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明的青春始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霾,害怕無法成功的霾,害怕無法躍過龍門,無法功成名就,無法有一天將自己的作品擺在美術館中央的恐懼的陰霾——
如絮的補光燈將中心的展臺染成太陽一樣的金黃色。
鯉魚擺著尾巴奮力的向著金黃色的窄門躍去,撞在了那層堅硬的金黃上,然后跌下,它沒有躍過窄門,也沒有掉回水里,在他奮力躍起的那一刻,身下的河水便向兩側裂開,露出萬丈深淵。
他在虛空中墜落了三天三夜,十萬八千個十萬八千里,然后在焦黑色的礁石間摔個粉碎。
崔小明小時候見過柏林鄉下森林邊的漁夫摔死魚的模樣。
一尾巨大鯉魚,掙扎著、撲騰著,被健壯的男人掄起尾巴像揮舞球棒般重重砸在一邊的礁石上,發出如裝滿沙的沉重口袋從皮卡車的后斗里丟下來的“噗”的一聲。
鯉魚表面看上去完好無損,連個鱗片好似都沒有掉,粉白的唇間連續的吐了一小串泡沫,然后它就不動了。
在崔小明的想象夢里,卻不是那樣的場面。
鯉魚落在礁石上。
他落在礁石上。
不是“噗”的一聲,而是“鐺”的一聲,發出如一只高腳插花瓶被推到地上的聲音,然后直接炸裂成千萬個細小的泡泡。
隨風而逝。
所有無法真正躍過龍門的鯉魚,都會這樣,在金色的陽光里,隨風而逝,在歷史與金錢的洪流之中,變得無人問津。
哦,對了。
連那些泡泡,也是金色的。
它融化在了四周重新合攏的河水里,變成水花上泡末塵埃的一部分,沒有人會掬起河道里的一捧水,知道那曾經是一尾向往著躍過龍門的魚上的一片鱗。
正常世間的霧霾是煤灰般的灰褐色。
他青春時代的霾卻是金黃色的,和明艷的青春同樣的顏色,藏在他的笑容里,是在金色的背景上畫出的金色筆觸,所以看上去并不顯眼。
只有當笑容褪去的時候,才會被人發現它的真切存在。
崔小明寧愿去死,他也不要去過孤獨的,冷清的,寂寞的,泡沫一般無足輕重的生活。
若是有兩條鯉魚能夠越過龍門,若是世上有兩只青蛙能夠爬上井壁。
崔小明并不介意對顧為經“寬容”一些,讓他做那“好風憑借力”的風,做那借力的魚,腳下的蛙,被崔小明踩著,一起升上云端。
他可大度的期盼對方能跳的高些,再高些。
可若是反過來。
有那么一絲的可能,顧為經要跳到他的頭上,要借著他躍過龍門。
若是只有一條鯉魚能夠乘風化龍,一只青蛙能夠享用美麗的月色荷塘。
那顧為經就算真的夠到了藝術的龍門,他也要把他抓著尾巴揪下去,就算他已經爬在井邊的青石邊靜靜的鼓著腮,崔小明也要把他重新踹回陰溝里。
講的好怎么樣。
講的好像梵高,怎么樣?
就算是真的梵高,不也只能可憐巴巴的,孤獨落魄的,流浪一生么?
藝術家的成功與否,從來都不僅和藝術有關。
顧為經的作品大概比他更接近大師之作。
但他是獅場雙年展上最為年輕的特邀參展畫家,顧為經只是普通畫家里的普通一個,就是這個例子的明證。
崔小明本想用藝術的勢,用吳冠中的繪畫來壓他。
既然壓不過。
他就用策展人的勢,用曹軒的話語來壓對方。
顧為經,你懂不懂——畫的再好,你也只是策展人米卡·唐克斯心中的次等品。
講的再好,你也只是曹軒想要讓你模仿我而不成,最后只能選擇退而求其次的畫法的那個可憐的跟屁蟲!
