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扭回了頭。
女主持人把左手的指尖搭在右手的手腕處,腕間歌劇女演員所帶的絲絨手套上綴著的錦織的素色雕花,在頭頂的聚光燈下映散著明媚而堅硬的光,照的男人心中忽然涌現出了一種如坐針氈般的不安。
“伊蓮娜小姐?您……”
他輕聲喚道。
安娜冷漠的不做理會。
她只是盯著顧為經,“就像我所說,一周以前,我們見過一次面。我和這位顧先生,我們兩個聊了聊,主要就談論這幅畫,談論這位神秘的女畫家,也提及了梵高。”
“梵·高,您指的是——”亞歷山大不知她提起那場伊蓮娜小姐口中并不愉快的交談有何用意,又試探性的開口。
伊蓮娜小姐繼續充耳不聞。
就像完全沒有聽到一樣。
她給過對方機會了,這種事情以安娜的性子是不太常見的。
她竟然那么長的時間,都沒有把亞歷山大燒成灰燼!
女人的心底里覺得顧為經有點刺頭,難頂,執拗,脾氣上來了還顯得犟,毒舌的要死,“伊蓮娜家族去下地獄!”什么話都叭叭叭的敢說,不給別人留情面,三兩下就把天聊死了……
事實上,恰恰相反。
在正常人的眼中。
顧為經是個相當溫和,好脾氣,容易接觸的人。
不一樣的是。
伊蓮娜小姐從來不溫和。
她才是舞臺上真正特別難以接觸更難接近,毒舌的要命,從來不給別人留情面的那個。
毀滅你,與你何干,說瓷(cei)你,就瓷(cei)你,指的就是安娜·伊蓮娜這樣的人。
還是那句話,伊蓮娜家族在藝術史云天相接的高塔上住了六個世紀,悠閑的撥弄著繩子。
人家開心了。
就拉你一把,恩賜你以富貴榮華,讓你雞犬升天。
人家不開心了,隨手一揮,就把你像是掃跳蚤一樣,從繩子上扔下去。
亞歷山大在她眼前作妖作了這么半天,在卡拉奶奶的“墳頭”上蹦迪蹦的很開心,安娜那暴脾氣哪里忍受的了這個啊。
她真的一直在捏著頭皮努力的在忍耐,好幾次在發火的邊緣,硬生生的重新壓制了下去。
讓她做出這些事情的不是亞歷山大。
之所以沒有一巴掌把他拍成二維箔片。
安娜僅僅是在給顧為經面子。
伊蓮娜小姐嘗試著讓自己成為一個好的傾聽者……顧為經愿意讓這場談話以相對溫柔的方式進行下去,她就努力的讓自己保持盡可能的克制。
這場談話中,安娜都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只悶燒的爐子。
貼切點的說。
一只高壓鍋。
亞歷山大在那里不知死活的嘩嘩嘩的往爐釜底下加柴火,左丟塊煤炭,右丟塊固體酒精,鍋里的水早已超過了正常的沸點,“安娜牌高壓鍋”時刻都在沸騰的邊緣反復橫跳而且溫度還在以危險的速度不斷的升高。
之所以還沒有真正的沸騰。
因為顧為經充當了高壓鍋上的蓋子和安全閥。
他的態度讓安娜把怒火悶在了心里。
倘若這只高壓鍋上有氣壓指針,外人一定會發現隨著亞歷山大的話語,它正在紅色的危險區不斷的顫動著。
而亞歷山大能發現這點的話,他可能早就在伊蓮娜小姐剛剛露出神秘微笑的那刻,發出一聲尖銳的爆鳴,站起身頭也不帶回一下的邁開腳撒丫子就潤了。
逃離歌劇院,逃離獅城。
越遠越好。
要是能馬上買到一張飛去地球最遠另一端布利諾斯艾利斯的票,他就飛去布利諾斯艾利斯,要是能馬上買到一張飛去奧林匹斯山的票,他就飛去奧林匹斯山,希臘神話傳說里的那個可以,太陽系火星上的那個也行。
遺憾的是。
伊蓮娜小姐外表一直都太冷靜,又太淡漠……亞歷山大幾次把目光投向伊蓮娜小姐的時候,她只流露出了云霧那么淡的情緒。
這是警告。
遺憾的是,亞歷山大不是這樣理解的。
