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唐克斯覺得他手捧著的不光是一幅畫,還是一抔陽光、一汪雨水和一陣濃霧。
印象派是講究“模糊”的畫法。
就拿莫奈與雷諾阿的很多作品舉例,他們畫作上的人物與風景往往大量被細碎的筆觸隱沒在陽光和空氣里。
人物面部五官,風景的細節與陰影半隱半現,朦朦朧朧。
因此。
印象派剛剛出現的時候,有收藏家會認為這是一種并不追求藝術技法的繪畫風格,乃至早在印象派誕生的幾十年前,在透納的成名后將繪畫風格轉向刻畫“斑駁光影”,作品開始帶上些神似后來印象派畫家的風情氣質之時,也會有一些藝術評論家號稱這是一種過分“模糊不清”的畫法。
當時已經成為英國成就最高的色彩大師,也許也能被認為是歷史悠久先后誕生了提香、喬爾喬內、丁托萊托等數十位著名藝術家的威尼斯畫派在十九世紀的隔代繼承人的威廉·透納面對這樣的指控,他微笑的回答——
“唔,模糊不清?說的好,這正是我從事繪畫多年之后,最為擅長的事情。”
唐克斯從專業的策展人的角度來解讀,與其說印象派是一種強調斑駁而模糊的畫法,更準確的說,印象派是一種強調氛圍感的畫法。
印象派的氣質甚至有一點點近似于偵探貓,那位參加本次獅城雙年展的特邀插畫家,她非常有個人特色的畫刀畫。
兩者都是刻畫精確的氛圍勝于追求精確的細節。
兩者都是一種采用厚涂法的情況多過采用薄涂法的情況的畫法。
畫刀畫是一種看上去入門沒有什么技術門檻,想要走到高處,卻又極為考校畫家繪畫功力的畫法。
印象派同樣也是。
紅、白、黃、藍,五顏六色的厚厚的顏料被藝術家手里的畫筆亦或畫刀在畫布縱橫纖維間調和為一體。
調的差則雜亂無章。
各種顏色彼此沖突,互相擠壓。
調的差則是為“模糊”。
調和的好則亂中有序。
筆觸與刀觸層層疊疊有序的排列在一起,變為了一張攏住畫面的大網。
調的好則是“氣氛”。
優秀的印象派畫家往往都擁有著一種天賦——
他們能夠把朦朧風景抽象化,概念化。
他們從明月之中取出明月,從激流之中抽取激流,從巍峨山峰之間搬走山峰。再把人間的蕓蕓眾生抽象化,概念化,萃取成功者的成功,失意者的失意,神采飛揚的臉上的神采飛揚……
將這所有的一切,完完全全的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一滴神秘的,類似宗教意義上的超越體驗的,充滿個人主觀氣質的靈魂解讀,用畫筆做為攪拌棒攪拌均勻,最后將這所有被概念化的元素又重新化為了畫布上有形有質的色彩與風景。
聽上去不像是畫畫,而像是在做一種通過古怪的材料和神秘儀軌制造“哲人之石”,從凝固的材料之中升華出生命的煉金實驗。
藝術家從寫實走向寫意,這般繪畫風格的轉向本來就帶有一種從現實世界走向哲學世界、精神世界的超然氣質。
因此印象派畫的好,在抽象寫意繪畫領域能夠走到高處的畫家,往往繪畫功底一定要比旁人更加好才行。
若是連什么是明月、激流或者山峰都畫不明白,連人物臉上細微的情感都用畫筆捕捉不到,解讀不出來,那么何談從明月中捕捉明月,從群山之中搬走山峰?
