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顧為經會在本屆新加坡雙年展上遲到,一部分的原因是為家中各種繁雜的事務收尾,另一部分的原因,就是等待這幅畫干燥。
縱然沒有催干劑。
生亞麻籽油制成的顏料稀釋劑,3到4天的時間,表面就能基本干燥。
這幅畫是深色系的印象派作品,主要構成畫面的藍、黑、生赭色筆觸,因為含有可溶性金屬元素的緣故,比起黃色系和橙色系的芳基化合物顏料,干起來也更快。
如今十天過去了。
基本上已經晾干到了可以運輸的地步。
除非沒有其他選擇,顧為經是不喜歡把畫卷起來放在卷軸里。
油畫的顏料較厚,相對中國畫,它的筆觸色彩更類似于搭積木般堆積在畫布表面,而非是溶入紙張纖維內部的。
卷畫,就算不卷的很緊,也多多少少會造成筆觸“體積”的內部擠壓與形變。
加了催干劑的顏料,本來就比較容易裂。
顧為經再次使用出了老顧同學的家傳寄畫絕技——大紙箱、緩沖海綿、外加透明大力膠。
他還特意從家中的倉庫里,翻出來了那種定制的表面有一層亞克力板護罩的畫框……這玩意市面上蠻少見的。
就算是最好,最通透的玻璃,光線從空氣射入玻璃再從玻璃的另外一面射出的過程中,隨著介質的改變,光路也會發生輕微的折射,更別說反光什么的問題。
外加了玻璃罩以后,畫家原本賦予作品的色彩“魔法”會受到影響。
可能只是輕微的影響,但終歸會讓人覺得不講究。
人們走進美術館,或者去PACE、里森、CDX、馬仕這些大畫廊買畫。
他們通常都會發現,所有的油畫、水彩類的藝術作品,都是赤裸裸的直接暴露在空氣之中的,打個噴嚏,不小心吐個泡泡糖,就能糊人家一臉,然后讓你的錢包破產的那種。
蒙娜麗莎會被裝在防彈罩子里,就因為它實在太有名了。
硫酸、石頭、紅顏料、蛋糕、可樂……隔個幾年,就會突然從地里蹦出來個游客,沖上去朝它扔東西。
正常來說。
多數正經畫廊里,就算是一幅十萬、二十萬美元的昂貴的作品,甚至是一兩百萬美元的莫奈、畢加索的真跡。
它們可能會放在專門的VIP陳列室里,只讓大客戶能看到,但一定不會額外整個罩子什么的。
這么做會讓那些喜歡吹毛求疵的挑剔客戶笑話的。
好在。
他們家開的不是啥正經畫廊。
會來顧氏書畫鋪這種小店買畫的主要顧客,也多不是啥嚴肅的收藏家。
人家買幅畫不是準備手里拿多少年翻上幾番,單純就是在客廳里掛著圖個熱鬧。
顧老頭研究微商技藝的那些年,想顧客所想,思顧客所思,痛顧客之所痛,很有企業家開創精神的定了一大堆這種畫框回來。
多付30000緬幣,升級帶亞克力外殼的“精裝”畫框一個。
多付60000緬幣,升級成帶鋼化玻璃外殼的“豪華”畫框。
講究不講究先不說。
至少很皮實。
掛在家里,防鄰居家的熊孩子給美人圖上偷偷加撇胡子,或者見人不注意往上面亂抹鼻涕也很好用。
這次顧為經帶著這幅畫飄洋過海,顧老頭的家傳絕學依舊很好發揮了它飽經實戰驗證的皮實效果。
顧為經把外面的包裝拆開,發現里面的畫被保護的很好,沒有任何的摩擦、開裂與破損,于是點點頭。
阿旺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
噘著鼻子湊了過來。
“這不是玩具,去,你吃也吃了,溜也溜了?要不要睡個覺?”顧為經伸出手撓了撓貍花貓的脖子。
“我等會晚上還有事要出去,有個社交宴會。”
阿旺不知道有沒有聽懂。
它微張嘴巴,打了一個慵懶的哈欠,用“崽!記得要帶龍蝦回來哦”般的眼神,掃了鏟屎官小顧子一眼,竟然真的難得很聽話的,跳到一邊的小沙發上,踹著手手睡覺覺去了。
顧為經坐在另外一邊的椅子上。
他盯著不遠處那幅作品靜靜的看。
房間里椅子上的顧為經,看畫中椅子上的顧為經,有一種令人驚奇的美感。
這種美感不來自于孤影自憐的孤芳自賞,而來自于一種心中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緒涌動。
這幅畫顧為經無比的熟悉。
他理所應該熟悉。
他親手繪出了畫布上的所有事物,每一筆,每一畫,都是他在仰光十八年里,最后的那幾個難忘的長夜里,萬千思緒的結晶。
他還能輕松的回憶起,自己在豪哥的畫室里揮毫潑墨的為它畫上收尾。
然后精疲力竭的把畫筆拋擲在旁邊。
