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你這種只會搞噱頭出來嘩眾取寵的三流學者,是不會懂的。”——(英)評論家羅辛斯,「2023《油畫》·顧為經:印象派女畫家卡洛爾的發現與研究」對話專訪。
舞臺上。
激烈的對話仍然在繼續。
“我在我的論文中,詳細的論證克勞德·莫奈是如何蠱惑卡美爾和他一起私奔,又對自己的妻子進行才華的剝削,直至其被折磨的走向死亡的……”
亞歷山大說道:“卡洛爾是個來源于希臘語的名字,所以,我把這稱之為金羊毛式的故事。”
希臘神話傳說里最經典的故事——
英雄的伊阿宋為了復仇,和他奪走了父親王位的叔叔帕利阿斯立下賭約,約定他只要能完成取走神圣金羊毛的挑戰,叔叔就會被王位雙手奉上。
“吟游詩人和劇作家用了大篇大篇的筆墨,刻畫伊阿宋多么多么的勇敢,多么多么的機智,在流亡的二十年前,如何從一個稚嫩的小王子變為了堅韌睿智的戰士。”
“實際上他是靠著自己的勇氣與力量獲得了金羊毛么?當然不,在那段著名的英雄史詩里,他唯一做的正確的事情,就是用丘比特的愛情之箭射中了科爾喀斯的公主美狄亞,僅此而以。”
亞歷山大的唇邊夠勒出戲謔的笑容。
“國王要求他去制服銅牛,美狄亞就偷偷在夜晚拿來神藥為他涂抹全身。國王要求他欺騙過看守金羊毛的毒龍,美狄亞就說出了彈奏七弦琴可以哄睡巨龍的秘密。他們需要駕船拿著金羊毛一路遠逃,美狄亞就幫助他躲避追兵,甚至在這個過程之中,她親手殺死追捕伊阿宋的將軍,科爾喀斯年幼的王子,美狄亞的親生弟弟。”
“他的英雄事跡和他苦練武藝,和他的機智機敏,有任何關系么?”
“回到國家后,叔叔抵死狡賴,不愿意交出王位。史詩中說——‘伊阿宋雖然是一位真正的頂天立地的英雄,卻對這樣的事情毫無辦法,倒是美狄亞是個兇狠的女人’。”
亞歷山大頓了頓。
“美狄亞一個人去找到老國王,想了辦法,用計謀哄騙國王的女兒在他的睡夢中砍成了碎片。而這個故事的結局是怎么樣的呢?伊阿宋轉頭就像扔垃圾一樣,拋棄了美狄亞和她為自己生下的兩個孩子,跑去興高采烈的和科任拖斯城的城主結婚去了。”
“希臘史詩里稱呼伊阿宋為什么,才華橫溢的王子,足智多謀的偉大英雄,杰出的復仇者。美狄亞是什么?心如毒蛇般的女人,酷毒的女巫,至今她的名字依然有毀滅、致命與傷痛的象征含義。”
“這真的公平么”
亞歷山大激烈的慷慨陳詞著,他從座位上站起身。
“這就是歐洲傳統社會,我們的宗教和歷史對于有能力的女性的概括和形容——美狄亞們做出了功績,然后好的那些名頭,她的智謀,她的努力,她的勇氣,全部變成了伊阿宋的東西,再然后,狄奧多羅斯、阿波羅多洛斯以及歐里庇得斯(注三者皆為希臘時代,用拉丁語寫作的劇作家)們,稱其為女巫。”
“這也就是我們的卡洛爾,莫奈的妻子卡美爾,她所面對的一切。”
他用力的揮舞著手臂,仿佛歌劇院高潮一幕里,表演著憤怒的演員。
“她就是印象派故事里的美狄亞,甚至還不如美狄亞。美狄亞至少讓人恐懼,但是卡美爾,卡美爾·莫奈,不不不,我不想用卡美爾·莫奈這個名字,讓我們還是換成卡洛爾吧,或者,用卡美爾原本的姓氏來稱呼她,卡美爾·湯希爾所面對的一切。”
臺下的閃光燈閃亮如瀑布。
亞歷山大一點也不憤怒。
充裕的喜悅感流淌滿他的全身。
他享受著這一刻,享受著這一刻裝作憤怒的感受,享受著偽裝成憤怒的健牛,被閃光燈的油脂涂抹滿全身的快感。
屬于名利的快感。
他明白,自己此刻每一段話,都會被下方的媒體記者們轉載,他的名字會伴隨著互聯網的流通,以光一般的速度,傳遍整個藝術世界。
他將踩著這個聳人聽聞的結論,登上人生的巔峰。
亞歷山大用眼角的余光瞥著舞臺。
