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感受到安娜正在看他。
互聯網上的“女性”插畫家偵探貓感受著《油畫》雜志社的A·E編輯的注視,他稍微有些不自在。
沒來由的羞怯感縈繞在他的心頭。
就像你儀表堂堂的坐在演講臺上之上,準備要好好的高談闊論一番,卻忽然被人發現自己穿著母親的長袖裙衫,系著描繪緋紅玫瑰花的腰帶,腦袋上還戴著……嗯,剛剛休息室里的那頂圖蘭朵公主的藍色水晶頭冠。
想想看。
這是何等社會性死亡的場面啊?腳趾頭都要尷尬的摳出三室一廳來了。
對所有于一切,顧為經都有一個陰差陽錯又非常合乎常理的解釋,但他還是在安娜的目光中,感受到了非常強大的壓力。
他在椅子上坐的筆直,右手托著左手的手肘,看向女主持人。
伊蓮娜小姐用一種神秘的沉靜眼神注視著他。
顧為經感到安娜的眼神像是平緩的湖,湖面上倒影著自己的臉。
終究。
顧為經按耐不住了。
他率先開口詢問道:“還有這樣的事兒,為什么……你說的是誰?”
“你覺得的呢?”
伊蓮娜小姐平靜的反問道。
顧為經平靜的搖搖頭,仿佛這是一件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事情。
“Rro色Selavy.”
伊蓮娜小姐審視了顧為經片刻,終于移開了視線,隨口報了一個名字。“這是杜尚曾經使用過的女性化名。這個名字被用在了他早年間的部分作品和發表的詩歌之中。”
顧為經輕輕呼了一口氣。
“為什么,因為杜尚自己的惡趣味么?”他尋問道。
“誰知道呢。”
安娜搖搖頭。
“但如果是我,我更愿意把這理解為突破性別壁壘的實驗。歷史上,女性藝術家選擇男性化的名字發表作品,是對個人身份的重塑。那么反過來。男性藝術家嘗試著用女性化的‘軀殼’來發表作品,當然也能帶來不一樣的思考視角。”
“是平等的對待性別問題的嘗試。”
安娜聳聳肩膀。
“可是,男性終究不可能變成女性,女性也終究不可能變成男性,不是么?難道真的能夠轉變性別視角么?”顧為經輕聲問道。
他一開始在網站上簡直畫插畫的時候,選擇了一個女畫家的馬甲,唯一的原因只是因為更加方便接接插畫的訂單。
可隨著“偵探貓”名氣的越來越大。
這個身份也開始給顧為經帶來新的困惑。
“無意冒犯,我很年輕,我不想表現的像是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或者冒犯某些特殊群體。但我是個男人,我是跟隨我自己的爺爺長大的。”
顧為經說道:“他今天也來到了現場,現在就坐在舞臺下面。”
“我爺爺非常的追求硬漢氣質,最喜歡的作家是海明威。從小他就告訴我,我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所以我必須要堅強,我不能像個娘娘腔一樣,我未來必須要擔負起家庭的責任,我要認真的工作,我有義務讓家人過上很好的生活。我要堅定且充滿了勇氣,這是陽剛的男子氣概。”
“所以女孩子就不需要堅強、堅定、充滿勇氣,認真工作,負擔起家庭的責任了么?”伊蓮娜小姐隨口就是一擊銳評,“我可能點有不同的意見。而且工作有很多種,哪怕就算是在家里,無論是全職奶爸,或者全職的奶媽,她們也都在負擔家庭的責任,不是么?”
顧為經僵在原地。
她反而莞爾一笑,安娜知道顧為經剛剛的話容易使人誤會,所以才銳評了一句。
“開個玩笑。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顧先生,你想說的是,男藝術家可以以女性的化名創作,女藝術家也可以以男性的化名創作。但你認為這種化名可能無法觸及性別壁壘的根本,對么?”
“因為他們從小接受著兩套截然不同的話語體系。客觀上……也許男人和女人本來就是不同的。”
顧為經頓了頓,“我絕不是說,女人或者男性,任何一方沒有追求公平或者說……沒有追求成功、杰出與幸福的權利,絕不是如此。但……我們難道能夠互換生理上的差異么?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奧林匹克比賽要是把男子組和女子組的差別區別取消,女性和男性競爭舉重,這不也是一種不公平么?”