這邊爐子開始冒出了令人不安的白煙,顧為經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努力的嘗試把灶臺下的薪柴抽出來,亞歷山大這個白癡卻還以為是自己拍馬屁拍的好呢,一腳把顧為經踹開,美滋的抱了只大汽油桶過來,扔了上去,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準備微笑著合影。
安全閥終于被人摘了下來,也可能是被高壓鍋自己給彈掉了。
在驚人的熱汽之中,爐子開始爆發出高亢嘹亮的尖嘯。
它蓋過了四周的一切聲音。
有那么長的時間,顧為經一直嘗試著的想要對話,想要和亞歷山大溝通,亞歷山大從來都不愿意去聽。
等到伊蓮娜小姐開始開口替顧為經說話,就不再有亞歷山大說話的份兒了。
她也輕易蓋過了四周的一切嘈雜。
“那時,我們的談話的焦點被集中在了一件事上。”
安娜冷冰冰的說道。
“關于抉擇——關于去選擇命運的勇氣和迎接痛苦的膽量,梵高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勇敢的去選擇了更加艱難的道路。當時的顧先生,大概是這么說的吧。”
她自問自答道。
“當時我則引用了前輩的觀點,舉了一個關于看牙醫的例子,說梵高的畫……就好比對平凡庸碌的生活的一次矯正。”
“在我看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句話也可以用來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莫奈所選擇經歷的痛苦,在我看來,也可能像是對平凡庸碌的生活的反抗與矯正。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既然你之前說了那么多,我相信你是有不同意見的?”
她說是要回答亞歷山大的問題,詢問亞歷山大的意見,卻看都懶得去看對方一眼。
亞歷山大噤若寒蟬。
有些冷意是會灼燒人的,安娜依舊很平淡,她從未歇斯底里的咆嘯,亞歷山大則正在變得越來越坐立難安。
“其實我有不同意見。”
竟又是顧為經開口了。
“請說。”
“我覺得這個說法太高高在上了,選擇痛苦?什么是叫選擇痛苦。”顧為經一如既往的本色發揮了他的“刺頭”精神。
不管對象是亞歷山大先生,還是伊蓮娜小姐。
他都一視同仁。
“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恰當的說辭,有些痛苦是你可以選擇的,有些痛苦則是生活的無奈。”顧為經搖搖頭,“梵高作品里的有些抉擇,那種泥濘感……我贊同把它當成對于痛苦的主動選擇,甚至你所說的對庸碌生活的矯正。但另外一些情況——你能說一個人吃不起飯,是他主動的選擇了痛苦,你能說一個人凍得活不下去,用報紙裹著雙腳,是主動選擇痛苦么?會不會也許把人間真實的痛苦過于審美化了反而讓人們無法體會到那種真實的感受。”
“好吧,就算這一點不提。”
顧為經又說道。
“而且,對庸碌的生活的矯正?怎么矯正,如何矯正。和莫奈一起受苦的不止是他自己,還有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我覺得你這個說辭包含著一種強大的上位者的權力感,充滿憑自己的心意,去任意的決定別人命運的感覺。”
“還有一種殘酷性,好像是在說,莫奈的那些痛苦是假的,那些貧窮、寒冷和饑餓,都是他有意選擇的,是他有意主動選擇施加在妻子身上的東西。”
“那這到底又算是什么?”
主持人這輩子都沒碰到,這么能和她犟嘴的人!
安娜卻沒有生氣。
以往的她一定會生氣的,但不是這次,會生氣的是曾經的伊蓮娜小姐,卻不是經歷過這段時間里的一切的安娜。
亞歷山大膽敢違逆她的意志,她想要把對方撕成碎片。
顧為經?
