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劉……老師。”
顧為經幾乎立刻認出了那位帥大叔的身份。
曹老的四弟子,林濤教授的師弟,在整個南亞都很有名的藝術家劉子明。
顧為經之前沒有直接跟劉子明有過接觸,間接的有過些許了解。
聽老楊說,這場藝術訪談,劉子明是出了很大力氣的。
來到新加坡后,老楊暗示又他最好在訪談其間多加“小心謹慎”,顧為經還以為這里面可能有些誤會存在。
他是沒想能和劉子明一見如故的,甚至不覺得對方會是林濤那種親切的長輩。
劉子明這樣的身份,人家完全有資格表現的如同安娜一樣看似禮貌,卻極其難以接近也難以討好。
就算表面沒有表現出冷峻來,心中像唐寧那樣傲氣十足也是肯定的,甚至遠比唐寧更加清高孤僻。
他怎么都沒想到。
第一次見面。
劉子明居然是一個這么客氣,熱情的人……甚至客氣熱情的有一點過了頭。
超脫了一見如故的范疇了。
“顧先生,請問……能和您一起合影么?”
這不對吧。
太奇怪了。
何德何能啊他顧為經。
他剛剛是在舞臺上出了些風頭,但劉子明經歷過的比這更大的場面多了去了。劉子明是真正的金光四射大人物,顧為經只是沾了些伊蓮娜家族的風頭,臉頰上蹭了些許金粉而已。
以兩人的身份地位間的差距,這話反過來說還差不多。
顧為經錯愕的愣了原地。
“呃……當然,這……”
他在后臺上面對安娜的指責,他尚且應對自如,聲色之間不見任何明顯起伏。
一出來。
劉子明這幅吊詭的客氣模樣,倒是直接把他問懵了。
小獅子心中有一腔熱氣,面對著高舉著獵槍的獵人,呲著牙沖上去就好了。
無非是戰斗或者死亡。
可若是剛出了草叢,就看見一頭體重三噸重有非洲之王之稱的巨象趴在路邊,鼻子卷著香蕉,熱情洋溢的向它打著招呼……那么,這個世界的打開方式有問題吧?
顧為經愣愣的從口袋里掏著手機。
“劉老師,我很榮——”
“當然可以,子明,我很榮幸,為經,正好,你過來攝影吧。”
年輕人愣神間。
場中的另外一位,卻已經瀟灑的一笑。
他從懷里摸出了手機塞在了孫子的手中,站在了歌劇院觀眾席的走廊邊,整理著他最愛的西裝三件套。
“快點呀,別愣神,大人在等你,要用廣角鏡頭,在底下劃一下,拍的亮堂些,可惜,今天沒有帶相機來,對了,ISO別開的太高……”
顧童祥擺好了Po色,見孫子還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個動靜。
他很不滿意顧為經的沒有眼力見兒,擺擺手指,立刻遙控指揮道。
一看就是專業老攝影法師的風范。
劉子明分外恭敬的站在顧童祥的身邊,略微側過半個身子,于是顧童祥也分外豪邁的把一只胳膊搭在男人的肩膀上。
劉子明臉上露出了微笑。
顧為經被這場面給震撼住了。
他默默的抬起手機,像是遙控木偶一樣被老爺子指揮著舉起手機一陣拍。
“對,再來一張。”
“嗯。”
“為經,你也和子明一起照幾張照片,來,手機給我,站在這邊,微笑。親熱一點。”
“一、二、三,Chee色。”
顧童祥自己拍完了照還不滿意,覺得這么好的絕佳裝逼機會,自家孫子錯過了實在太可惜。
轉而他又從顧為經的手里奪過了手機,安排他乖乖站好,就像所有喜歡攝影的老大爺一般,指揮著晚輩們站在一起,手機電子快門咯咯咯得響動聲連續不斷,儼然已經是藝術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的風采了。
顧為經悄悄地觀察著劉子明的神態。
“您今天是第一次見我爺爺么,劉老師。”顧為經分外客氣地詢問道。
“劉子明。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劉子明拍拍他的肩膀,他任由自己被顧童祥指揮著,眼神動作之間,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模樣。
“為經,你活潑一點,比一個年輕人的那種耶的手勢。說,耶。”
拿著手機的顧童祥在取景框后面對孫子指指點點,讓他去做那種很有羞恥感,卻在老人眼里,莫名的會認為很潮的動作。
顧為經分外尷尬。
誰知。
劉子明竟然真的很認真的主動的比了一個“V”的手勢,對著鏡頭投入的露出了微笑。
“我其實覺得自己一直也都挺年輕的,還能勉強被算作年輕人的行列之中。”他轉頭看向顧為經,對他說道:“別不耐煩,等你年紀大了些就明白,人的一生,能夠聆聽一位充滿著智慧的長輩的教誨次數是很有限的。”
“比起內心的豁達和充盈。旁人的眼光,從來都不是那么要緊的事情。”
劉子明望著照相的顧童祥。
“你爺爺就很明白這個道理,不是么?”
