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哦……記得那年在倫敦,是Queen's慶典啥的來著,我在泰勒美術中心旁邊的好太擼(hotel)里,哦,那里有一種甜甜圈——”
身后的辦公室里,傳來酒井大叔經典的日式英語的大舌頭音。
他正在哈哈大笑著和策展人唐克斯說些什么,時不時拍兩下桌子,語氣爽朗的仿佛是戰國時代的豪俠。
有些話說的很大聲,笑的很大聲,聽話的人聽的也很認真。
卻如一塊巨石落在湖中。
噗通一聲,水花四濺過后,便再無痕跡——比如倫敦、慶典、泰唔士河畔的“好太擼”。
它只是社交場合里必要的媒介油與潤滑劑。
酒井勝子覺得那就像是日語里的“格助詞”——一種鑲嵌在句子里的沒有任何實際含義的虛詞,或者古代中國漢語里的“之乎者也”。
酒井勝子小姐的中文水平并不高,但日本的古典文學多是源自于對“漢籍”的源引和變形,所以日本國中課堂上會接觸到一定的文言文。
之乎者也。
之乎者也。
它們并沒有實際含義,但詩詞歌賦里若是刪減去了它們,氣息便不通達,便會越詠越枯。
圣人夫子可以用它們把經義文章寫的氣象磅礴,可以讓世界運行的法度,隨著一句句之乎者也,而變得貼合于禮法規矩。
“肥頭大耳”的凡夫俗子,在人情往來中,也能用它來擺擺門面,顯得藝術家氣息十足。
它不好不壞,非金非石。
鑲嵌在黃金上,便是黃金,鑲嵌在枯木灰石上,便是枯木灰石。
鑲嵌在體重兩百三十磅,愛好吃甜甜圈的中年大叔身上,便會散發著面粉和牛奶烘培發酵烤制的甜甜圈味道。
關鍵不是話。
關鍵只是說話的人。
父親和策展人交談的聲音是門里傳來,似乎不停的提到了她。
酒井一成在說,唐克斯在聽。
酒井一成沒在說,唐克斯也沒在聽。
只要她的父親仍然是重量級的藝術家,只要她的父親身價依然能排到日本前十,只要策展人唐克斯依然想要拓寬自己的人脈,結交酒井大叔。而酒井大叔也想讓自家閨女在畫展上獲得一些關照和曝光的機會。
那么兩個人自然就會坐在辦公室里,一起哈哈大笑。
說話的人得到了滿足,聽話的人,得到了回應,一來二去,交了“朋友”,這就足夠了。
句子里的詞匯可以替換成世界上任何的同義詞。
酒井大叔講自己在泰唔士河邊的酒店里,看著女王氣慶典啃甜甜圈的故事。
兩個人會一起笑。
酒井大叔講自己赤道新幾內亞的熱帶雨林里,看著棕熊和河馬在泥漿里打架,啃甜甜圈的故事。
兩個人同樣會一起笑。
重要的只是,酒井一成帶著女兒,出現在了藝術展之上,一切就不同了。
甚至……
只要她姓“酒井”,她叫“酒井勝子”,她的名字出現在了展臺之上,和普通參賽選手相比,一切就也已經不同了。
新加坡雙年展不是什么野雞展。
人家不會因為自己的名字,直接把獎頒給她,就算她不叫酒井勝子,改叫草間彌生也不行。
但她可以獲得更好的展臺,更優秀的宣傳資源,甚至可以臨時決定,多帶一張油畫作品參展。
這就已經不同了。
名氣效應——它是很多最知名最悠久的國際藝術展都難以避免的評獎陰暗面。
越是商業化,越是如此。
就算勝子知道,她完全是這種效應的既得利益者。
可她同樣也知道,這仍然是不公平的陰暗面。別人要付出的更多,多的多,才能站在和她相同的起跑線上。
也有些話,說的人說的很小聲,聽的人似也有心事,低著頭,聽的不甚認真。
卻像是巨石落在沙地上。
初時只有悶悶的“噗”的一聲。
可無論風怎么刮,雨怎么下,春霜秋雨,寒暑交替,它都仍然會壓在那里。
重要的不光是說話的人。
還有言語本身。
就算開始,你不理解話中的含義,但你仍然會一直牢牢感受著它的分量,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個瞬間。
某個突如其來的契機。
忽然之間。
你便淚如雨下。
明白越晚,淚水便越多。