“同樣,硬漢文學就是很難擁有女性作家那種柔軟的細嫩的觸覺,你能想象海明威那樣的人,穿上女裝,裙子,戴上……圖蘭朵的頭冠,會是個什么模樣么?”顧為經問道,“反正我是永遠難以想象的。那簡直像是一場尷尬的災難。繪畫難道不是如此么?浮于表面,但無法觸及內心的深處。男人無法真正變成女人,女人也無法真正變成男人。”
“用化名來作畫——我覺得這就像是一個獲得‘競爭優勢’的游戲。我有些時候,甚至覺得這是一件讓人覺得羞愧的事情。你可以搬一只梯子翻過障礙,但墻壁永遠都在那里,不會倒塌,不會消解,因為它注定如此,從人們出生那一刻就是如此。”顧為經覺得他自己是不是在用“偵探貓”的身份,贏得別人的信任,那些本來不應該屬于他的東西。
“你理解錯了。藝術不是舉重,是理解。”
伊蓮娜小姐搖搖頭。
“生理的差別不會消解,但偏見和刻板印象和束縛可以消融,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海明威當然永遠無法成為女性,但不代表,他無法寫出讓女性感動的文字,也并不代表,他無法寫出細膩的女性人物。海明威也寫了很多復雜而立體的女性形象……而我所說的性別轉化不是說讓人做個變性手術。不是讓男人成為女人,女人成為男人。”
“而是深層次的理解,深層次的愛。”
“顧先生,我從小上的是傳統的女子教會學校,一方面它很優渥,一方面它也很老舊。”
安娜說:“就是那種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教導你如何未來成為一個真正上流的女人,一個真正的讓丈夫感到體面的貴婦的學校。仿佛有什么偉大的魔法存在,只有按照標準的流程操作,按時的去教會,餐前認真的祈禱,學習那些體面夫人們的生活,相夫教子,剪剪花,布置布置舞會,便能收獲幸福。”
“相反,要是打破了這個咒語,搞錯了操作順序,搭配錯了桌布的花紋,便會像所有不成功的魔法一樣,受到詛咒。21世紀,就算是最古板的教會的學校,也不敢對女人說你們不能擁有事業,或者你不能擁有夢想了。但是,我能在其中的某一些老師的目光里看到這樣的東西,他們用眼神在說——你必須要找一個非常有錢,非常有權力的丈夫嫁掉。”
“我不喜歡這樣。從小,我就對性別的壁壘有非常深刻的認識。但這并不意味著你就無法理解男性了,我理解有些時候社會對女性的苛責與負擔,正如我理解,又有些時候,社會對男性的苛責與負擔一樣。”
“畢竟,社會也要求他們拼命的努力,最后變得非常的有錢,非常的有權力。才能在維也納的女子教會學校的姐妹會里,找到位看上去順眼的女孩娶走。”
安娜用她特有的冷幽默說道。
“相信我,這真的很難,也許并不比讓一個瘸子搞清楚到底有多少種社交舞的舞步種類簡單。”
舞臺上的嘉賓忍不住一起笑笑。
“所以,有些時候,我也會用男性的視角來思考問題。不是我忽然一下變成了男人,而是說,我在嘗試理解他們,在一些特殊的問題之中,我會把自己放到了他們所面對的真實情景之中。我在以編輯的身份撰寫的評論文章里,有些寫的可有‘男子氣概’了,就算把海明威請過來,他也會同意我的話的。”
“當然,我永遠也無法真的變成男人,也無法理解一個35歲,瀕臨失業,有一家人的醫保要付,小女兒患有白血病,銀行還要收走房子的中年大叔畫家內心到底要面對著什么。”
女人搖搖頭。
“去年的時候,《油畫》雜志一個關于底層畫家生存現狀專訪的調查項目里,我接到了內華達州的一位先生的來信,看得我幾乎要落淚。我嘗試著以他的口吻去寫些什么,這其間當然很可能充滿了我對于他的主觀癔測,女性對于男性視角的主觀癔測。就像有些男藝術家在創作女性人物,貝尼尼在雕刻特蕾莎修女臉上激烈的表情的時候的主觀癔測一樣。”
“所以,如果有任何對于這一點的批評,我都會充分的體諒并且虛心的接受。但我覺得這種嘗試是有意義。這是一種溫和的解構與對話。”
“性別壁壘就在那里。一方永遠無法變成另外一方,但愛,愛與理解能夠消解這樣的隔閡。”
安娜注視著顧為經。