一味的想要把它們朦朧的混為一團,那畫在畫布之上的就不再是精確的氣氛,而是模糊的蒼白。
策展人唐克斯把這一“實質——朦朧——實質”的三重轉變,稱呼為藝術的煉金之術。
若是用唐代青原行思禪師的東方式的參禪經歷做為應照,大致應是從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最后再回歸為看山還是山的哲學解度。
莫奈人生經歷了父親的離世、普法戰爭爆發、作品參加藝術拍賣失敗、妻子卡美爾先患病后離世,他經歷生活的種種刁難才獲得了藝術上的成功。
梵高在不斷的自我折磨和精神疾病的反復反復之中,落在畫布間的筆觸變得越發激情四射,終于變得不像是在用畫筆作畫,而像是在用鄉間潮濕的泥土作畫。
透納倒算是畫家里人生非常順風順水的類型,他只是個理發師的兒子,母親還死于精神錯亂,看上去是人生模版像是那種走“悲慘流”的畫家。
但他有個身為皇家藝術學院第一任院長的老師,還比較會經營人脈,自己26歲以前就當上了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史上最年輕的院士,要錢有錢,要地位有地位,要名望有名望,坐著私家馬車出入上流社會。
不過。
成功的透納和落魄的梵高一樣,都是走“信念流”的藝術家。
有學者會噴畢加索的某些作品明顯看上去像是手頭缺錢花,趕緊生產出來一批賣給畫具商的敷衍之作。透納非常不同,他是少見的終其一生,幾乎從未畫過任何一幅應付差事的作品的畫家。
威廉·透納的出生日期是1775年4月23日。
威廉·莎士比亞的出生日期是1564年4月23日。
沒錯。
英國文藝領域,歷史上最有名,最重要的文學家沒有之一,和英國文藝領域,歷史上最有名,最重要的藝術家沒有之一,他們都叫威廉且他們出生日期是同一天。
這可不是巧合。
至少透納絲毫不覺得這是巧合。
透納一生都帶著一種“錢是什么?錢是王八蛋,老子是帶著特定的命運來到人間”的氣質。他覺得他的生日和莎士比亞是同一天,就是老天爺派他下來要去MakeBritainGreatAgain噠!
成名之后的透納,只要他有興趣,只要他覺得這個任務有趣。他是能不乎自己的“身價”跑去接那些只有他這個等級的大畫家市場價格四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的小委托的,透納甚至愿意所謂“降低身份”去接一些出版公司的插畫類作品。
對透納來說,人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做出繪畫風格上的突破以及對于全新藝術道路做出自己的探索。
可透納也是到了繪畫技法走向成熟,人生閱歷也逐漸走向成熟之后,他的那種“前”印象派式的水彩與油畫風格也才逐漸醞釀成型。
印象派不一定需要多么苦大仇深,要被生活啪啪啪反復毒打過,才能畫的好,但好的印象派畫家,必要的人生沉淀卻必不可少。
如果把印象派只等成一種用筆方式來理解,怎么畫都問題不大。
如果把印象派當成一種“哲學思想”來理解。
那么就像世上的大多數“哲學思想”一樣,想要研究的深入,便要反反復復的體味生活。
這也是唐克斯在看到手機屏幕上的作品以前,對顧為經的印象派作品,并不十分看好的原因。
他的技法也許已經準備好了。
他的思想準備好了么?
他的畫筆也許準備好了。
他的“心”又準備好了么?
他這樣擁有很多很多能拿來交換的藝術資源的年輕人,他、酒井勝子乃至崔小明這些不到二十歲或者二十多歲,就能參加國際藝術雙年展大師展的年輕人,能知道在太陽底下無人問津的站上五十個小時是什么樣的經歷么?
