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嗚!崔先生?沒想到,在這里見面了哈!太巧了。”
老楊跟節托馬斯小火車頭似的。
他發出了一聲頗為響亮的“Wu”聲,做為吸引崔小明父子的注意力的語氣詞,在他們朝這邊投來視線的瞬間,搖頭擺尾的就朝那邊沖了上去,本來圍攏在四周的媒體朋友們神奇的被油開了一道縫隙。
楊德康沒入人群。
一個閃現。
他就直接出現在了準備開溜的崔軒祐父子的身前。而楊德康自己的身后,還跟著那一列緊追其后的記者們,將剛剛出現的縫隙完全填滿。
崔軒祐被逼到了角落。
“你好啊,楊老師,又見面了。”
男人只得露出了分外無奈的尷尬神色。
天可憐見,崔軒祐實在沒有能想出這有什么可巧的。
走夜路走多了,“酷喳”一下遇上鬼,不是巧合。
在河邊久了,“酷喳”一下,踏濕了鞋,不是巧合。
既然如此。
那么在這樣的場合,“酷喳”一下,就遇上了唔唔唔呲著牙的楊德康,就也不會是什么巧合。
具體的后果嚴重程度大概在酷喳一下掉河里和酷喳一下遇上鬼之間。
崔軒祐暫時還不好說是哪種。
要不是太像是底氣不足臨陣脫逃,崔軒祐他們早在伊蓮娜小姐講述有關卡拉的故事的時候,就要撒丫子開潤了。
實在是太可怕了。
媽媽!
老子不玩了。
沒辦法,來都來了,這種時候開撤就直接把“做賊心虛”四個字寫在了臉上。他們爺倆硬生生的裝出了一幅好棒,好感動的姿態,硬是撐完了這一整場。
在《油畫》的藝術總監談論顧為經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的時候,還不停的微笑著頷首。
他們就像是兩位穿著皇帝的新衣逛街的人。
這個故事里,最驚悚的一點是——
他們爺倆還不是皇帝。
新衣穿在國王身上,“只有聰明人才能看見”這樣的故事才有人信,若是穿在故事里的騙子身上……呃,那不就真成了光著屁股遛彎的神經病了么。
而每當臺上那位真正的國王把視線投向舞臺之下的時候。
崔小明爺倆明明很清楚的知道,臺下的嘉賓和觀眾這么多,伊蓮娜小姐幾乎不可能是在尋找著他們。
他們依舊汗流浹背。
他們依舊坐立不安。
謊言是一場有關權力的不平等游戲。
國王身上的新衣需要童言無忌的孩子用他特有的天真和直率所刺破。
國王面對光屁股的小孩子?
她什么都不需要說。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
她只需要端坐歌劇院的舞臺上,對著她身邊那位衣著“干凈整潔”的小孩子,露出親切微笑,然后再對臺下投以意味深長的目光就足夠了。
幾乎是訪談剛剛一結束,父子二人顧不上四周認識他們的雙年展的評委嘉賓們隱含、亦或者干脆就是非常明顯的怪異目光。
崔軒祐拉著失魂落魄的崔小明就往外走。
遺憾的是。
他們才出了藝術中心,還是被那些捕捉消息的能力有如狗鼻子的新聞媒體給攔住了。
崔小明向來應付媒體應付的游刃有余,有著不等同于這個年紀青年人的成熟與玲瓏,做的比他這位父親還要好,十三歲的時候,就能在本地的兒童類電視節目里談論什么是藝術的理性范式了。
少年老成的可怕。
崔小明本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這一切,無非就是回答幾個問題而已。
顧為經能在臺上應付羅辛斯罵他是個騙子,應付亞歷山大對他的惡毒攻奸,那么他也能應付這樣的壓力。
倘若崔小明小時候在讀畢達哥拉斯學派有關幾何審美和理性范式的文章的時候,也順便東西合璧的讀一讀史記。
那他就會意識到。
兩千多年前,有另外一個年輕人和他抱有完全同樣的想法。
“無非就是提刀剁個人而已嘛,早就習慣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十三歲的皇家殺手秦舞陽小朋友面對記者,如此拍著胸脯表示道。
十二歲便敢當街殺人。
拽到飛起。