比如媽媽對爸爸說的,“我忍受不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回去找父親認輸的樣子……如果你真的準備好了這樣草率的結束自己的人生——就請先把我推下去,然后再自己跳下去。只是你永遠要記住,我把我自己從我爸爸那里交給另外一個我相信會呵護我的男人,你的怯懦殺死的不止你自己,還有另外一個愛你的人。”
比如那位莫娜小姐對她說的,“選擇椰子還是選擇玫瑰?當我把椰子抱在手心的時候,縱然是一顆沉甸甸的金椰子,我卻還在想著過去的種種,這時候我才忽然明白——也許一開始,就搞錯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又比如。
她和顧為經,以及顧為經和她說的那些句“我愛伱”,還有未曾說出口的,無聲的告別。
勝子出生下來,就擁有莫娜·珊德努渴望而不渴及的家境。
上好大學。
贏得藝術比賽。
簽畫廊當畫家。
這一切的一切,其他人踮著腳,人擠著人,拼盡所有的努力。
在勝子展露出她的美術天賦,甚至是在她剛生下來的時候,便已經唾手可得。
莫娜需要在一朵玫瑰還是一只椰子之中做出選擇。
她則是對方口中,那個生活在熱氣球上,身邊堆滿一百朵玫瑰和一百只椰子的公主。
“想轉學來仰光,就轉學來仰光,想上什么大學,就上什么大學。想簽畫廊開畫展,就簽畫廊開畫展。”酒井小姐的耳邊又浮現出了,那日的咖啡店里,莫娜臨走前唱歌似的吟唱:“我是酒井勝子,我爸爸是酒井一成,我家里身價億萬,我想要什么,我就能擁有什么。”
如果是今天。
酒井勝子會告訴莫娜,即使是生下來就擁有一百朵玫瑰和一百只椰子的人。她也不是總能想要什么,就擁有什么。
在人生的有一刻,她仍然要會面臨二選一的抉擇,比如“一萬只椰子”還是“一萬朵玫瑰”。
又比如,藝術家的職業生涯和情人之間的愛。
是成為完美的畫家?
還是成為完美的愛人?
酒井勝子生下來就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藝術資源,勝子卻并不為此感到彷徨。
不妄自菲薄的說。
勝子一直自認她對藝術的純粹的向往之心,也要超過普通同齡人許許多多。
過往的十八年之中。
繪畫是她的朋友、老師,甚至是愛人。
筆觸就像是音樂,它并不像西方的十二平均律一樣,擁有數學一般精準的節奏。
它是碼頭漁夫口中起起伏伏的船歌與號子,帶著潮水氣質的自然的規律,隨著月亮的盈虧而升降起落,并永遠響徹夢鄉。
當其他女孩子在玩芭比娃娃的時候,勝子在畫畫。
當其他女孩子在看偶像劇,討論古川雄輝和小栗旬誰更帥時候,勝子在畫畫。
當酒井大叔在吃京蔥雞腿肉燒鳥、紫蘇梅肉燒鳥、芥末雞里脊燒鳥……的時候,勝子在畫畫,當酒井大叔在吃巧克力甜甜圈、奧利奧甜甜圈、肉桂南瓜甜甜圈、樹莓醬甜甜圈……的時候,勝子依然在畫畫。
因為生在熱氣球上,無需攀援藤蔓就可升入云端。
所以她的性格恬淡而超然。
她不是為了功成名就,沖刺什么獎項,簽約畫廊而畫畫,她畫畫只是為了表達自己。
她只是單純的喜歡畫畫。
她認為自己可以為了在藝術道路上成就偉大,而付出一切。
同理。
她不是為了什么財富、名利、地位而愛上了某個人,她只是單純的喜歡顧為經。
她認為她們將相伴一生。
就在幾個月以前,酒井勝子甚至還以為,她與顧為經將成為藝術道路上彼此相依的路標。
如果。
這兩件事是彼此沖突的呢?
如果。
成就偉大的代價,便是對美滿與幸福的背棄,便是像無數偉大的畫家一樣,在畫紙上畫滿了傷痛所吻下的刻痕呢?
酒井勝子不知道該怎么選了。
“有沒有遺憾不取決于你有沒有獲獎,而取決于你有沒有盡到最大的努力,如果你已經這樣做了,那么……無論結果如何,都不遺憾。”
這話很對。
她為藝術展盡了自己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所以。
無論這次獅城雙年展的結果如何,無論她是一畫成名,還是顆粒無收。酒井勝子都覺得,自己應該沒有任何遺憾了。
然而,藝術道路的沒有遺憾,是不是恰恰就意味著,在另外一條道路上,充滿了遺憾?