“真是反樸歸真啊。”
他輕聲感慨道,宛然從這個土氣的動作里,明悟了新的一層人生之真意。
“你爺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輩,今天教會了我不少的道理。你剛剛既然叫了我一聲劉老師,那么,我也要給你一個忠告。藝術家最重要的事情是思考,你爺爺說,要遵循內心的力量。所以,要做自己內心認為很藝術的事情。不要去做自己內心認為,外人會看上去很‘藝術’的事情。”
“人的想象再是自由不過。它雖不能超出內在的,外在的,那些感官所提供的原始資料儲備,卻有不受局限的能力,把那些觀念加以摻拌,混合以及分解,最終成為一切樣式的虛構和意境。(注)”
(注,觀點出自洛克《論人的知解力》)
劉子明輕聲說道。
“你的筆觸很強,不會弱于這個年紀的唐寧。但不要被形式所局限。有些人畫了一輩子藝術的作品,卻未曾真正藝術的生活過。沒有真正觸及想象的,內心的力量。”
“有些人當了一輩子別人眼里的大藝術家,卻沒有當過一分鐘屬于自己的藝術家。”劉子明嘆道。
他想著唐寧。
“這真是世界上最為一等一無聊的事情。這真的又是世界上最一等一無聊的人。”
劉子明松開了攬住顧為經肩膀的手,又笑了笑。
“當然。這話只是在提醒,不是在責怪。這段時間,有空的話,多來我的家中坐客吧,我看過你的那幅《人間喧囂》,老師讓我去看的,真是一幅杰作。估計過不了多久,你就要對我換一個稱呼了。”
“你今天就做的很好啊,過幾天跟我去個聚會。伊蓮娜小姐也會過去,她今天最后是不是稍微有點不高興。或許你們需要中間人做個斡旋溝通?”
大叔朝著顧為經暗示挑挑眉毛。
顧為經第一次見到,一個人能把他的眉毛挑出此般意味豐沛的內涵。
“但也別去擔心這個,如果你需要,我會幫忙,不需要的話,就做好你自己就行了。我不敢保證,得罪了伊蓮娜家族,還能在藝術社會混的風生水起。抱歉,我沒有這個能力,但我保證,就算得罪了伊蓮娜家族,你也能去做你自己。”
“要是開畫展什么的缺錢,給我打電話。別客氣。”
劉子明這話說的直白坦蕩,又說的毫無煙火氣。
能把“我很富有”這件事,說的這么輕描淡寫的。
顧為經人生之中只見過三個人。
伊蓮娜小姐。
劉子明。
以及……
蝙蝠俠。
他感動劉子明愿意在第一次見面,就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他感動劉子明看出來了他和伊蓮娜小姐之間的對峙,卻愿意跑過來說他可以當中間人。
他更感動于,劉子明對他說——
“但別去擔心這個。”
“請你大膽的去做你想成為的自己。”
劉子明不理會一時無言的顧為經,他走過去,雙手接過顧童祥手里的手機,從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雙方認真的交換了各自的聯系方式。
“我聽到了您一些剛剛和馬仕畫廊的交談。馬仕畫廊是很好的畫廊,卻不是唯一的選擇。我和白立方畫廊的創始人杰·普林斯關系很好,他在九十年代YBA運動里,在達米安·赫斯特的職業發展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如果顧為經……包括您自己,有什么需要的話,請務必不要客氣。”
劉子明發給顧童祥一個社交名片。
“真的不考慮一下么,到了下個周末,雙年展這邊快要結束了。正好是本周的F1新加坡賽的正賽周末,要是比賽結束的早,沒有事故安全車的話。也許會有體育明星來呢。”
劉子明還是不太死心。
他忍不住又一次的提出邀請道。
“不了不了,太鬧騰了,年紀大了,熬不了夜。”顧童祥繼續拒絕道。
“是喧囂不是喧鬧,不是么?它是一種生命力。這是您的孫子顧為經的原話,我看了他和崔小明之間的交談。”