跟屁蟲哪里有資格說他這位正主,講的不對,畫的不好呢!
崔小明壓抑著自己的呼吸。
“有這樣的事么?”
顧為經也明顯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曹軒為了自己藝術道路的事情,竟然還親自請托過他人。
“現在想說我的畫的不好,講的有問題,恐怕不合適吧,否則——”
崔小明深深的吸氣,準備趁著顧為經意圖否認以前,說兩句夠分量的鋒利話語,把對方牢牢的釘在模仿者的“恥辱柱”上,然后便直接轉身離開。
現在的場面實在是夠難堪了。
連崔小明都沒有興趣,再在鏡頭前表現些什么藝術家精神。
“或許有吧,我不清楚,但我沒有說你畫的不好,講的有問題啊?”顧為經輕聲說道。
崔小明錯愕。
顧為經的反應很平靜。
有點過于平靜了。
顧為經沒有崔小明想象的在臉上一下子迸發出試圖往他臉上打一拳的狂怒、震驚或者暴躁。
設身處地的想想。
崔小明若是在大廳廣眾之前,被誰當眾指責是對方失敗的模仿者與拙劣的跟屁蟲,他在狂怒、震驚或者暴躁的情緒推動下,搞不好真的會一拳打在對方的臉上。
一條就快要觸碰到那道金黃色窄門的魚,誰要在這個時候敢拽它的尾巴,它怎么能不歇斯底里的甩身抽對方一個大嘴巴呢?
“你的畫我還沒有看,好不好,我暫時不好評論。但我一直都覺得你很多藝術分析講的很有道理,曹老想讓我跟你學些什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顧為經平靜的說道。
“你說,黑白灰、紅黃綠,只是表征。這種國畫和西洋之間,點線面的結合,才是繪畫的精髓,是構成繪畫最底層的基本元素,它才是‘How’、‘Why’、或者‘doctrine’。”
“所以你覺得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我覺得你說的很好。”顧為經點點頭。
“而我說,黑白灰、紅黃綠,只是表征。這種不管是國畫還是西洋油畫,相同的精神力量,相同的美,相同的想要揭示什么,帶來什么的決心,它繪畫的精髓,是構成繪畫最底層的基本元素,它才是‘How’、‘Why’、或者‘doctrine’。”
“所以我覺得我也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我覺得自己也說的不錯。”顧為經又點點頭,“吳冠中的作品能擺在這里,不是因為他叫吳冠中,而是因為他相信藝術的力量。”
“今天你的話給我帶來了很多幫助,希望我的話也是。”
顧為經拍拍崔小明的肩膀。
“共勉。”
說吧,年輕人轉身離去。
一種莫名的威勢籠罩著他,看熱鬧的人群自然的為他分到兩側,安靜讓開道路,目送顧為經一步步離去。
只有雨田力也先生縮在人群里,猶豫的看著顧為經離開展臺的背影,躊躇著能不能追過去——
那個,剛剛我同樣答出了題了唔,能不能也給根鋼筆啥的哈!
別小氣!
阿里嘎多!
崔小明愣愣的站在原地。
這算什么?
顧為經沒有反駁他的話,崔小明也沒有得到預料之中的,拎起一只魚“鐺”的摔在礁石上或者把一只蛙“噗”的踹進井中的快慰感。
他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愣愣的看著特別展廳中心的展臺上藝術家介紹。
吳冠中(19192010)
江南宜興人,黨員,當代美術家,油畫家,教育家……中法文化交流的使者……72歲獲得法國文化藝術最高勛位,81歲當選法蘭西藝術院通迅院士……
“72歲獲得法國文化藝術最高勛位……81歲當選通訊院士?”
