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行業內有一種收藏家,被稱之為鯨魚玩家(Whales)。
這個說法最早其實源于互聯網詞匯。
它原義指的是一款網絡游戲的龐大用戶群體中,最頭部的萬分之一玩家中,往往能出現一兩個的超級有錢人。
他們愿意為游戲里的虛擬裝備一擲千金,每年都會花費成百上千萬的金錢。
這樣的玩家只占總玩家比例的很少的部分,但為整款游戲所帶來的利潤,甚至能超過剩下的所有普通玩家加起來的總和。
它們就像是海洋中最頂級的生物藍鯨。
整片海洋生態體系都圍繞著他們而旋轉。
一兩只藍鯨玩家為互聯網公司所創造的利潤,就能覆蓋整個服務器的運營成本和人工開支。
每個網絡公司都會把這樣的闊佬當成祖宗一樣供著,甚至會為了這樣一個玩家在公司內部組建一個客戶小組。為其提供24小時的VIP一對一客服,以隨時了解對方對游戲的反饋和需求。
這個概念在收藏領域也適用。
收藏界有一批極為慷慨的有錢人,他們每年會在各種展覽會和拍賣行里花掉天文數字般的金錢……真正意義上的天文數字。
一年買一兩幅小尺寸的莫奈的可能都歸類不到這種圈子,只能算是普通的超級闊佬,在收藏界,還算不上是鯨魚玩家。
想要被稱為“藍鯨”,沒準得平均下來,得一年買一兩幅《睡蓮》這樣的作品才行。
千萬美元起步,上不封頂。
除了都超級有錢這一特質之外,這些收藏家很難歸類出什么統一的用戶畫像,就像鯨魚有著不同的習性。
有些人喜愛先鋒藝術,有些人偏愛古典藝術,有些人二十年如一日的在傳統油畫一擲千金,曾有位著名的英國伯爵和富婆結婚后,在收集浪漫派油畫這件事上花掉了他美國岳父相當于能買一支半驅逐艦艦隊的錢。
同樣有些人只鐘愛波普藝術的斑點,棄浪漫派如敝履,認為都是些過時的,無聊的藝術行式,連一美分都不花在其上,白送都不要。
行業內總是對這些“大魚”們的行蹤津津樂道。
有些鯨魚們經常會在岸邊游蕩,仿佛斯里蘭卡那些定期會在海灣里出現跳出水面的網紅鯨魚。
每到大拍或者藝術節現場,人們都會激動的掃視著那些VIP包廂。就像每年到了觀鯨季,都會有成千上萬的游客圍攏在游船之上。
等待著。
等待著。
當他們開始出價的時候,遍是巨鯨躍出水面的那一刻。
人們會屏息凝神,看著美麗而巨大的生物在陽光下旋轉擺尾,在聚光燈下在藝術市場上砸出千萬片水花。
大家紛紛舉起手機,打卡自拍合影,覺得自己也因此交上了好運。
斯里蘭卡按規律定期出現的鯨魚,動物學家們為它們每一只都取了專屬的名字。
這些經常游蕩在雙年展上的巨亨,行內人也對他們的來歷耳熟能詳。
比如伊蓮娜家族、卡塔爾王室、2018年因為淋巴瘤去世的夢工廠股東,還擁有NFL的西雅圖海鷹隊和NBA的波特蘭開拓者隊的微軟已故前聯合創始人保羅·艾倫、PUMA公司前全球CEO,蔡茨基金會主席約亨·蔡茨等等等等。
還有另外一種鯨魚,則來歷異常低調,沒有任何行動的規律。
他們是藝術界的“基督山伯爵”,身上永遠籠罩著朦朧而神秘的色彩。
這些人有的自從爺爺的爺爺那輩,便是某家瑞士銀行的創始股東,如今這家銀行正管理著相當于一個中等國家GDP的巨額財富。
有的則是南美的豪門望族,手里有著淡水河谷礦業公司2.5的股分,還有的是馬來西亞藏在幕后的傳奇企業家……
這些人的行蹤也非常低調。
他們極少親身出現在普通拍賣會的現場,金錢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數字,他們手中握著巨大的權力,所以在拍賣會上力壓群雄,然后獲得全體鼓掌喊“666”的事情,已經激發不了他們的欲望與興趣了。
他們幾乎只和熟悉的高級掮客和畫廊代理商合作,通過網絡電話來匿名購買交易品,甚至直接給自己一個買手一個交易許可,1000萬美元或者一億美元,這個額度下隨意出價,無需詢問,然后就跑去攀登珠穆朗瑪峰去了。
