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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卷末尾聲:命運航班(四)


更新時間:2024年10月18日  作者:杏子與梨  分類: 都市 | 都市生活 | 杏子與梨 | 全能大畫家 
正文卷

正文卷

那一張張臉。

那一只只的眼眸。

這命運的注視。

這人間的喧囂。

豪哥恐懼這個世界,他認為這個世界是陰暗的,是沒有光明的,陳生林教顧為經畫下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的時候,他認為來自圣母瑪利亞的暗光會永遠籠罩著這片土地,這是命運無法逃脫的詛咒。

一切人都只是命運的傀儡。

所以。

豪哥在這幅畫,在那些蕓蕓眾生的注視中感受到了恐懼。

他在光暗交錯之中,隨著思想的延伸,隨著心的延伸,他覺得看到了一張苦痛的,驚惶的,不安的,垂死的臉。

他看到了恐懼。

光頭仇視這個世界,他習慣了用暴力說話,他習慣了欺男霸女,習慣用拳頭碾碎小人物的尊嚴。

所以。

這個世界也在仇視著他。

他的心思遠遠沒有豪哥細膩,他并不懂藝術品,也并不懂欣賞印象派。

但好的藝術品無需欣賞,可以只用心去感悟。

他的感觸遠遠比豪哥更簡單,也要比陳生林更加直接。

他只是本能的討厭這幅畫,討厭那些陰沉沉的色彩,討厭那些冰冷的,注視著他的眼神。

他捏緊了拳頭,手放在腰帶上的配槍,卻無法讓那些畫上的臉,那些畫上的人低下頭去。

所以……

這個把洛可可當成春宮圖來喜歡的壯漢,本能的厭惡那些陰森森的調子,厭惡這種畫法,他覺得這幅畫分明是對他們的挑釁與敵視。

他難以抑制的覺得這幅畫畫的很是“放肆”。

而顧為經。

顧為經愛這個世界。

就算命運真的對他不好,可這個世界也真的有很多愛他的人,有那么多那么可愛的人。

有禿頭的爺爺,有童趣的曹老先生,有嘴巴超毒的金發阿姨,有對他很好的樹懶先生,有胖胖的,圓滾滾的酒井大叔……

有對他說,別害怕,我就在這里的蔻蔻小姐。

這個世界有那么多可以去愛的人。

所以。

顧為經在人間喧囂中聽到溫暖,感受到了勇氣。

這個世界這么的充滿熱意,他好希望、好希望能幸幸福福的和可愛的人,和愛他的人,一起長命百歲。

但是。

如果走下去的代價是讓自己變得陌生,是讓那些曾充滿熱意的看著自己的眼神變得陌生,讓自己沒有辦法再用充滿熱意的眼神看著他們。

那么。

顧為經也可以嘗試著去大著膽子,嘗試著像那位畫上的《奧菲利亞》一樣,哼著歌,平靜的躺進溪流之中。

畫上的是屬于他的死亡。

也是屬于他的抗爭。

陳生林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一件事情。

這幅畫從不是《命運審判》,從不是《地獄烈焰》,從不是《天使的憤怒》或者別的什么。

這幅畫是《人間喧囂》。

他是關于人間的畫。

顧為經是在用畫筆迎接一場風暴,而非想用畫筆去召喚一場風暴。

“豪哥,你錯了,這幅畫不是我對命運的召喚……”顧為經頓了頓,把手掌里那顆致命的毒藥握在手心。

“這幅畫。”

“它是我對命運的回答。”

或許宗教是精神的麻醉劑,或許神靈是心靈的庇護所,但這個世界上是有人可以不需要麻醉劑就能直面苦痛的,也是有人不需要庇護所,依然可以直挺挺的站在陽光下,站在風雨中的。

勇敢與皈依無關。

勇敢只與相信有關。

顧為經又想起曹老畫中的那一張張臉。

想起行軍中的軍歌。

想起風雨中,在即將決堤的洪水中,跳向咆哮的江面的迷彩服人墻。

他們的臉中,他們的眼神,他們的聲音,都有著某種共通的東西,共通的勇氣,跨越了宗族、宗教、意識形態的東西。

曹軒認為這些臉,這些眼神,意味著希望。

顧為經則認為,這些臉,這些聲音,便構成了人間。

“如果我今天死去了,我倒在這里,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明白的告訴你,我們不一樣。”