崔小明在心中默讀著這行文字。
“我也會得到這一切的。”
“比那更早,也比那更年輕。早的多,年輕的多。”他在心中對自己說。
顧為經走出了展廳,他步伐閑適,穿過大廳里熙熙攘攘的人流。
他思考著剛剛的談話,本想著就這么信步展廳。
卻在正廳入場的大門前停住腳步。
不算剛剛的特邀展廳,獅城雙年展大師展區入場的位置總共擺放著六幅作品,有根雕,有石塑,還有兩幅油畫。
顧為經停下腳步不是因為他被那兩幅油畫驚艷到了。
這些畫他早已見過,也可以說他早已熟悉。
他停下腳步,是因為顧為經覺得——
是時候給酒井勝子打個電話了。
顧為經撥出號碼,等待著電話被接通。
接通的電話擺在桌子上。
茶水還在冒著熱氣。
伊蓮娜小姐的手指輕輕敲打著紙杯的側壁,盯著辦公桌上看著免提的電話出神。
電話真的是一種神奇的發明,它完全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
伊蓮娜小姐不是從科學技術的角度得出這樣的顯而易見的結論的。
關于電話是怎么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中葉的那個悶熱的夏天被發明,加拿大人亞歷山大·貝爾和美國人艾里沙·格雷是怎么很有傳奇性在同一年,同一個月,同一星期,同一天,同一個上午完成了電話專利的申請,先后只相差了短短幾個小時,而這項專利又怎么在之后的一百五十年大刀闊斧的改變了人們的通訊生活……
這個故事在科學史里已經被講了一遍又一遍。
而安娜是從一個更加藝術化的角度理解這一切的——她上高中的時候,讀到一個很有東方色彩的傳奇故事。
據說。
古代有一位漂亮的公主患病臥床,國王不允許別的男人見她,于是,高明的醫生就拿來一根紅色的絲繩,一端纏繞在帷幕里公主的手腕,另一端捏在掌心,靠這根絲線感受對方的脈搏,聆聽對方的心跳,從而判斷病情,妙手回春。
電話就是這根聆聽心聲,通向遠方的紅絲。
伊蓮娜莊園很早很早,就布設了整個格利茲市第一條電話線,電話線直通向維也納,又從維也納的電話交換站連通美泉宮,以及整個歐洲大陸上的重要城市,最終一條條線連接成了大網。
叮叮叮。
叮叮叮。
帝國的命運就在這一根根絲線上顫動。
她想象著著當年雙方的人們是怎么在這些絲線上討論著政治、戰爭、那些命令和密謀,施利芬計劃、索姆河的鏖戰,胖胖的丘吉爾一邊挺著大肚腩編織著毛衣,一邊給國王打電話。阿道夫在狼堡里在電話前氣急敗壞,歇斯底里,精神極度衰弱,又因為被私人醫生注射了大量毒品而徹底癲狂。愛德華八世——也就是那位總共在位不到一年,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溫莎公爵,在和全英國王室都不喜歡的辛普森夫人在電話里調情時,這根絲線又會發出怎樣的震動?