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了解面試官的喜好,當然也是一位收到錄取Offer的考生應該要做的事情。
做為《油畫》雜志社最年輕的藝術總監,她沒有任何理由,甚至沒有任何權力對社會問題置若罔聞。
伊蓮娜小姐的位置就決定了她應該對自己的話感到動容。
剛剛她和顧為經的對話,也恰恰完美的證明了這一點。
連簡單的化名問題,她都愿意和那家伙浪費那么多的口舌,此刻他這個“莫奈無恥的剝削了自己妻子勞動成果”的驚人推論,所受到的關注還能少得了么?
做為新上任的藝術總監,她難道不想在自己在職期間,做出某些杰出而矚目的功業來么。
他給了對方一個多么有利的話題啊。
這是亞歷山大送給總監小姐的上任禮物。
他提供新聞價值給對方,投桃報李,做為回報,亞歷山大所要求的僅僅只是對方愿意在評論文章中,給自己小小的關照。
非常合理的交換,不是么?
亞歷山大相信,他所做的事情就是伊蓮娜小姐希望他做的事情。
《油畫》雜志之所以會邀請他來到對話采訪的現場,也是為了這個。
真可笑。
這些觀眾不明白,乃至臺下的嘉賓們也不明白,此刻這個舞臺上最重要的那位嘉賓,從來不是古斯塔夫博士或者大噴子羅辛斯。
更不是什么顧為經。
是他。
一開始就是他,從來都是他,也從來都只是他。
相比單純只擁有些好運的年輕人,他才是整個舞臺的主角,也只有他,亞歷山大,只有他的觀點,才值得《油畫》雜志付出那么多的資源,提前做出那樣充足的準備。
女主持人從口袋里拿出船票的時候,之所以亞歷山大會興奮的叫了出來,欣喜若狂。
因為他相信自己賭對了。
《油畫》雜志社就是在為自己站臺來的。
只有提前證明了“卡洛爾”這位畫家在歷史中真的存在,才有他的論點發揮的空間。
真棒。
他完全領悟了主持人的深意。
亞歷山大看見隨著他的話語出口,舞臺上的幾位嘉賓人人都神態各異。
顧為經側著頭,面頰繃緊,烏黑的發根緊貼著鬢角,面容冷峻的坐在那里,唇上有些青色的胡茬。
“他心中一定充滿了悔恨吧?和真正的轟動財富擦肩而過的感受,一定是不好的。”
亞歷山大自得的想。
這家伙走到成為話題寵兒的大門之前,卻和打開大門的鑰匙擦肩而過。
財寶只等待對的人。
朋友。
財寶只會等待對的人。
亞歷山大浸泡在臺下媒體和嘉賓們的相機、手機鏡頭之中,歌劇院的表演有些是禁止拍照的,就算是采訪,原則上也禁止閃光燈的使用。
這一刻。
面對如此有新聞話題的消息,很多記者已經顧忌不上拍攝規范了。
嚴肅的學術規范陡然之間變為了米蘭時裝周的走秀現場。
LED閃光燈的燈光一遍一遍的閃著,它恍若變為虛幻的名與利在物質世界的實際產物,鏡頭一遍遍的定格著臺上嘉賓的表情。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紙上寫出了EMC2的公式,卻忽略了它其中可能蘊含的偉力,把它隨手放在一邊。
制造出原子彈的“殊榮”是屬于羅伯特·奧本海默和費曼那一批實驗物理學家的。
今天。
這個故事將再次重演。
顧為經靠著“好運”撿到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原畫,卻不懂得如何珍惜。
那么。
在藝術市場上制造出這顆原子彈般的新聞的權力,則是屬于他和《油畫》雜志社的。
萬千殊榮將歸屬于他,只歸屬于他。
亞歷山大的怒意被涂抹上雪白的光澤,恍惚間,他仿佛變為了涂著白粉的戲劇演員,整個人都要融化在太陽表面一般閃亮的光輝之中。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畢竟是第一個寫出能量公式的人,就算他沒有真正理解這個公式的意義,依然能算是頂級的科學家。