顧為經也這么做了,從見面一開始就這樣,而且從未改變。兩人第一次見面,差點直接就在咖啡館里當場就“掐”起來。
她并不順從對方的意見,卻也同樣不感到憤怒。
她在思考。
伊蓮娜小姐覺得自己過往的一生都站在一間特別的美術館里,她在那些作品里感受人們的歡樂與痛苦。
所有油畫作品都畫技精美且筆觸精良。
可它們又都是靜止的事物,都是凝固的事物,是舞臺上扮演出來的人物,不會有自然真實的味道,也不會真的有血從被刺中的傷口里流出來。
只有少數的幾個瞬間。
會有活生生的人從畫里走了出來,會有溫熱的感觸從畫面里彌漫出來,無論那是血是淚,還是皮膚的溫度。
比如現在。
伊蓮娜家族的女繼承人會以古井無波般的心態,一視同仁的討厭所有敢違逆自己意志的人。
安娜卻感到有趣。
“不。”
安娜思考了片刻。
她認真的反唇相擊。
“人本來就是很難完全決定自己的命運的。無論無憂宮里的皇帝,還是巴黎路邊的乞丐都是如此。可這不意味著其中就沒有了勇氣能夠發揮作用的空間。”
“起碼在莫奈身上,饑餓,寒冷或者貧窮,都是非命中注定會出現在他身上的事物。”
“莫奈的家庭條件并不差。”
繪畫算是技術類工種。
學詩作畫,愛好藝術在歐洲歷史上也能算得上是上流子弟的專利,早年間富裕人家的父母挺樂意自家孩子去學學這方面的事物的……前提是別去真當個畫家。
類比到東方社會。
稍微有那么一點點京戲的意味,所謂的……玩票可以,下海不成。
有沒有錢主要看跟誰比。
莫奈的家庭條件差那是跟馬奈、德加這種公子哥比。
馬奈、德加這種家庭條件再好,再是富家公子和伊蓮娜家族比起來,那也是跪在地上要飯的。相反,莫奈家里再窮,都不用和最窮的人比,和巴黎這樣國際大都市里所生活的主流市民階層比起來,人家也挺有錢的。
他爸家里是在貿易代理生意的,還兼職賣點小珠寶首飾什么的,相當于是鄉鎮企業家的類型。
而他老爸阿道夫·莫奈的教子名言則是——“商業是他們唯一體面的職業,藝術不過是紈绔子弟的消遣”。
理所當然的。
在發現自家兒子跑去當畫家后,也經歷了“好啊,你不聽老登話,老登也不給你錢!”的經典環節,十九世紀歐洲藝術家們的標準模版了屬于是。
差別只在于——
馬奈的大法官老爹大發雷霆,但最終還是自家的崽,沒辦法,罵歸罵,該給年金,還是給年金。
塞尚的知名銀行家老爹大發雷霆,斷絕了給孩子的資助,但過兩年心軟了,總不能看他餓死吧,又只得偷偷的給。
莫奈的父親是真的硬。
說不給,就一個銅幣不給,就請你去餓死好伐!把他直接驅逐出家庭,斷絕聯系,按莫奈的原話,“連一個面包屑都不愿施舍。”連到最后分遺產的時候,都幾乎什么都沒給莫奈留。
“甚至,連卡美爾也并非來自貧窮的家庭。”安娜說道:“她雖然在公共畫室里當模特,這在當時,甚至被保守階級認為是個娼妓般的職業。然而,她更像是以藝術愛好者的身份出現在那里,而非當時很多女性身體工作者,以這樣的方式來獲得報酬。”
“卡美爾是絲綢商人的女兒。原生家庭的年收入大約是莫奈父親公司的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但幾千法朗還是有的,至少能算是很體面的中產階級。她為了莫奈,放棄了來自家庭的幫助。”
“選擇是雙向的。”
“亞歷山大先生剛剛說,卡美爾為了莫奈拋棄了家庭,承受了痛苦的生活,這話是對的。但這話同樣也可以反過來說,莫奈也為了卡美爾拋棄了家庭。”
“卡美爾的父母覺得女兒不應該嫁給一個貧窮的畫家。她有更好的選擇,她完全可以過更體面的生活。莫奈的父親覺得一個模特這種不體面的職業,完全配不上自己家庭的身份。”
“只要兒子愿意回來繼承家業,他有更多體面的多的女人能夠讓他去選擇。而最終,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秘密的結婚。做為代價,卡美爾受到了父母的冷眼。莫奈失去了最后一筆來自家庭提供的生活費。”
“這個故事最有趣的一點,在于,某種意義上莫奈和卡美爾仿佛是互為鏡像的兩個人,在走向婚姻的過程中,做了完全一樣的抉擇,甚至承受了相似的結果。這也是這個故事最讓我覺得感動的一點。在我心中,并不存在于,誰有意施加痛苦于誰身上的說法。”
伊蓮娜小姐搖搖頭。
“他們擁抱了彼此。忽視了莫奈所做的奉獻,忽視了莫奈對妻子的愛,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就像忽略了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一般,反而便破壞了這種勇氣的張力。”
亞歷山大臉色灰敗的聽著伊蓮娜小姐的聲音,心臟忍不住噗噗噗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