有些畫家強大到堅不可摧。
他們是最頑強、最堅定、最虔誠的登山者。
他們可以為了前行而拋下一切,拋下感情,拋下朋友,拋下愛人,甚至是拋下……幸福本身。
人世間的紅塵起伏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夠達到頂峰,一覽人間。
酒井勝子曾以為,自己也是一位這樣的虔誠的登山客。
她來到新加坡。
她才發現自己錯了。
選擇椰子還是選擇玫瑰?當你把椰子抱在手心的時候,縱然是一顆沉甸甸的金椰子,還在想著過去的種種,這時候你才能忽然明白——也許一開始,就搞錯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喜歡莫娜。
但就這一點,酒井勝子忽然意識到,那個仰光的大雨中,拖著行李箱走向機場航站樓的女生。
對方說的……很對。
風從窗子的縫隙里滲了進來,吹起了酒井勝子額間被修剪的很整齊的劉海。
酒井勝子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盯著黑漆漆的屏幕發呆。
這樣的動作,過去兩星期里,女孩已經做了很多很多次。
幾個月以前。
她在酒店的落地窗邊看雨的時候,帶著濕氣的風,也是這樣吹起她的頭發的。
那時的風微冷,她的身體卻是熱的。
現在的風很熱,她的身體卻是冷的。
她端莊的屹立在窗邊,豐盈的身體,卻又一種祭壇上的浮雕般的苦楚。
“你可以去給小顧打一個電話呀!”
金發阿姨看到女兒的模樣,伸出手來,用力的揉揉她的細軟的頭發,攬住勝子的肩膀,在那里撇嘴。
她一直都在偷偷關注著仰光那邊的新聞。
酒井太太自然看到了豪哥倒臺的消息。
她不知道此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跟顧為經有關,如果是的話,她更不知道顧為經是怎么做的到。
這些無所謂。
豪哥這種人,只要倒臺了,就是可以敲鑼打鼓的好消息。
剩下的事情,都是小事。
甚至豪哥又沒有倒臺,都未必是大事。酒井太太一直覺得,天大地大,女兒能過的開心,便是最好了。
“反正事情都結束了么。”金發阿姨勸說道:“曹軒那里竟給你們的那篇論文爭取到了一周后的講會,多好的機會啊!”
“把他約出來玩玩吧。我還搞到了阿斯頓·馬丁車隊圍場賽車P房的VIP入場門票。男孩子都喜歡這個的!等F1大獎賽的時候,你們可以一起去看看比賽。”酒井太太哼哼道。
“想的話,多見見面就好了,我聽說他應該是今天到的新加坡。”
女兒明明想見對方,自己不打電話,也不讓她打電話,就那種怏怏的樣子,讓急性子的酒井太太很著急。
“不一樣的,媽媽。”酒井勝子的頭靠在媽媽的肩膀上,慢慢的說道:“正因為事情已經結束了,所以……是不一樣的。”
酒井勝子對繪畫擁有一顆虔誠之心。
直到她發現,生活中還有些事情,比繪畫更加重要。
而她對感情的要求也無比的純粹。
當顧為經站在仰光河堤上的屋檐燈下,朝她揮手的時候。
酒井勝子只是哭。
她沒有拼盡一切的回頭。
當機場中,她收到顧為經的分手短信,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回復什么的時候。
她沒有拼盡一切的挽留。
所以。
酒井勝子覺得,現在的這些苦楚,便都是她理所應當應該受著的。
她說要嘗試成為彼此堅定不移的心錨,但她沒有做到。
沒有人會要求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為了剛剛相識半年的戀情,拼盡一切。
也沒有人會把一對十八歲的青春情侶,在一條湖面的烏蓬船上,在彼此耳邊所訴說的情話,當成金鐵鑄成不可更改的經文。
沒有人有這個資格。
不可以。
不應該。
也不公平。
青年人的感情本就該是夏季的雨,驟停驟歇。
只有勝子小姐自己這樣的要求自己。
一個人對于社會最初認知,往往會源自于他們的父母。
孩子是父母于陽光下所映出的影子。
男孩變成了男人。
女孩變成了女人。
他們長大成人,成家立業,舊日的心靈的刻痕,往往依舊會伴隨著他們的人生。
有的人從父母給他留下的痛楚和陰影中走出,才是長大。
也有些人長大的過程,卻一直都在追逐著父母的背影。
金發阿姨愛一個人,她便拼盡全力,去爭去搶,付出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不留遺憾。
直到站在天臺之上的時候,她都未曾拋棄過勝子的父親。
勝子對愛情的想象,也便源自于此。
酒井勝子對愛情有一種固執與執拗。
如果在暴雨將至的關頭,她轉頭選擇了坐車獨自離開。
那么當云散雨停,陽光普照的時候。
她又什么資格播通電話,說“今天的月色真好,我們一起出去喝個咖啡吧”?