顧為經不同。
這家伙又沒有在1876年畫出《雷雨天的老教堂》,他只是好運的撿到的那幅畫。
換句話說。
顧為經都算不上是寫下“能量等于質量乘以光速的平方”這條公式的人,他只是無意間撿起這條公式的人。
那么。
他就真的可以被遺忘了。
頂多只算是這段故事里一個不起眼的小注角而已。
亞歷山大此刻正身處藝術史的關鍵節點,他將重新書寫印象派的歷史故事,假以時日,搞不好也會有關于故事的電影出現呢?
“——再然后,狄奧多羅斯、阿波羅多洛斯以及歐里庇得斯,稱呼其為女巫。”
這句話他在飛來新加坡的飛機上改了數次,才終于修改的滿意,覺得像是沖擊奧斯卡的專記電影里勇敢的學者會說出來的發言。
好萊塢既然有興趣拍有關《救世主》的故事。
沒有道理把這么好的題材放在旁邊不用,他相信自己一定會以主角的身份,出現在螢幕之上,搞不好拍攝現場就在這里,導演會完全重現這個鏡頭,重現他這段話。
“到時候,編劇想要用我的臺詞,我可以大方的不要授權費。”
亞歷山大臉上戴著憤怒的面具,眼神則流露出一絲笑意。
前提是扮演他的演員足夠大牌才行。
最好是布拉德·皮特扮演自己。
亞歷山大喜歡布拉德·皮特,他很Man,而且和他的頭發的顏色也差不多。
唯一的遺憾是。
安娜沒有給他任何他想要的表情。
他想在伊蓮娜小姐的臉色上找到些什么,就算沒有喜悅或者贊許,一些仿佛隱語般微妙的眼神也好。
什么也沒有。
女人和顧為經的神態動作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差別只是神色更平靜。
她坐在沙發上,注視著舞臺上的一切喧囂,靜靜的出神,大概已經完全沉浸在他所說的觀點之中了。
亞歷山大注意到,女主持人不是在出神。
她是在和顧為經對望么?
“……雖然整個印象派都受到了亞洲藝術風格的影響,但沒有任何記錄顯示過莫奈曾經到達過亞洲……”
“我們談論的不是莫奈,我們談論的是他的妻子卡美爾。”
“關于她的記錄很少,再說,1876年,她應該已經患病患的很嚴重了,有記錄顯示,到了1877年,莫奈畫下那幅《撐陽傘的女人》的時候,她不得不經常的臥床……”
“所以她才需要度假,需要遠行,需要療養。早在1870年代的時候,莫奈的書信里不停提到過,醫生建議卡美爾遠離巴黎,她計劃著一場跨海的遠行。這里指的就是這次行程……患病療養的病人,因為身體原因考量,不得不定了條件最好的特等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否則,早期印象派歷史上就那些人,哪里有那么多巧合般的事情存在……”
“……來看看這條記錄,我在論文中引用過莫奈與1872年面對記者采訪時的發言,這里面,他曾提到過卡美爾的藝術才華,現在,我把它讀給你聽……”
亞歷山大在坐為上侃侃而談。
就像他期望的那樣,伊蓮娜小姐極少插嘴,顧為經則是根本沒有可說的。
而面對在自羅辛斯和古斯塔夫博士的問題的時候,他也有充足的應對,對于卡洛爾和《雷雨天的老教堂》,亞歷山大準備了一個完成的敘事體系出來。
他從莫奈的婚姻狀態出發,輔以一些拼接的資料,把莫奈解構成了一個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在作品中不停的表現婚姻的美好和甜蜜,又在私下里對妻子極盡冷漠和剝削的殘酷的丈夫。
“早在1875年,他們的婚姻表面和睦,實則,已經出現了極大的問題……莫奈的第二任妻子艾麗斯,她是莫奈贊助人歐內斯特的老婆。早在1875年,因為債務原因,他們就形成了同居關系。后來,她則變成了莫奈的老婆,這難道是巧合么!”
