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風其實覺得這一幫子權貴為了撮爾小邦的些許利益而起爭執有些掉價。
就好像一家巨企收購了一家小公司,明明沒什么大不了的,可董事會成員們卻吵得不可開交。
日本列島缺乏自然資源,或者說缺乏易開采的礦產資源,雖然古時候有較為豐富的銅金銀礦藏,但近代以來已經陸續告罄了,本身就在工業化條件方面處于天然劣勢。
而賭國運失敗后又處于經濟崩潰的分裂狀態,這種情況下哪兒能像歷史上一樣靠著巨額賠款來大力發展工業?
西方勢力在各藩立足以后的注資也基本局限于輕工業和市政建設,宗旨在于更好的傾銷商品。
所以如今的倭國各藩所擁有的工業體系是完全殘缺與混亂的狀態,重工業寥寥無幾。即使是川崎重工業株式會社和中島飛行株式會社技術水平也停留在依賴外國技術轉移、核心零部件需要進口的程度。
歷史上著名的八幡制鐵所是借助賠款的一部分才建設起來的,不過而今在大明勢力范圍下的福岡藩也存在與之類似的鋼鐵廠,名叫福岡金屬工業株式會社,企業所有權主要歸于宣慰司下屬的集團。
大都督府情報處的統計分析認為,如今的日本哪怕重新統一和整合,其工業能力大致也只有世紀之交的水平。
見在場的權貴們仍然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洽談,周長風不禁嘀咕道:“這還只是日本,等以后搶一遍南洋大大小小的資產,怕不是都上癮了……”
位居上席的朱泠婧也在心中暗嘆,雖然的確沒什么油水,但架不住這是多年以來的頭一回,人們都很重視,也在潛意識中將之認定為今后利益分配的模板。
這次如果分的少,那誰敢保證下次就一定能分的多?
“短期的收獲不能代表未來成就的頂峰嘛,豈能為了區區小生意傷了和氣?”許之焱打了個圓場,稍稍緩和了一下有些不對勁的氛圍。
“日后啊,南洋的石油行當也不見得能插手,那方面恐怕朝廷更信任葛延枝。”杭州中升飛行器公司的總裁表達了自己的顧慮。
葛延枝即當朝廣信侯葛茂,大明國立油氣公司雖然有三成五的股份屬于工部,但基本上由他全權管理。
不同于其它勛貴喜歡投資掛名,葛茂是完全親自下場經營的,其人傾心于石油化工,對之抱有極大熱情,除此之外還喜好古玩字畫。
南洋地區最重要的資源無疑是石油和橡膠,此外還有錫、銅、奎寧等礦產資源和醫藥資源,其中石油資源的重要性對于大明而言是排在首位的。
權貴們很無奈的認知到,雖然是暴利,然而于國于軍都至關重要的石油資源是他們很難插手的,大蛋糕的最大一塊一開始就默認被分走了,他們只能在其余的蛋糕中較勁。
“衍生的行當似乎也行,據聞美國人正在研究石油化工合成纖維,若是能成,便可以之量產織物了,咱們的生絲勢必要受影響。”
“據聞?這老早就被證實了,那所謂的‘尼龍’纖維在國內也研究的差不多了。”
“如此,不妨考慮向新行當投入一二。”
除了商洽利益分配和輕工業之外,眾人還討論了一下醫藥資源的事。
自從荷蘭人在南洋地區廣泛種植金雞納樹開始,短短幾十年的時間,爪哇、婆羅洲、菲律賓已經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奎寧原料產地,歷史上同期,其產量在世界范圍內占比可達95之巨。
而今雖然大明本土的云南、瓊崖、小琉球也有廣泛的種植,但品質和規模還是比不了更具得天獨厚氣候地形條件的南洋地區,后者向全世界輸出了90的商品化奎寧原料。
在今后的南洋、乃至太平洋戰場上,瘧疾這一泛濫成災的疾病是絕對無法忽視的,其對軍隊戰力的影響不亞于缺糧少彈。
瘧疾多由攜帶病原體的蚊蟲叮咬所感染,主要癥狀是忽冷忽熱,多汗,高燒可至40℃,死亡率931。據不完全統計,歷史上身在南洋地區作戰的美軍瘧疾發病率高達400,也就是說平均每名士兵前后感染過四次瘧疾。
同時,由于瘧疾特效藥奎寧的主要產地被占領,耗盡庫存以后的美軍不得不改用療效稍遜、且有副作用的化學合成藥物阿的平。