他們不在乎會在一件藝術品上花多少錢,也不在乎這筆交易值還是不值,投資回報率又是幾許。
他們只在乎從雪山上下來,坐著直升機回到酒店的時候,自己想要的東西,已經被私人管家帶著,用鋁合金保險箱放在了客廳的茶幾上了。
這些人甚至根本不怕買賣的過程中,有買手和賣家做局來坑害他。
敢這么做的人。
通常來說,最好自己也跑去喜馬拉雅山上,然后找個冰川跳下去。
財富這種東西,已經多到讓他們自己都感到麻木和倦怠了。
甚至有些時候,你們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都意識不到,一條巨鯨正在從自己的身下游走,巨大的陰影正籠罩著自己。
這種人。
唐克斯以前也只近距離接觸過一次。
那是在一次紐約麗思卡爾頓酒店所舉行的“無聲拍賣會”,一種不公開叫價,也沒有拍賣師的吆喝,客人們在裝著藏品的展臺間自由穿行,感興趣了就在終端上輸入自己的出價,系統會自動推送給在場的客人,每樣藏品目前的最高出價金額,沒有大聲叫嚷的煙火氣,像社交酒會多過于像買賣市場的特殊拍賣行式。
那天。
全紐約一半的名流都來了。
大家穿著筆挺的西裝,帶著玫瑰金或者鑲滿鉆石的正裝手表,端著香檳杯,品嘗著侍者手里托盤中的新鮮魚子醬,旁邊還有知名的演奏家在那里彈鋼琴。
總之場面上流到不行。
唐克斯穿上自己最好的西裝,打條領帶,就跟著導師去見世面去了。
拍賣會開了大半,唐克斯炫著香檳,塞著魚子醬,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每樣拍賣品的當前出價。
他不得不承認。
盡管英國人總是覺得美國佬們有些許缺點。
比如他們天真、傻傻的、沒文化、上不得臺面、老土、口音奇怪、懂怎么套野牛在行,談怎么畫畫就算了……但真到了上流場面的時候,還是真挺上流的。
至少是真的挺有錢的。
那場拍賣會里最重要的一張藏品是畢加索的《戴手表的女人》。
有好幾位知名富豪正都在追逐著那張作品。
唐克斯在手機上看到,當時的場內的出價已經來到了7350萬美元。
他不知道是誰出的價格,7350萬美元,對那年的唐克斯的收入來說,完全是一個無法想象的數額……當然,現在也是。
不過現在,這種量級的交易,他也時不時有機會能見到了。
泰勒藝術館如果能夠說服董事會的話。
某些非常重磅的藝術品交易,投資部甚至也是能夠攜帶超過上千萬美元的資金進場參與角逐的。
但是當年,這種級別的交易,他也只有在旁邊嗦香檳的份兒。
就算只是在旁邊喊666,當這種史詩級交易,切身實際正發生他身邊的震撼感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
總而言之。
除了他融不進去那些小圈子以外,一切都讓他大開眼界。
直到無聲拍賣會都快要逼近結束了,酒會里的人影漸少的時候。唐克斯想到從今往后的很多年,這張《戴手表的女人》都會藏在某個超級闊佬的私人收藏間,甚至是某個銀行的保險室很溫金庫中。
再也不現人間。
本著看看總不要錢。
瞧一眼少一眼,不多多看看豈不是虧了的屌絲心態。
唐克斯又溜達到了防彈玻璃的展柜面前。
此時那些被眾星捧月圍在中間的大佬們終于不在這里了,展柜前很安靜。
除了唐克斯,就有一黑乎乎的小胖子站在展柜面前,在手機上玩貪吃蛇。
他跟對方打了個招呼。
對方看了他一眼,有些猶豫,也點點頭說了聲你好。
唐克斯注意到了他說英語有輕微的大舌音,再加上皮膚略黑。
他猜測對方應該是墨西哥人。
美國的上層社會族裔構成區分的挺明顯的,拉丁裔、墨西哥裔、阿拉伯裔都屬于被排斥的比較邊緣的群體。
看著對方,唐克斯心說碰到了和自己一樣混不到圈子里,等沒人時才好意思跑過來看畫的窮學生。
頓時有一種屌絲見屌絲的親切感。
他們兩個人一起在防彈展柜前站了有幾分鐘時間,小胖子的貪吃蛇撞死了,然后收起了手機,抬起頭凝望著畢加索的抽象筆觸,忽然問他。
“普通人的眼中,真的能看到這么扭曲的人影么?”