顧為經對陳生林說道。

“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告訴你,你注定無法獲得安寧。你將永遠受到恐懼的審判,直到你生命中的最后一秒。”

“直到永恒。”

“這是恐懼對你的審判,這是你的內心對你的內心的審判。”

“豪哥,不要裝了,你是一個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你曾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了,你有這間看不到盡頭的莊園,你有前仆后擁的小弟,有遍布街頭的打手,賬戶上有數不清多少個零的美元。”

“但在今天,在你快要死的這一刻,你突然害怕了。你又變成了那個無助的鄉下孩子。因為你發現無論是小弟,打手,金碧輝煌的莊園,還是賬戶上幾十億的美元,這些東西在死亡面前,都不再能夠帶給你任何的安全感。”

“你想要做好事,你燒香,你念佛。你對我這么耐心,你說你喜歡蔻蔻,蔻蔻把檔案拍在你臉上,你都不生氣。不是因為忽然之間你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好人了。而是因為忽然之間……你發現自己害怕了。”

顧為經的聲音平靜而安寧。

它充斥在陳生林的耳邊。

它壓過了呼吸聲,壓過了他的心跳聲,壓過了世間的所有嘈雜和喧囂。

“如果你發現自己的病好了,如果你還有二十年的壽命好活,那么你就會立刻變回那個恐怖的教父。我拒絕你,你就會砍掉我的手,你就會讓人往我爺爺的臉上潑油鍋,你就會把阿旺剝了皮放在我的床上。蔻蔻的父親調查你,你就會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殺了他的女兒,再把一縷頭發用信封寄給她的父親。”

“這才是正常的你會做出的事情。”

普通人就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是無力的,就是渺小的,就是如同草芥浮萍一樣無足輕重的。

普通人無法將相國寺外那么粗的一棵樹,一下子就倒拔出來,無法三拳打死鎮關西這樣的黑社會,更無法去敲上高衙內三百下禪杖。

但普通人也可以站在錢塘江的岸上。

對著命運揮舞著禪杖,去做神明般的怒吼,去仰天大笑。

這不是野獸的憤怒。

這是人的尊嚴。

顧為經挽著蔻蔻的手,把毒丸放在掌中。

“你很強大,你強大的像是命運,但你卻有一顆恐懼的,充滿不安全感的,懦弱的內心。我站在這里,我就是在告訴你,我們害怕,但我們不怕。”

“我們害怕失去彼此,但我們不怕你。”

“我們將永遠在一起。”

“你……你就是太認真了。”陳生林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年輕人總是把這個世界看得太單純。”

中年男人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想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年前,我在,我在還是一個很落魄的街頭畫師的年代。我曾在你家書畫鋪里見過你爺爺。你爺爺知道了我是個畫仿品油畫的,他卻只是對我笑笑,沒有多說什么。”

“你爺爺就要比你明白真實的社會應該是什么樣子的,等再過些年,等你長大了,多經歷些事,你也會明白,有些時候——”

“不。我不知道我爺爺那時怎么想的,但我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一個快要餓死的人從自己家里偷走一顆橘子吃,和讓一個人靠偷竊偷成億萬富翁完完全全不是一個概念。”

“我爺爺可能只是想給你一些善意。可能只是想給你一個學畫的機會。給一個落魄的人學習的機會大概不會是什么壞事。但他知道如今你成為了這樣的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后悔自己的選擇的。”

“豪哥,認清楚一點。不要教父裝的把自己的騙過去了,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你是壞人,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我還以為,你這樣的黑道大哥,至少會有一點勇氣,去面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呢。你——”

顧為經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惡貫滿盈。”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做什么真正的壞事,我只是洗錢,我只是洗錢而已,真正沾血的生意,我是不去碰的——”

中年男人的語氣嘶啞的說道。

他再解釋,他再辯白。

他沒有必要向顧為經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辯白,顧為經也沒有資格去聽陳生林這樣大人物的解釋。

但顧為經明白。

對方是在向命運解釋,是在為自己的人生辯白。

“什么叫真正沾血的生意,什么叫不沾血的生意呢?你覺得販賣戰爭是真正沾血的生意,你覺得替那些販賣戰爭的軍火商洗錢,就是不沾血的生意?你覺得政府又無能,又黑暗,搞的民不聊生,但你覺得替那些腐敗官員洗錢,拉攏那些人,把更多的人拉下馬,原來就是不沾血的生意了么?”