從不意味著當你抱著卷地圖,走到你心中的秦國“老登”面前的時候,不會因為對方的陣仗而恐懼得“色變而振恐”。
同理。
要是崔小明要認真的把曹軒老先生在之前美術談話里,關于顧為經的那一節聽到了心里去,就會意識到,有些人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是少年天才。
他們的人生就像是一幅華麗優美的水墨畫,一盤每一個回合都精雕細琢的《文明6》游戲。
從一開局,就用地圖釘精心的規劃出了無比宏偉的藍圖。
從開局就規劃到了勝利。
一切都是順風順水。
直到某一回合,你心目中的囊中之物,被設計修建在地圖中心的關鍵奇觀建筑,金字塔,牛津大學或者威尼斯軍械庫,在差一回合建成的時候,“酷喳”一下,被其他的玩家給搶走了。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把電腦給砸了。
來自“藝術的詛咒”,曹軒如此說道。
人生要能是一幅盡善盡美,完美無缺的畫卷,自然太棒不過。可既然書圣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里能一連寫有21個“之”字,字字不同,字字變化,字字盡皆是神品。此般神妙之外,都另有一處添加,一處涂蓋,五處增補改寫。
那么大概人終究還是要學會如何面對失敗的。
這才是能成大器的藝術家,能度過幸福人生的人,所必須經歷的事情,比單純作品本身的“逸神妙能”更加重要,也更加被曹老所看中。
來自長者的醇厚教誨,總是充滿了人生的智慧的。
崔小明并非是秦舞陽,說他完全經受不起失敗也并不公平。
僅僅只是能夠走出人群,向著安娜·伊蓮娜介紹自己,與面對對方冷淡的揮手找個臺階下,和真正與之為敵,所承受的壓力是完全不同的罷了。
意識到自己在這場藝術雙年展里輸的一敗涂地。
出門面對那些譏諷的面容的時候。
崔小明本以為他做好了準備。
可是……
他還是崩掉了。
他站在那些雨點般拋灑向自己的問題里。
天上陽光明媚。
崔小明則站在傾盆大雨之中。
魂魄出竅。
失魂落魄。
倒是崔軒祐,這個看上去遠遠沒有自己兒子耀眼的男人,不能說不成功,但一輩子頂多就自認是個二三流的畫家的父親,卻是有一股白手起家,在異國他鄉打拼出一番天地的人所特有的韌性的。
在連番的打擊之下,崔軒祐倒是硬生生的挺住了。
訪談一結束。
拉著崔小明的無視四周的那些眼神,轉身就走的是他。在濱海藝術中心之外,拽住自己兒子,不讓他走的同樣也是他。
“不能就這么離開。”
崔軒祐很明白這一點。
起碼要給個回應。
沉默也是回答。
沉默在一些情況下是最好的回答。
沉默在另一些情況則是最壞的回答。
這種時候,與其讓某些小報狗仔們隨意的編寫新聞,還不如他們這邊先給一個簡單的回應再說。
“好的藝術作品,永遠都是趨同的。就像顧先生說,他的那幅作品靈感并不來自《雷雨天的老教堂》,然而,伊蓮娜總監依然在《雷雨天的老教堂》和《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兩幅作品之間,看出了某種相似性。這種巧合總是存在的……對么……”
崔軒祐開始挑選了幾個問題,做出謹慎的回答。
“是不完全來自。”
外面有媒體立刻追問道。
崔軒祐瞥了一眼,那好像是一位頗為難纏的新聞記者,以像大偵探一樣審視著采訪對象口中的每一個遣詞造句而聞名。
“所以呢?我并不覺得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只是一個修辭上的差異罷了。”他搖搖頭。
“那么,下面這個呢。崔小明的作品和顧為經的作品之間……我可以認為《新·三身佛》的靈感和《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之間兩者的靈感關系是——完全來自,不完全來自,完全不來自。”