對十八歲就能踏足這里的年輕藝術家們來說,想在心靈上做出充足的體味,也許遠遠要比在技法上做出充足的準備,要困難。
要困難的多。
強如十六歲就拿西班牙全國巡回展覽金獎的畢加索,強如二十六歲就成為皇家藝術協會正式會員的透納,他把藝術升華到了哲學的程度,也至少都用了二十多年。
當然。
就像顧為經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和崔小明的那幅《新·三身佛》之間的區別一樣。
在混沌的黑暗中邁步向前,踏出全新的藝術道路,和按照前人在山頂留下的登山繩步步攀登,難度肯定是不同的。
就算如此。
唐克斯還是一度覺得,以顧為經的年紀,談及體悟人生,還是太早,太青澀了一些。
此刻他手中的這幅畫,則是顧為經給予他的質疑的響亮的回答。
沒準,這幅畫的“聲音”聽在唐克斯的耳中,可能要比顧為經剛剛在陽臺上對他說“藝術應該比光榮更光榮,藝術應該比偉大更偉大”或者“我不知道畫一幅畫有多少個標準流程,但我知道,它們每一個,都完全與藝術相關”這樣擲地有聲的堅硬發言,更加的嘹亮一些。
手機屏幕不大,小小的一方,屏幕上的筆觸看上去有一點點速寫的痕跡,近似那種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規定的作品,故而加急用筆的感覺——仿佛濃霧在畫面只來得及剛剛擴散到一半,陽光也在畫面上只來得及剛剛照破一縷濃霧。
整幅作品即將完成,又沒有完成。
但不打緊。
這種恰到好處的匆忙也恰到好處的凝固了時間。
它把第一縷穿破窗簾照破背景畫室的光線近乎永恒的凝固在了光暗交錯的筆觸之間,帶著一種如絲如縷的獨特氣質,并調和出了一種極為還原的自然光色。
細密的筆觸如雨落在畫布上,形成了一個充滿藝術性的視覺瞬間。
無論是太陽的初升,黑暗的褪色,還是光明的退去,夜幕的涌來,都是一個瞬間的時刻。
畫家巧妙的抓住了它,并將人世間的滿場喧囂賦予其中。
極小的瞬間,可以承載極大的主題,極短的時刻,可以決定極漫長的永恒。拍下它,理解它,便拍下了事物的內涵與本質。無論一幅攝影作品畫面多么輝煌、技術多么到位,如果它遠離了愛,遠離了對人類的理解,遠離了對人類命運的認知,那么它一定不是一件成功的作品。
——現代新聞攝影之父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決定性瞬間”
色彩交織的畫面里,一個男人坐在扶手椅子上,微微抬著下巴,側著頭望著光線傳來的方向。
唐克斯在衛生間的門口站定。
屏幕上的畫面有一種吸引力。
它仿佛蘊含著一句可以操控人心靈的魔咒,控制著他,逼迫著他,用這個畫布上凝固的瞬間,用互為兩極又交織在一起無法分開的光與暗,用互為兩極又交織在一起無法分開的無聲的喧囂和轟鳴的寂靜,命令著策展人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下意識的站住不動,仿佛透過畫面看向唐克斯的不是扶手椅上的男人,而是擁有著舞動的青蛇做為頭發的美杜莎。
唐克斯佇立在原地。
過了幾秒。
他慢慢的伸出手臂,把拿著手機的左臂向前伸去,略微高過頜線,側過臉,也同樣微微昂起下巴,調整到了一個用側臉正好對著手機屏幕的姿勢。
有一位女士走出宴會廳,穿過長廊,來到這邊想去洗手間,恰好看到這奇異一幕。
那位組委會嘉賓所帶來的女伴頓時被英國大叔的王霸之氣給震懾住了。
她認出了策展人米卡·唐克斯……對方這是上廁所方便一下時,也要……順便自拍打卡留個印記的嘛?
“唐,唐,唐克斯先生,您還好么?”
女人注意到了唐克斯面色過分紅潤,眉頭輕挑,嘴角下意識的微張,露出介于八到十六顆牙齒之間,微微扭曲,說不清是感到快感還是感到苦痛的神情,于是擔心的詢問道。
唐克斯也不理會。
他可能連來人的男女都沒注意到,以為對方喚自己是因為他擋住了去廁所的通道。
唐克斯望著屏幕,畫面里扶手椅上的男人面頰隱藏在黑暗與光明的分界中,面色晦暗不定,卻又似有深邃的蘊意。
他意識到這是一種非常印象派的畫法。
畫家將人物的清晰面容隱藏在光線和空氣之中,只留下一種韻律懸浮于外,用非寫實的方式來還原人物的情感。
所以他也讓自己保持著上半身和畫面中的扶手椅上的男人類似的姿勢,凝視著對方,揣度著對方。
“抱歉。”
他隨口嘟囔了一句。
然后保持著這個動作,左手的手臂高舉,橫向移動腳步,就這么用一個奇怪的落枕般的姿勢,離開了衛生間。
“哇。”
女人望著唐克斯如同奇行種一般消失在了走廊的深處,自覺從此對英國紳士,有了全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