靠著墻坐下,坐在柚木地板上默默的望著畫架,像是決戰前的武士一樣,等待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他臉上時的感受。
已然快要兩周過去了。
它依然熟悉的像是發生在上一秒。
終極繪畫不是創作。
終極的繪畫不是色彩、線條與結構的結晶,不是思考與創意的結合。
終極的繪畫是情緒水到渠成的流淌。
終極的繪畫,是將自己巨大的感官身體無限濃縮融入于小小的畫筆之后,將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意識、一切的魂靈全部用于燃燒的終極回報。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承載美學概念的冰山永恒的飄浮在寂寞暗室幽邃的最深處,它不染塵埃,晶瑩剔透又不會自我發光。
它在黑暗中沉睡,偶爾,偶爾,會有幾道火光從人世之間映照而來,潑灑的滿室生輝。
筆觸在畫布之上燃燒。
情緒鐫刻出凝固的火焰一般的紋路,閃爍著如同被鐫刻的貴金屬一般,堅固而不可摧折的美學火光。
這幅畫,顧為經又覺得無比的陌生。
他理所應當的覺得陌生。
這幅畫已經超出了他現在技法所能觸及的界限。
畫上千端萬緒、無窮曲折的筆觸,是大師通靈妙手所才能描繪的動人情愫。
在繆斯女神的賜福小蠟燭燃燒著的瞬間。
顧為經一度望到了那道門檻之內的壯麗光景——對于萬千心緒以無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的自由自在表達。
它可以以大畫小。
畫出拍岸怒潮浪尖上的一滴小小的水珠怎樣從水波中滴落。
也可以以小畫大。
可以靠著窗外的一縷月光,月色下的一個眼神,筆尖一點點鉛色的淡霜,就將少年人蜿蜒流轉四萬八千里的豐富情思,表達的生動而傳神。
可惜。
那只是顧為經“借來”的事物,并非跨過門檻,堂堂正正的從正門中走入,而是鑿開墻壁,從鄰居家偷來的光。
蠟燭熄滅后。
吝嗇的鄰居便又拿著抹布,把墻壁上的破口堵上了。
或許堵的不如原本的磚木、石料堅固,切實的體會過一次真真正正以“自我”的筆力,達到大師一階后的感受,再拿起畫筆,肯定就有了新的不同的感受。
但等顧為經能夠靠著自己的努力,再一次破壁而入,還需要為期不短的積累的沉淀與積累。
顧為經覺得這幅畫陌生,不僅是短時間內,他的用筆能力,難以再重新企及到這幅畫曾達到的筆墨高度。
同樣也是因為,做畫的心緒很難很難再一次的得到復現。
他曾一連畫了超過二十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不敢說幅幅都有所進益,但整體上的趨勢是越畫越好。
越畫越熟,越畫錯漏便越少。
這畫則不行。
妙筆生花和心有所感之間最大的差別就在于——
心有所感是情緒在畫作表面所照映出的水波與漣漪,就像明月在茶杯里映照出的影子。
明月每一天都會升起。
只要沒有云。
影子每一次都會如約而至。
只要情緒醞釀到了。
心有所感級別的作品,復現出來是相對容易的,可以一二再,再二三,畫了又畫。
妙筆生花,則是情緒熊熊燃燒后,在紙面上所鐫刻下的永久紋路。
它不再是明月的倒影,而是流星拖著長長的尾煙,從天際墜落而下,落到了畫布之中。
它天然獨一無二。
等到有一天,顧為經的油畫技法若是能重新達到大師一階,甚至更高,大師二階,或者大師三階。
他再一次重新拿筆復制這幅畫。
他也許能修復畫面上那些用筆的疏漏與不圓滿之處,卻很難畫出當時的情緒感覺。
少年人對于命運時的仰天大笑,天鵝垂死時的高貴之舞。
絕望而又灑脫的心境。
此般種種,都已經是不可復制的東西了。
少年的志氣猶如七月初枝頭的果子。
陽光普照,果子青綠。
它既有盛夏為消的層層熱氣,也有秋意未曾熟透的青澀與稚嫩。
等到秋雨一過,果子由綠轉紅,果香滿園的時候。
成熟中,卻已然少了那股魯莽的“任性之氣”。
這不是壞事。
這便是長大。
回想種種,他獨自一個人走下出租車,抱著阿旺帶著一腔血勇走入西河會館的情景,說來也不過是十來日以前的事情。
對顧為經來說,卻已然陌生的像是發生在上一世。
好在。
當男孩子真正的長大,變成了經過風雨的男人。