顧為經忍不住笑了又笑。

顧為經從來沒有覺得,豪哥這么幼稚過。

他知道這不是幼稚。

這只是逃避。

這個世界真是黑色幽默。

在過去的六個月里,一直都是顧為經拼命的逃。

豪哥像是用火柴棍困死桌子上的一只螞蟻一樣,輕描淡寫的便把他逼上了絕路。

如今。

顧為經似乎已經被豪哥完全束縛住了,困在了西河會館的畫室之中,隨意便能掌握他的生死。

但是。

無論是豪哥,還是命運,它們都只能掌握一個人的生死。

當這一天來臨,當顧為經終于準備好站在那里,去面對死亡的那一刻。

他靈魂如插雙翼。

他自天性騰空。

于是。

竟然變成了看似強大的豪哥在一路逃,在一路的爭辯辯白,而顧為經在一路追。

他無比強大,又無比脆弱。

他無比脆弱,又無比的強大。

“豪哥,你什么時候變的這么天真了呢。”顧為經忍不住笑了又笑。

他發現自己真的是在發自內心的表示輕蔑,也是在發自內心的感到開心。

“你剛剛說你的夢想時,我都想笑,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之一。你說理想是塑造里約熱內盧那樣的城市,貧民窟遍布方方面面,政府和警察無力又無能,根本沒辦法去治理街頭,于是黑幫代替了政府維持秩序。他們自己舉辦藝術節,自己舉辦音樂節,在那里……每個人都笑的很開心。”

“見鬼!這是什么狗屁的黑幫理想鄉?”

顧為經也覺得自己玩的開心起來了。

是啊。

當你不怕了,你當然可以鄙夷的面對死亡,你當然就可以不再恭敬而溫順,你也當然就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他這樣又敏感又溫吞的人,也可以變得堅硬如鐵。

你揮舞禪杖,錢塘江的潮水卻如浪涌來。

錢塘江的潮水如浪涌來。

你卻揮舞禪杖。

他毫不留情的訓斥著豪哥,話語鋒利如錐。

“你只看見了孩子們在街頭踢球,只看到了藝術家在街頭畫幫派涂鴉,只看到了演唱會上外國游客揮舞瑩光棒的笑臉,但在你所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正有更多的,成百上千的孩子因為去做運輸的人騾,因為卷入毒品戰爭而死去。有成百上千的孩子沒有學上,他們流離失所,他們被人控制,他們在泥濘中撕打、啃咬,甚至在被墻間。有的是藝術家不想畫幫派涂鴉,有的是人因為黑幫所造成的混亂,能成為藝術家而沒有成為藝術家。在演唱會,在藝術節的會場以外,在那些街頭上,有的是游客被搶劫、勒索,甚至槍擊!”

“這一切的源頭不都是黑社會么?你怎么能一邊一麻袋一麻袋的往街上賣白粉,一邊痛斥警察和政府的無能和軟弱呢?你怎么能一邊把這個城市攪和的一團糟,一邊隨手點上一盞蠟燭,就覺得自己是人性之光了?”

“開玩笑吧。豪哥,你可是個黑幫教父啊!你可是在地下社會里賺了幾十億美元的大人物啊。你怎么能一邊叫我不要天真,一邊面不改色的說出這么天真的話?你是黑道教父呀,你怎么能讓我這樣一個十八歲的小孩子告訴你黑道是什么模樣的呢?不,你不是天真,你不是聽不到,你不是看不見。你聽的到,你看的見。你只是在逃避自己。”

顧為經語氣頓了頓。

他輕輕的說道。

“但人,人是無法逃避自己。你怎么逃,你的內心都會追上你,你的恐懼都會抓住你。”

“豪哥,清醒一點吧。你自己其實都不相信你自己說的話,否則,你為什么在這幅畫里,看到了那么多的矛盾與那么多的恐懼呢?”

