘴,他話說到一半,卻又停住了。
劉子明和身邊那位本地的媒體朋友一起不約而同的抬起頭,下意識的抬起眼簾遙望。
貨輪的船弦,本來是用來固定各種各樣的救生圈和纜繩索具的地方。
他所雇傭的派對公司重新布置了整艘船的甲板。
他們用圣誕節時妝點家里的松樹樹冠的彩色Led燈帶重新布置了船上兩側的護欄,紅藍二色的彩色霓虹穿行編織在有小孩大臂粗細的暗翠色的船用繩索之間,仿佛是水井邊潮濕的千年老藤,在夏夜里無月的夜晚,陡然之間開出了鮮嫩的花葉。
劉子明原本是對這樣的設計不滿意的。
他覺得承接項目的派對公司不是很專業的樣子。
他把沙龍開在老式的貨輪上,追求的便是一種工業廢土風格和現代藝術的混搭效果,和世界上其實有很多藝術創意園是開在廢棄的工業建筑的舊址上一個目的。
派對公司沒能很好的領會劉先生的意圖。
彩色led燈帶。
實在是太鮮嫩了一點。
“我辦的藝術沙龍,不是家長給小孩開6歲的生日派對,這燈帶不帶音樂吧……最起碼,別開著開著沙龍,這里忽然播放起了生日快樂歌或者,JingleBells,那實在是太破壞氣氛了。”
劉子明在第一次上船時,撥弄著船弦上的燈帶,對著身邊的船長發表著意見。
此時此刻。
就在劉先生和身邊的記者談話的當口。
一位女人忽然走到了欄桿邊。
手扶在圍欄上,看著遠方的港口和城市中的燈火。
光潔瑩潤。
整個人映在光里。
又飄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