雖然那種連額頭眉角都在騰騰冒著“火焰”,烤的四周發燙的少年氣已然不見。
但畢竟是曾擁流星入懷的人。
有些東西是不會變得。
有些東西燃燒之后,剩下的不是蒼白的灰燼,而是堅固的哲人之金。
有些火焰,點燃之后,也不會熄滅,而是逐漸凝固,逐漸內斂,不再燙的讓人無法觸摸,而變為了陽光般溫潤的味道。
畫外人和畫內人。
他們都帶著相似的晶瑩。
顧為經盯著那幅《人間喧囂》片刻,低頭拿出手機,選擇備注為「(策展助理)邦妮·蘭普林女士」的聯系人。
他們上一條聊天消息,是在今天早些時候,剛剛抵達機場時發的。
對方告訴自己。
因為他遲到了所以,他得自己去組委會的辦公室,取參展來賓的身份卡和日程表。
早在兩周以前。
顧為經剛剛從西河會館里出來以后,他就曾經聯系過對方,他能不能多投遞一張畫稿,到今年雙年展的展臺上,并把《人間喧囂》的照片傳給了她。
蘭普林女士一開始說可以幫忙問問,后來不知怎么的,他能察覺到人家的態度明顯轉冷,只說畫展的投稿日期已過,所以任何人都無法再次投稿。
這是實話。
也不是實話。
實話的那一面是,參展的投稿日期,確實已經過了。
不是實話的那一面是——明顯并非像她說的那樣,任何人都無法再次投稿。
酒井勝子以蔻蔻為模特畫的那幅《清幽·空寂·神秘》,希望當做畫展上的第二幅參展畫的時候,參展的投稿日期明顯亦已經過了。
酒井小姐卻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還跟自己說,這種藝術展覽,策展人的權力很大,參展彈性也很大。
“如果在畫展開始之前,你覺得自己畫出了一幅更好的作品,直接投給組委會就好。組委會要不接受,那一定是組委會的損失。”
那時勝子小姐的語氣,看上去絲毫不擔心會遇上組委會不接受的情況。
而顯而易見的是。
酒井勝子在“彈性”范圍以內,他自己卻在“彈性”范圍以外。
就算明確得到了拒絕的答復。
顧為經還是把那幅《人間喧囂》帶來了新加坡,他畫出了最滿意的參展作品,卻沒有辦法把它帶去畫展。
終歸。
心中是覺得遺憾的。
顧為經還試著想去走一走老楊的路子。
但在車上,老楊一直在說讓自己小心一點,多避避風頭,少做少錯。
曹老也沒有見自己。
他明顯感覺到了老楊話里有話,神色也有點復雜,連話都說的很含蓄。
顧為經感受到,有他不知道的暗流正在涌動。
他打消了念頭。
人家請了自己吃中華絨螯蟹和清蒸魚頭,還說晚上帶他去見伊蓮娜小姐呢!
夠意思了。
顧為經還別去開口讓老楊覺得夾在中間難做了。
換成以前的他。
遇到這種事情,處處碰壁之后,也就放棄了。
窮地方來的人,更有一種格外強烈的敏感自尊。
他會因為害怕觸犯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規則,而受到非議與嘲笑。
酒井太太來菲茨國際學校開設提高班的時候,莫娜會自己去老師的辦公室,私下里爭取、尋求一個進入提高班的機會。
這樣的事情。
以顧為經內心的敏感,他是絕對不好意思去做的。
現在。
顧為經卻還想試一試,能不能把它變成自己的“第三參展畫”。
若是組委會完全不給任何人,更換或者增加參展藝術作品的空間。
那么沒有什么好說的。
顧為經完全接受。
規則就是規則,對所有人都一樣,這便是公平。
但如果規則就是——本屆的參展資格完全是由策展人個人主觀想法進行選擇,彈性很大。
那么顧為經認為,自己就應該試一試。
哪怕不依靠老楊或者酒井小姐的關系,單純就靠自己,單純就靠藝術品本身的魅力。
讓藝術品自己發聲。
如果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否定”。
那也沒有什么好說的。
“有沒有遺憾不取決于你有沒有獲獎,而取決于你有沒有盡到最大的努力,如果你已經這樣做了,那么……無論結果如何,都不遺憾。”
這是酒井小姐的原話。
酒井勝子站在濱海藝術中心三層組委會辦公室門口走廊的落地窗前,向著外面看去。
海浪拍打著防波堤。
遙遠的地方,有不知名的航船正拉響了汽笛,聲音斷斷續續的,讓人想到湖邊的嘹亮的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