每當撥通電話,要在電話里采訪誰的時候,伊蓮娜小姐心中都有一種頗為浪漫的想象。
她都會想到這個宛如一千零一夜一般富有神話色彩的東夏故事。
當然。
她一定不是躺在帷幔里的漂亮公主。
安娜是拿著那根紅色絲線的醫生。
面對面的采訪,面對面的交談,對方的神態五官就在你身前,這種對談模式自然有其親切可愛的地方,卻也可能會因為貼的太近,反而被各種各樣的事情所誤導。
年齡、外貌、體態、笑容、點什么咖啡,手里拿著什么樣的書,戴什么樣的表……
沒準她被對方的姿態誤導,以為對方是個好收買的年輕男人。
或者對方被她的外貌誤導,以為她是個好相與的年輕女人。
還有一個額外的風險。
要是誰誰誰表現的實在太惹人討厭的話——有可能會被她忍不住把咖啡澆在腦袋上。
任性是年輕人的特權,伊蓮娜小姐一般很少動用。
但安娜差一點就真的這么做了。
這種遠程電話聯系,在外貌,神態,穿著打扮一切都不可見的狀態下,反而能夠讓很多人變得更放松,讓他們接近真實生活中自己。
當一切無關因素全都隱入帷幕之中,在“名醫”伊蓮娜小姐面前,那跟從帷幕后延長出來的紅色絲線上的脈搏跳動,將會變得更加清晰與直接。
她更容易去理解,去還原,去在她的手賬里寫下醫稿,記錄帷幕之后的是怎么樣的人。
比如偵探貓太太——
青澀,有些時候有點單純,但卻擁有美麗的心靈力量。
她堅韌有力,自然勃發。
漫卷的煙霧之下,隱藏著燃燒著火。
她是安娜帷幕之后的高貴的善良公主。
又比如此刻電話聽筒里的男人——
成熟,自信,條理清晰,你一開始甚至以為對方是個禮貌而體面的斯文紳士,可隨著感受絲線上的震顫,安娜慢慢的明悟,對方有一顆布滿青綠銅銹,污濁不堪,千瘡百孔的內心。
塞壬女妖一樣惑人心魄的歌聲里,深深隱藏著的是一張屬于妖精長著尖利長牙的可怖的臉。
他是帷幕之后的厲鬼。
“K女士的精神力量?”對面的豪哥似在嘆氣,“一個從生下來就被財富和金錢所圍繞著的人,談什么精神力量,是不是太紙上談兵了一些。”
“LOVEANDPEACE,愛與和平,藝術的奇跡……這些話講的太多了。有些謊言講了一千次,講的自己都信了。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安娜·伊蓮娜。”
中年人毫不客氣的說道:“伊蓮娜家族從不是靠著LOVEANDPEACE,愛與和平,藝術的奇跡,贏得的今天的財富。你的祖先是靠著在馬背上揮舞騎兵刀,殺過來,殺過去,在三十年戰爭里,殺法國人,殺丹麥人,殺瑞典人,殺的六親不認,血流成河,從人們被砍下的脖子里涌出的鮮血里贏得的頭上的冠冕。”
“騙騙愚夫愚婦也就罷了,何必還在這里,講一些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說辭呢?”
“你一點都不尊重我。”豪哥評價道,“當然,鑒于我說你是個婊子,我也不要求你的尊重。”
“但你不應該不尊重你自己的祖先。我一直覺得G先生就是太年輕,總有一天……”
豪哥似在和安娜說話,似在和神秘的G先生說話,又似只是在勸謂自己。
“總有一天。”
“我想,當他真正見識到了這些事情,見識到了權力運行的規則,見識到了世界運行的規則。當他也成為了真正的大人物——”
“他就會理解我的。”
中年人輕輕的說道:“總有一天。”
“他應該聽聽我們兩個今天的對話,聽聽那些伊蓮娜家族曾經做過的事情,他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便會不一樣的。”
“有些故事跟天下的任何故事一樣,既能使人受害,也可讓人獲益。這完全取決于聽故事的人如何對待……”伊蓮娜小姐神色平靜,她用英語慢慢的念誦著《十日談》里的名篇,“任何卑鄙小人永遠也不會從正面理解一句話,而真正正派的人,既使聽了最不正經的話,也不會墮落——”
“——正如泥土不會玷污太陽的光輝,地上的骯臟不會玷污美麗的晴空一樣。”女人說。
“高貴的伊蓮娜小姐又要為她如同美麗晴空一樣的伊蓮娜家族辯護了。”豪哥笑道,“我是地上骯臟的泥土,我的話當然無法玷污……”
“不。”
“我的意思是,一個真正高貴的人。如果那位G先生真的如你所寫在畢加索畫上的話那樣,是一位想要成為普羅米修斯手中的火的人。即使他見證了這個世界上最陰暗的事情。”
“他也未必會變得不一樣。而你不同,你就算見到真正高貴的事情,也會在心中充滿了懷疑。G先生愛這個世界,你憎恨這個世界。”
醫生安娜對中年人開出了她的診斷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