“是三選一哪個?很簡單的問題。喂,小明?看這里,這是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幼兒園的小孩子都能聽懂,為什么你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呢……”
崔軒祐忙碌著替自己的兒子應付著那些媒體,應付的左支右拙。
他遠遠的看見老楊正在遠處看著這邊樂的時候,就知道要糟。
他勉強敷衍了一下。
轉過身就準備走,誰知老楊根本不給他裝沒看見逃跑的機會,當場就給他直接懟在那里了。
“叫我老楊就行了,楊老師這個稱乎我可實在是太擔當不起了。您真是太客氣。”
老楊在笑。
他伸出了手。
看上去很和善。
和善得崔軒祐心里陰風陣陣,毛骨悚然,小心翼翼的握住了老楊的手。
“你們今天是來看顧為經的訪談的,連老爺子也是么?不奇怪,我之前就得知曹老爺子很看重他,真是個震撼的發現啊。”
崔軒祐討好的說著客氣話。
“現在的年輕人太厲害了,比小明強多了。”
他拍了一下自己兒子的肩膀。
“楊老師……”
“請叫我老楊,謝謝。”老楊忽然不笑了,他那張滿是褶子,油滑滑的臉突然嚴肅了起來。
社交場上的老楊從來都是八面玲瓏的人。
和和氣氣的,油光油光的。
他就像是那種很有中老年吉娃娃氣質中老年男人,會覺得這樣的人,就算偷偷的伸手擼上兩下,或許會聽得一兩聲汪汪的叫聲。
但總不會挨了咬。
現在仿佛是一滴……
仿佛是一滴洗潔精滴進了油鍋里,一點一點的把臉上所有的笑意都融化了個干凈。
老楊的臉上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一雙小眼睛動也不動的直直盯著崔軒祐,面色平靜,眼神似電。
他依然用力握著崔軒祐的手。
腕上的大金表在太陽之下,反射著金光,刺得崔軒祐不由自住的微微偏過了眼神。
在藝術家晚宴上,老楊把自己的大金表,交給了顧為經,讓他要瀟灑起來,要當去個“角兒”,說金表是成功男人的象征。
金表是否是成功男人的象征不好說。
老楊整天不論穿什么,戴什么,都給外人一股土了吧唧似的感受。
可大約是錯覺。
在這一瞬間,那只BlingBling的手表,真的像是成功男人手里的象征,不,手表什么的并不重要。
在這一瞬間,老楊有一股和往日完全不同氣勢涌現了出來。
他像是一位威嚴而穩重的成功人士,一位足夠強大的人,所以,他手上的那只偷偷找人后鑲了一大圈鉆石的迪通拿手表,才表現的像是成功男人的象征——或者,老牛仔手里用來頂住敵人心口,反射著陽光的轉輪手槍。
真正硬派的牛仔。
穿什么并不重要。
他終究是要拿手里的槍說話的。
大約又不是錯覺。
因為這一刻,偏開視線的不只是崔軒祐而已,連旁邊那些圍觀著的,喧鬧著的,唧唧喳喳崔軒祐怎么做也安撫不下來的媒體們。
也都一起閉上了嘴。
大家屏住呼吸,望著抓住對方手不放的中年男人。
顧童祥裝逼靠擺造型,楊德康靠擺造型裝逼……這里面是有微妙的差別的。
老楊很喜歡擺POSE。
他不擺POSE,他照樣也是圈子里大人物,不輸于很多藝術評委,甚至未必輸于一些知名策展人的大人物。
馬仕三世,克魯格銀行的代表……都需要非常認真的對待的那種。
也就是曹老沒有正式的經紀人而已。
做助理,做到老楊這個位置,已經直接做到頂了。唐寧這么傲的人,也許心中會有點看不上老楊。
但她提邀請,也不是邀請老楊過來做她自己的經紀人的。
唐寧知道分寸。
不太合適。
連她都是邀請老楊過來,愿意的話,可以去當她的新畫廊管理經營的“創始合伙人”的。
崔軒祐做夢都夠不著的那種。
多少時尚圈的大牛,畫廊的大老板,都是從藝術助理或者經紀人的崗位上出身的。
安娜·伊蓮娜是《油畫》的藝術總監,歐洲藝術評論屆的無冕之王。
楊德康何嘗不是藝術世界的打工皇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