以商人思維來看待這種情況的話,未來的戰爭無疑是巨大的商機——軍隊的醫藥需求肯定是放在首位的,而且既然拿下了主要原料產地,那么奎寧的生產成本也會直線下降。
需求倍增、成本大減,想不賺得缽滿盆滿都不可能啊。
神情如常的朱泠婧端茶杯,也不用袖子遮掩,直接抿了一口,淡淡道:“財帛勾心,要謹記貪心并不好,容易壞事。”
這倒不是警告和敲打,只是向在場的權貴們提個醒——賺錢歸賺錢,朝廷也允許發戰爭財,但要是動了歪心思,那到時候雙方都難堪。
比如說二十年前歐戰打得正酣時,英國人、法國人因為裝備短缺,不得不滿世界的尋找額外的供貨商,購買步槍、機槍、子彈、帳篷、攜行具、罐頭等等,而大明某食品廠商接下了超過自身能力極限的訂單,只能以次充好,最后坑了不少英法士兵。
這事被英法兩國大力吐槽,但并未深究。
商人的逐利性、為了利益不惜鋌而走險的特點長久以來都是大明君臣所提防的,因為古往今來因此吃虧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又譬如在嘉靖、萬歷年之后,官營冶鐵行業逐漸衰敗,大名鼎鼎的官營遵化鐵廠也裁撤關門,自那以后官府開始轉為定期向民間采購鐵料,時不時就會遇到以次充好、蒙混過關的情況。
后明在此基礎上更甚,官府習慣于向民間采購需求物,客觀上促進民營公司和商品經濟進一步興旺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少麻煩。
明軍在遠征準噶爾、烏斯藏的時候就被坑過幾次——官府分包軍需物資給地方商號票號采購和打造,結果濫竽充數,氣得前線將領直罵娘。
“……那便這般吧,祝佑我國朝無往不利。”平度伯余永昱率先舉杯,先干為敬。
有他帶頭,其余人也接連舉杯祝佑,然后仰脖一飲而盡。
這些天讓大家上心的分蛋糕事宜就算是完成了,互相通氣,十幾名權貴都捋清了自己的大致利益分劃。
作為“旁聽者”的吳正仁也了解了這一切,他將把朱泠婧這邊的情況向皇太子那邊如實反饋,并做好協調。
既然事情談妥了,這場晚宴似乎一下子就變得索然無味了起來?
大家交談的話題又回歸了一開始的東拉西扯的瑣事。
相隔一桌的許之焱忽然看向了周長風所在的這一桌,然后笑道:“這位便是周克行吧,以往就聽聞過大名,今日親眼得見,的確一表人才啊,必然是社稷之棟梁。”
坐在朱泠婧左前方這一桌的三人默認是她的親信或家臣,羅符和方述均早已是熟面孔了,但周長風卻還是第一次在這種場合上亮相,這多少吸引了一點權貴們的興趣。
客觀來說,現在的周長風在他們看來仍然只能算是小人物,頂多是有些名氣、得了賞識的小人物。
但他們也很清楚,戰爭不同于和平時期,其地位躍升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做生意的可能走對了路子,幾年就暴富;士兵也可能建功立業迅速晉升,乃至成為將軍。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例子太多了,更何況是周長風這樣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輕人,今后成長為軍界大佬也不是不可能,等到那時候大家就可以互相照拂了。
眼下稱贊幾句、幫點小忙、給些恩惠都是恰當的前期投資,人脈資源就是這樣一點點的積攢起來的,假以時日,方方面面的困難都能找到幫手。
被一幫子政、軍、商的大人物輪番稱贊,這種感覺反倒讓人壓力山大,以至于周長風都有些難以招架。
“領兵可不是容易事,行軍布陣都極有講究,”吳正仁撫須道:“太子殿下也曾聞聽過你的事跡,直呼天賦異稟,指不定日后能立下不世之功呢。”
“呃…太子殿下謬贊了,在下…從來都只是恪盡職守而已。”
“哦?恪盡職守?”吳正仁笑吟吟地調侃道:“謊報有恙、只身前往佛郎機也算么?”