“這是你內心的恐懼,誰也替不了你承受這些東西。”

陳生林蒼白的眼神望著墻上的油畫。

畫上的男人也在看著他,他垂死的臉,他渾濁的眼神……絕望而空洞,對他發出了喑啞苦痛的哀號。

這是他所永遠無法逃離的海妖之聲。

陳生林忽然也彎下腰去,爆發出無比痛苦的咳嗽,看上去那么堅硬的男人,此刻卻脆弱的像一張紙一樣。

他捂著胸口,跪倒在地,一陣又一陣的咳嗽,艱難的喘息。

光頭大驚。

他想要沖上去扶住豪哥,豪哥卻現一步被離的更近的人攙扶住了。

是顧為經。

“嘿,深呼吸,深呼吸,別沖動,冷靜一點。”顧為經耐心的替豪哥的拍打著后背,在他耳邊關切的詢問道:“你要喝一點水么?還是有什么藥要吃。”

“豪哥,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就這么死了,要保護好身體。我希望你活的越長越好,余生過的越慢越好。這樣你才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在堆積如山的黃金上一點點的腐爛,感受到恐懼的蛆蟲在你內心中生發,一點點的嚙咬著你——那不安的,痛苦的永恒。”

顧為經在男人的耳邊低語。

陳生林一輩子都是牌桌上的贏家。

他一輩子都把自己的牌藏在手心,看穿了無數對手的牌。

但這一次。

也許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游戲。

他被看穿了。

他沒有鉆進顧為經的心里,但顧為經鉆進了他的心里……無法被黃金鎧甲所包裹所保護的脆弱的、空洞的內心。

所以巨人空有堆積如山的籌碼。

他卻被——

一劍穿心。

巨大的身體亦或是空洞的靈魂,發出了一聲悄然無聲卻又聲如山崩的巨響,傾刻之間,化為了瓦礫與塵埃。

酒桌上的文雅翩然的中年員外郎,先被戳破幻象,變為了青面獠牙的蒼老僵尸,又被宏大的,熾烈的陽光所洞穿,變為了叮當落地的白骨。

陳生林的臉頰有淚珠落下。

他知道自己輸了。

徹底輸了。

這是以靈魂為籌碼的賭局,他不會有任何物質上的損失,他身邊依然被黃金環繞。

但恐懼與倉皇,將伴隨著自己最后的殘年。

蔻蔻歪了一下腦袋。

她手中的袋子里,就裝著一把上了膛的手槍。

如果她想,那么現在就是一個動手的好機會,從陳生林背后后腦勺開槍,宛如處決。

但顧為經說的沒錯。

她已經不需要開槍了。

命運已經處決了他的靈魂。

現在這種情況,讓他慢慢的活下去,才是對他最大的審判。

陳生林喘息著。

“總要有人做這些事的,顧為經,當一個人被如此巨大的財富所環繞,沒有人能輕易的放棄,參議員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伊蓮娜家族不也——”

“那伊蓮娜家族就應該要去下地獄。”

顧為經厭倦了聽這一切。

他粗暴的打斷了陳生林的話。

“我不懂政治,但如果,如果伊蓮娜家族是采用和你一樣的手段發了大財,那么伊蓮娜家族就要去下地獄。如果,如果加利福尼亞州的參議員真的在以販賣戰爭,販賣動蕩,販賣混亂取樂。那么加利福尼亞州的參議員也應該一同去下地獄。”

“我相信世界上所有惡貫滿盈的人都要去下地獄。我也相信世界上所有為了人類解放事業而奮斗終生,為了世界人民的福祉而奮斗終生的人,都會升上天國,得到永生。”

“這和他是誰,這和他來自那里,是什么膚色,族裔,社會地位沒有關系。這和你要去下地獄也不沖突。”

“這個世界很復雜,但這是天使與惡魔的斗爭,而天使與惡魔的斗爭,只與善惡有關。”