顧童祥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笑。
劉子明等了兩秒鐘。
忽然也大笑了起來,仿佛兩位宋朝的禪院高僧,在那里打著外人誰也讀不懂的啞謎禪。
“那就等下次有機會吧。我們走吧,估計過兩天,我們還是要見面的,那時候,您就真的是貨真價實的長輩了。”
兩個人寒暄完畢。
劉子明請顧童祥先走。
他看著顧老爺子轉身瀟灑離去的背影,想起沒有能成功送出去的邀請函,嘆了一口氣。
這一幕,好似一個人得到了校園里最受歡迎的男神或者女神送來的玫瑰花。
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在別人會為了這只玫瑰花的意味而虛榮的欣喜若狂的時候,他卻只是低頭嗅了嗅花,憐惜的把玫瑰花插在了花壇邊新鮮的泥土之中。
仿佛連天空,都隨著他的這個動作變得晴朗了一些。
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
這里面自然本真的味道,真是藝術氣息十足啊。
劉子明一起向著歌劇院外面的通道走去,他看著前面的顧童祥和顧為經這對爺孫的背影,感慨著搖頭。
那真的是他求而不得的……冰山……
冰山,冰山老頭?
“你剛剛和劉先生有過交談么?馬仕畫廊是怎么回事?”
前方的顧為經困惑的問向自家爺爺。
顧童祥微微的昂起下巴。
“為經。”
他以高貴冷艷的姿態,深沉的說道——
“你要和我學的,還有很多。”
劇院門外,楊德康依然在給媒體朋友們指導著工作,在各路麥克風之間,跳著圓滑無比的華爾茲。
旋轉。
跳躍。
閉著眼。
萬花叢中過,油油油油油,片葉不沾身。
很是快樂。
在和本地藝術媒體的朋友玩“你來抓我呀,抓我呀,抓到我就讓你嘿嘿嘿”的油戲,玩得不亦樂乎的楊德康找了個空隙,喝了兩口水,瞅著門口空地前的某處。
老楊一呲牙。
“嘿,敢跟大爺玩這套踩人的把戲,現在輪到你們爺倆丟人現眼了吧。”楊德康露出看熱鬧不顯事大的陰險笑容。
他在原地直樂。
老楊絲毫都不掩飾他那分外洋溢的幸災樂禍的心情。
正在那邊,向著四周新聞記者辯解著什么的,是一對父子。
崔軒祐和崔小明。
大光頭崔軒祐腦門倍兒亮,上面全都是亮晶晶的汗水,這月份兒,新加坡的氣溫并不算低。
但歌劇院室內冷氣很足。
室外又沿著海,一直有著涼風。
短短這么短的時間,崔軒祐的腦門上就出了這么多的汗,也不知道到底是被天氣給熱得,還是被那些媒體刁鉆的問題給急得。
亞歷山大在舞臺上引用了很多他們準備好的觀點,證明顧為經和崔小明二人之間的作品,也許存在著超出“巧合”以外的相似性。
這些固然都不是些決定性的證據。
但隨著亞歷山大的狼狽退場,《油畫》的藝術總監又親自為顧為經提供了他所創作作品時,一個完整的邏輯鏈。
此時此刻。
原本他們給顧為經所準備的材料,就都變成自己踏在上面,站著不動也不是,抬腳也不是的大地雷了。
老楊早就看這對老小子不爽了。
這么玩是吧。
搞笑。
要不是楊德康才剛一呲牙,就被曹軒很生氣的給敲打了回去,還沒開沖呢,就被老太爺給按住了。
老楊早就嗷嗷叫著撲上去了。
咋得。
真不把他楊德康當成楊老師楊扒皮啦。
他楊德康能把奧勒這種人,三言兩語之間給干的暴擊連連,他真愿意,讓他們脫層皮也未必太難。
老楊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不行。
老楊搖搖頭。
他著急。
老楊那個心善啊。
他見大光頭滿天大汗的模樣,心中很是不忍。
他背著手,晃著小肚腩就擠了過去,準備為他送點陰冷的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