太丑了。
她不想讓自己變得這么丑。
豪哥倒臺了,顧為經來到了畫展,曹軒那邊還似乎通過私人關系在濱海藝術中心安排了講座,為他們造勢。
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所有的事情,都好的不可思議。
正是因為如此的“好”,酒井勝子已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卻播不出電話,對方已經不再需要她來幫忙了。
“分手”是他說的。
那么想要播通電話的,也應該是他。
雨是昨日的雨,云是舊日的云。
隨著豪哥倒臺,籠罩在顧為經頭頂的烏云散去,她就永遠的失去了轉頭提著高跟鞋回到過去,和對方在雨下擁抱在一起的能力。
下一場雨會來么?
她還有機會在雨中抱著對方么?
希望來?
還是不希望來?
明天來?
還是永遠不來?
酒井勝子痛苦的蹙起了眉頭。
莫娜有十余年的時間,去想明白自己的感情,而留給她的機會,就只有那短短的五天。
“讓我自己處理這些事情吧,求你了,媽媽。”勝子說道。
“沒必要的,真的沒必要的。不是所有人都要經歷這一些的,真的。”
金發阿姨似乎聽明白了女兒的想法。
她嘆了一口氣。
抱著懷里的女孩子,用額頭抵著她的頭發,輕輕的呢喃。
“呦西,我們走吧,讓勝子進來——”
組委會辦公室的門忽然打開了,酒井一成圓滾滾的身體從屋里滾了出來,探出了一半身體又停住,看上去就仿佛跟被門框卡住了一樣。
“勝子!老婆!米卡·唐克斯先生邀請你進去,他很有興趣,想要聽勝子講一講對于印象派作品的理解……”
胖大叔朝妻子和女兒招手。
“呃。”
他察言觀色,覺察到了勝子臉色的異樣。
于是。
酒井一成就從策展人的辦公室里,扭了出來,挺著大肚皮走到女兒身邊。
“呃,又是想顧為經那小子的事兒啦?沒事沒事,事情不都結束了嘛,畫展期間,等我出馬,還不是把他手到擒來的就——”
酒井勝子搖搖頭。
她一言不發的就走入了唐克斯的辦公室中。
酒井勝子不開心。
金發阿姨就不開心。
金發阿姨一不開心,就對酒井大叔沒啥好臉色,白了丈夫一眼,也朝著辦公室走了進去。
酒井一成被老婆大人看得渾身一陣,全身上下的肉肉一陣亂顫,委屈巴巴的揉揉下巴,趕緊又滾動著追了進去。
酒井勝子走進屋內。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海風,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手機屏幕上沒有新消息亮起。
漆黑的屏幕映著少女黑的微微發藍的黛色眼眸,像是兩枝丁香花。
風一吹。
丁香花搖曳。
像是淚染過似的。
顧為經在手機上發著信息。
過去的幾分鐘里。
他和策展助理的溝通告訴了他兩件事。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策展助理依然對他想要拿著《人間喧囂》參加畫展的舉動,給予了否定的答案。
她用頗為不耐煩的語氣告訴自己。
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有參加展覽的作品都是由策展人本人定下來的,它的作品完全沒有達到展覽要求。
而就算達到了展覽要求,因為展覽已經正式開幕的緣故,所有參展作品名單已經對外公布,所有展臺都已經分配好了。
“難道現在還想再去調整展臺么?”
所以,她告訴顧為經,對方要求注定是異想天開的癡人說夢。
其次。
顧為經非常確定,這次展覽期間,有什么針對他的事情正在發生。
策展助理的回答大致上保持了禮貌,這種官方助理不可能用特別過分的詞句嘲諷參展藝術家的。
然而顧為經依舊從對方字里行間的語氣中,感受到了疏遠、介蒂和不耐煩。
對方的態度明顯有問題。
顧為經不是多么自明不凡的人,不會覺得所有人都理所應當的要滿足自己的要求,或者必須要對他恭恭敬敬。
當然不。
問題在于。
新加坡雙年展組委會在不久前,剛剛更改了展覽期間的活動安排,把其中一個關于“藝術展覽是否應該接受爭議類企業,例如煙草商、重污染化學工廠和能源企業的冠名贊助以及其中隱含著的倫理問題”的學術討論會給取消掉了,改為了關于他和酒井勝子在亞洲藝術上的那篇封面論文的對談會。
難道展臺安排的緊湊一點,多放一張畫,會比臨時改變至少幾十位來賓的日程安排,來的更有難度么?
不看自己的面子。
也應該要看曹老的面子。
連為自己揚名,回應爭端的大型對談采訪都辦了,為什么會不允許他更換一幅參展作品?
新加坡展覽方面的態度很奇怪。
除非——
那并非是為了讓自己揚名,回應爭端的對談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