“你的病情逐漸加重,你因為肺結核而每日咳嗽個不停,而你的丈夫卻在你的眼前和別人甜言密語,換成你是卡美爾,那個曾經跟他一起私奔的人,你會怎么想,你一直以莫奈夫婦感情和睦,來證明卡美爾不至于為了逃離丈夫而使用化名畫畫。莫奈也不會有意遮蓋夫人在藝術界的才華。感情和睦?我一點不這么覺得。”
亞歷山大冷冷的說道。
他敲打著自己的論文。
“看看這些記錄吧,這難道不是金羊毛故事的翻版么,一旦生了病,沒有作用,便拋下妻子和孩子,和贊助人的老婆生活在了一起——”
羅辛斯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
亞歷山大卻直接一揮手。
“夠了,羅辛斯,我已經不愿意和你再談下去了,別忘了,你還欠我一聲道歉。你從來都沒有尊重過我的學術觀點。我給你談了那么多有力的證據,我跟你談《雷雨天的老教堂》和莫奈早年間作品的共通性,你說這是印象派特有的共通性,不算強有力的證明。我和你談有多家記錄顯示,莫奈一生都有購買昂貴高檔顏料的習慣,你對此視若無睹。”
“好。”
“我不跟你談這些,我只和你談最簡單人性。你能想象在十九世紀的歐洲,一個模特的出身的女人想要成為被人認可的畫家,要打破多少的成見和束縛,要付出什么樣的勇氣么?看看這些記錄吧。認真的讀一讀。”
“在莫奈畫下《穿和服的卡美爾》的時候,她已經飽受疾病的折磨,莫奈卻讓她當自己的模特,把她畫的輕盈浪漫,從心理學上,這就反應了他對妻子的逃避……他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自己的妻子,只把他當成繪畫的工具。”
“你真的感受不到這些苦痛么?羅辛斯。”
亞歷山大的語氣中透露著一股子不耐煩。
“如果這么多事情,你都依舊要選擇說出,Idon'tfuckingcare的話,那么我也只能說我無話可說了。”
“你永遠無法贏得本身就帶著刻板偏見的人的尊重,好在,我也不在乎你這樣的人的尊重。”
沉默了片刻之后。
大噴子羅辛斯無奈的低下了頭。
有些話題本來就是比較危險的,卡洛爾的身份沒有確切的定論,亞歷山大有個了一套完善的理論。
有了一開始的事情。
羅辛斯可不愿意被扣上,心中懷著刻板偏見為了質疑而質疑的帽子。
古斯塔夫博士也表現的很謹慎,此刻沒有說話。
“那么——至少大家都認為,這是……”
正當亞歷山大抿了一口水,覺得今天的論戰他已經大獲全勝的時候。
顧為經做了一個在他看來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滑稽的動作。
他舉了舉手。
是的。
他像課堂的學生一樣,舉了舉手。
“先生,我在乎你所說的東西,我在乎那些痛苦,正因如此,我無法贊同你的觀點。”
“我并不認為莫奈是那么殘酷的人,我也并不認同你的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