“海明威不會穿著長裙,圣女貞德也不會在褲檔里塞上路易十四那種高高隆起的填充物招搖過市。但打破性別的壁壘不要求你做這個,要求的是你愿不愿意愛對方,愿不愿意理解另一側的人生。她不會讓女性創作者失去她們的細膩與敏銳,也不會讓男性失去他們的男子氣概,變得娘娘腔……”
“嗯。”
伊蓮娜小姐搖搖頭。
“我不想用這個詞。細膩與敏銳從來不是女性的專利,堅韌與勇敢也不是只有男人才能做到。藝術界這種化名與偽裝的游戲本來就是對于性別視角,對性別決定了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決定了你能感受什么,不能感受什么,甚至決定了你能不能成功這樣社會敘事結構的嘲弄。”
“所以。”
“我不想在這里用男子氣概這樣的詞。”
女主持人抿了一下嘴巴。
“我要用英雄氣概這個詞。在層層刻板偏見之中,能夠對彼此抱有愛與理解是一種英雄氣概。愿意打破成見,愿意反抗成見的人,要比拘泥于性別壁壘甚至彼此仇視的人更加勇敢。而英雄氣概,愛與理解,都是不分男女的。”
她的話還未說完。
亞歷山大已經動容的鼓起了掌,他就知道,伊蓮娜小姐這樣的人,一定會對類似的話題感興趣。
安娜并不理會對方。
她那雙栗色的眸子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的明艷動人,一眨不眨的看向顧為經,正緊緊的盯著對方的臉。
顧為經并不清楚女主持人為什么要盯著她看,為什么要對她說那些話。
對他那句隨口之語的辯駁。
對藝術家杜尚會采取女性身份的匿名的解讀,對她在進入《油畫》雜志社以后,采取了“A·E”這個縮寫筆名的自白。
亦或是別的什么?
他只覺得,再也沒有什么話比這般勇敢的,帶有愛與理解的宣言,更加撼動人心了。
顧為經不知道偵探貓的身份是否被其他人所知。
他只知道。
伊蓮娜小姐的這番話,給了偵探貓很大的力量,比那張三百萬歐元的支票更大的力量,也許……甚至是比那座偵探貓冠名的博物館更強大些的力量。
“而英雄氣概,愛與理解,從來都是不分男女的。”
在往后的很多年。
顧為經每當以偵探貓的身份提筆做畫的時候,腦海之中,都會響起燈火輝煌的濱海藝術中心的歌劇廳里,女主持人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那種羞怯感被清洗一空。
他摘掉了腦袋上的那頂可笑的頭冠,把它放到了心中。
“所以,真相早就已經大白了。1875到1877年,正是歷史上莫奈創作的一個高峰期。他創作了大量有亞洲元素的作品,并且地位上開始取得了一定成功。法國是歐洲的藝術之都,能搞到鈦白顏料,我們在莫奈的作品中也能——”
亞歷山大揮舞著手臂。
“不要混淆視聽。”
羅辛斯說道,“莫奈確實有些作品里能看到鈦白顏料的使用。但那已經是1910年代得病以后的事情。和你口中的1875年到1877年全然不在一個時間點上。恰恰相反,莫奈就是因為早年間創作的時候,使用了太多含有重金屬成分的有毒制品,才在晚年出現了很多神經性疾病。”
“要是在1876年,莫奈就開始使用鈦白,哪里會有后面那么多的事情。”
“因為他的藝術追求。有些畫家直到二戰前還在使用鉛白呢。也許是莫奈覺得鈦白太艷了,缺乏古典式的溫潤感,所以在進行過嘗試以后,就暫時放棄了這種揮畫方式,直到晚年生病,又不得不重新撿起來。”
“羅辛斯,這種作品中的相似性還不明顯么?刻畫云朵時短而細的筆觸,厚涂和薄涂相結合的視覺風格……”
“歸類到藝術指紋里,顯得有點牽強,我覺得更像是印象派的整體風格。”古斯塔夫插嘴。
“我還是實在看不出來,莫奈的妻子卡美爾有什么使用化名畫畫的必要。再說,Coral也是個女名啊,要是卡美爾是一位杰出的畫家,和丈夫互相成就,沒理由不在歷史上留下名字。”
“很簡單。莫奈無恥的剝削了自己妻子的藝術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