顧為經走了過去,拿起馬克筆,在畫面下方的留白處,簽上了一行文字。

「我坐在山巔,坐在這里創造人類,按照自己的模樣,讓這與我相同的種族,受苦和哭泣,行樂和歡喜。而且像我一樣……蔑視你。」

那本《熾熱的世界》,故事背景很多都有古希臘神話傳說的影子。

之前顧為經為出版社完成插畫任務時,樹懶先生給他整來了一大堆拓展閱讀資料,讓他可以不求甚解,但最好畫畫的時候,有空沒空的隨手翻翻。

顧為經也只做到了隨手翻翻。

那些閱讀資料他絕大多數看了就隨手就遺忘了腦后。

但這一句話,顧為經此刻才意識到,他只走馬觀花的隨便讀了一遍——

他卻牢牢記了下來。

這是青年時代歌德以古希臘神話傳說為背景,寫的詩歌《普羅米修斯》的結尾最后一句。

此刻被顧為經隨手寫出。

以被束縛在山巔,日夜被捉食肝臟的泰坦巨人的口吻,寫出對雷霆,對命運,對人世間眾神的輕蔑和嘲諷。

這神圣的,高貴的輕蔑。

我……蔑視你。

蔑視命運。

“你說,當一個人被如此巨大的財富所環繞,沒有人能輕易的放棄。不,不是所有人都會被金錢所收賣,我們的不一樣,我們的絕不相同。”

顧為經凝視著扶著地板,跪地的陳生林。

“我相信同樣是遭受神明永生永世的刑法,用孩子的尸體愚弄客人的坦塔羅斯,和為人間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兩者是不同的。坦塔羅斯將永遠受到后悔與折磨。而普羅米修斯即使被束縛在山之巔,他也會以高貴的從容的尊嚴凝視著人間。”

“他流出的血,也是燃燒的金色。”

“這是我送給你的話,也是我送給我自己的話,這是我送給你的畫,也是我送給自己的畫。”

顧為經伸出手,輕撫跪在地上的陳生林的頭發。

用手指溫和的拭去中年男人臉上的眼淚。

顧為經比陳生林年輕的多。

但此刻,不可一世的豪哥脆弱的像是一位嬰兒,而十八歲的年輕人,站在陽光下,卻仿佛是一位巨人。

這輕撫被沾濕的額頭的一幕,真像是在教父給他的教子賜福啊。

在教堂所舉辦的洗禮儀式里。

會有牧師用圣水洗去一個人身上的罪惡,會有成年的長輩站在新生兒身邊,替他宣誓入教,撫摸他的額頭,做新生兒教育方面的監護人。

他或她從此便會成為孩子的教父或教母。

在基督教的世界中,這是一種神圣的契約關系,甚至不弱于血脈。

而長輩在成為孩子的教父的時候,往往會說出一些祝福的吉祥話,比如“她會長命百歲”或者“他會出人頭地”的。

但這一次。

“我不相信神明,但我希望死后有地獄,去容納你這樣的人存在。陳生林,你是個壞人。”

教父在孩子身邊耳語。

“如果人口調查里有壞人這一項,你就得規矩的在這一欄上填上記號。如果護照上要填職業,你就要寫我是個壞人(注)。如果世界上有地獄,你要得乖乖去地獄。如果地獄有十八層,那么你就要去第十八層。”

“如果這個世界上的地獄是西式的,那么你就要去泡硫黃泉。如果這個世界上地獄是東方式樣的,那么,你就要去被掏舌頭,被扔下油鍋。如果恰巧地獄是東西合壁的融合式樣的,那么你就要既去泡硫黃泉,又要被扔下油鍋。如果恰巧這個世界上沒有地獄。”

“那么,你就算恰巧交了好運了。但你依然要在臨死前,受到恐懼無盡的折磨。”

顧為經不是在替新生兒預言他們的人生。

顧為經是在替陳生林,宣讀他命運的判決。

“陳生林。你的父母為你取名叫大火,他們希望你能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用幸福照亮這個世界,但是沒有,你只給這里帶來災難和不幸。你本來可以成為了一名優秀的畫家,前途無量,青史留名,也許比我在藝術道路上走的更遠,讓我可望而不可及。又也許你會缺乏一點點運氣,沒有成為多么光華璀璨的大師,但你也可以成為一名庸碌的,善良的,勇敢的普通人。”

“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但這也永遠都不再會發生了。你說你要給我三百萬美元,你說這錢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毫無風險,天衣無縫。不,你可以把錢洗的干凈,洗的不怕人查,但這永遠永遠不是清清白白的錢。你可以把自己洗成參議員,但你也永遠永遠洗不干凈自己身上的泥濘。你無法洗干凈自己。”

“你這輩子也許贏了一次又一次,也許你已經可以買下能買下的一切。也許……”

顧為經一字一頓的說道。

“但是,陳生林。”

“如果你真正最想要的東西,是說著Lifeissobeautiful叢容的坦然的死去,那么——”

“請等下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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