周長風:“……”
見他微窘,斜后方的朱泠婧不禁覺著特別逗,面龐上也洋溢著一抹笑意。
尷尬不?你不是很能嗎?繼續能啊。
于是乎,宴席之間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說實話周長風覺得同樣是權貴,這些家伙給人感覺要好很多,雖不說平易近人,但整體上也是和藹的。
再回想一下自己去年被朱泠婧一通操作給拉到旗下的經歷,以及初次和她見面時莫名其妙的對話,只能說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正事談妥,飯飽酒足,這場晚宴也就沒有拖延下去的必要了,很快就以朱泠婧的先行離去而宣告結束。
周長風與羅符佇立在窗邊,向西南方向望去,廣闊的京城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后者拿出了兩根每盒一圓多的太湖牌香煙,分給了周長風一根,然后劃著火柴將之點燃了。
“咋樣?初次與這些富貴人見面,感覺與以往臆想的多有不同吧。”
“的確,看著和藹,實際言辭的字里行間和眼光中都在包含著利害。說實話,他們和殿下給人的感受完全不同。”
一直以來周長風都認為上位者是有親和力和人格魅力的,高傲、粗俗的家伙絕不是合格的權貴。
穿越前是這樣,他也想當然的認為穿越后也是一樣。但在遇到朱泠婧以后,這個認知就被打破了,讓他覺著大明的權貴素質參差不一,但今天的見聞卻讓他重新恢復了一開始的認知。
羅符禁不住笑了,“殿下對尋常外人也頗為親和的,唯有對親信才露些真性情,這于情于理都很正常吧。”
“也是。”
“伱今后有何抱負么?”
“嗯?不好說,主要還是為了國家昌盛吧。”
身旁的羅符哈哈一笑,“比我這等沒抱負的人強,只想著能過上好日子。”
“其實差不多,區別在于我想讓更多人過上好日子。”
“你可真會說話。好了,不講了,家有妻兒,那便就此告辭。”
獨自徘徊于窗邊良久,周長風才結束了神游物外的思索,乘電梯下樓離開。
權貴們的真實面目并未超乎他的意料,這些人所追求的就兩件事,一是保持影響力、維護地位,二是盡可能爭取更多的利益。
或許這就是大部分人的最高追求了?
好在至少他們的追求暫時是和大明、或者說中國的利益相重合的,適當的對外擴張確實是有必要的。
即便以較為保守的態度來看,不想著稱霸全世界,只想在亞太地區安穩度日,東瀛列島和南洋地區也得掌握在手。如此不僅能夠以充沛的自然資源反哺本土,還能夠部署駐軍,將外來威脅遠遠的擋在萬里開外,而無需面臨被堵家門口的憋屈。
讓周長風覺得頗為有趣的是,大明其實還有對澳洲的攻略計劃——之前去大都督府時曾經看到幾名參謀人員在搬運一具1:150萬的澳大利亞沙盤,上邊還插滿了紅藍兩色的小旗子。
雖然以他的權限無法調閱高度保密的作戰計劃文件,但僅此其實就可以斷定上層的勃勃雄心了。
作為礦產資源最豐富的地方之一,將澳洲收入囊中就等于坐擁了一個堆積如山的倉庫和無垠的農場,鐵礦石也好、羊毛牛奶也罷,怎么看都無比誘人。
他不由得感嘆道:“真要是成了,那也太滋潤了,只是打下容易、守住困難。”
駕車去了碼頭、乘船返回江心洲駐地以后,周長風才知道今天一下子竟然接連收到了兩封私人電報。
一封是恒光公司發來的,表示他們已經初步做好了“簡易便造手提機槍”的大致設想,羅列了他們確定的一些指標。
另一封則是自己姐姐發來的,很簡短,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話——你小子,上次訂婚也不吱一聲,現在進展到底怎么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