從嚴肅的藝術鑒賞角度來說,《戴手表的女人》所表達的應該是以“以幾何重構的方式重整女性的特征元素,以明亮的色彩對比,表達對情人的熱戀與迷戀,手表這一意象,又象征了畢加索對時間的思考……”Bulabula的一大堆。
但是那天。
唐克斯炫人家香檳炫的有點多了,再加上自覺都是來蹭酒會的,也沒端著架子。
在酒精的刺激下。
他的英式幽默感少見的被激活了。
“正常來看,肯定……肯定看不出來,但如果你喝了五杯香檳,它就開始扭曲起來了。”
唐克斯打了個酒嗝。
“如果你抓緊不要錢的機會,喝了我這么多的酒。那么你想畫的多么抽象,就能畫的抽象。”
他對旁邊的那個老墨眨眨眼睛。
大概從來沒想到,能聽到這種說辭,旁邊那個小黑胖子被他逗笑了。
對方伸出手,在《戴手表的女人》展柜面前的出價器上按著加號。
唐克斯見狀也不太在意。
買不起畫,還不讓人家在心里COS一下大富豪的干癮了?這種裝逼的機會多難得啊,要不是有點放不開面子,唐克斯也想在出價器的電子屏幕上點兩下,幻想一下自己在藝術市場上揮斥方遒的瀟灑英姿。
“你挺有趣的。”
小胖子朝他笑了一下。
在旁邊的感應區,刷了一下酒會的出價手環,在屏幕上彈出的提示中選擇了確定。
然后就轉身離開了。
唐克斯呆呆的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認為這個世界的打開方式有什么不對。
剛剛……
對方刷了手環,點了確認?
對方刷了手環,點了確認?
他竟然刷了手環,點了確認?
手機上傳來新消息的通知推送——
「《戴手表的女人》畢加索,當前出價103,000,000.00」
「出價者:216號匿名買家」
“那個玩貪吃蛇的老墨小胖子,剛剛在我眼前,花了一億零三百萬美元?這姿態,比我去蘋果店里買個新款手機都輕松???”
唐克斯看著手機上的信息,在風中凌亂掉了。
逗我呢?
多年以后。
唐克斯才聽到了一些內幕。
江湖上傳聞,那天晚上被保護的很好的墨西哥電信公司神秘的第三代繼承人恰好正在紐約過成人禮,所以對方也閑來無事,出現在了當晚的希爾頓酒店。
唐克斯隱約聽說過這家公司背后的家族。
墨西哥的首富家族,保守估計也有大幾百億美元的資產,在墨西哥政商通吃,手眼通天,據說連每屆新上任的總統,都要去巴結他們。
直到今天。
唐克斯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是什么,在媒體上也找不到相應的照片。
可每每想起。
他在展臺邊,曾在福布斯榜單上排名前二十的家族的繼承人擦肩而過。
唐克斯都覺得對方的一舉一動,是那樣的瀟灑自如。
胖的那么拽。
卷舌口音那么酷。
連貪吃蛇沒控制好,一頭撞死在手機屏幕上的時候,都顯的那么的有范兒!
對人家的資產體量來說,花一億美元買一幅畢加索,還真比當時的他去蘋果店里猶猶豫豫買只新款的頂配手機來的輕松。
這種感覺就像你在北極的冰面上劃船。
你以為天高海闊,一片平靜。
世界安靜的仿佛就像只有你一個人。
忽然,身邊一只冰山般巨大的鯨魚從水面躍起,在大海中掀起滔天的波濤,當你震驚的不能自己的時候。
巨鯨又沉入了水底,消失在了千米深的北冰洋之下。
就仿佛剛剛見到的。
都只是一場幻夢。
他遇到的墨西哥電信的繼承人便是這樣的一只巨鯨。
此刻CDX藝術總監口中的陳先生也是另外的一只。
唐克斯知道對方是CDX畫廊的超級VIP客戶,隱約聽說過幾次對方在雙年展上出手的事跡。
每一次都是真正的大手筆。
又高又硬。
聽到這里,唐克斯館長嘴里笑出的牙齒快速恢復了六顆半,然后又循序提高到了八顆、十二顆。
并有向著哈哈大笑的程度發展的趨勢。
如果CDX能讓這種量級的超級客戶對本屆獅城雙年展感興趣的話,那對方的要求便不算不能接受了。
越往高處走。
越是能理解這些鯨魚收藏家能量的可怕。
鯨魚濺落時的每一滴水花,落在小池塘里,都是海量的金錢啊。
這種大富豪的興趣,可比一大打普通畫家的參展機會重要多了。
他掛掉電話。
滿臉笑容的走回了辦公室,邊想著心事,邊打開電腦,進入投稿的審核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