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出取血用的一次性針頭——或者說短匕后——首鑄便從那張他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冰冷鐵床上跳了下來。
考爾哼著歌于不遠處碾過,背后的機械觸須延伸了數十米之長,幫助他操作那些復雜的儀器,或是接駁纜線等一系列本不需要由他自己來做的事。
貝利撒留·考爾是個怪胎。
在實驗室之外,他是個完全的甩手掌柜,甚至就連鋼鐵之主的親自來訪都拒絕不見,說自己現在還沒結束研究。然而,在實驗室之內,他卻又成了一個大部分事都寧可自己來做的控制狂,甚至不肯采用機仆。
首鑄過去對這一點很困惑,如今也仍然如此。
好在,他已經學會了不要問問題,以免考爾尷尬地站在那兒,像塊巨大的防彈鋼板一樣左右為難,想解釋又解釋不出來,最后只好揮揮手,帶他去看他新制造出來的甜品制造機
這臺機械已經被考爾更新到第一百二十號版本了,它現在體積極為龐大,能夠生產并調味帝國現有的和曾有的所有甜品——當然,后者們的味道是否正宗,已成了一個無人能夠驗證的問題。
或許有朝一日,阿斯塔特們的存在也會遭到類似的質疑。
他們真的存在過嗎?我們真的大規模地制造過這樣的戰爭機器?這在道德上是否有所欠缺?
思考著這些很可能永遠也不會誕生的問題,首鑄沉默地走出了考爾的實驗室,卻在走廊內迎頭撞上了一群帝皇之子。
他認識為首之人——基烏斯·索拉尼,曾經的下士,如今的第一連副官。
他的頭銜和身份都變了,但動力甲沒有,仍然是老樣子。
首鑄站定腳步,對他點了點頭:“索拉尼副官。”
“啊,是你,阿納齊翁!”副官熱情地走了過來,與他握手。“叫我基烏斯就可以了,用不著這么生分。”
首鑄不太適應地抽回自己的手,又點了點頭,隨后問道:“你們是來.?”
“提供血液樣本。”基烏斯接上話。“考爾大人在實驗室里嗎?”
“他接下來會一直待在里面。”
“多謝,阿納齊翁。”基烏斯拍拍他的手臂。“那我們就先進去了。”
首鑄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魚貫而入,直到最后一個帝皇之子也進入實驗室,方才重新上路。
而此時,他已經有些心不在焉了,一些較為復雜的問題正在他的腦海中激蕩。
他設法解決了其中一部分,但最后一個問題卻始終難以消散,它像是把懸掛起來的刀那樣,明晃晃地立于高處,首鑄沒辦法不看它,可只要一看它,便會覺得麻煩。
這問題很簡單,但必定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復雜起來。
首鑄知道,阿斯塔特們并非鐵板一塊,互相有問題的派系不在少數,雖然都成不了太嚴重的問題,但此現象或多或少地可以說明一件事——他們并非人們臆想中的事事依賴原體、盲從原體的無腦改造人。
若此事為真,那么這些戰團便不會冒著觸怒他們各自原體的風險,對各自的表親表達鄙夷、厭惡甚至是敵意。
實際上,根據首鑄這些年來身處泰拉中心內的觀察與見聞,他認為,原體們反倒才是更為依賴他們子嗣的那一個。
這種依賴無關戰斗能力、統帥能力或思考能力等原體只需憑借自己的身體便能解決的問題,而在他們的心態上。
無論原體們承認與否,他們都是超人中的超人,能做到人們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便很難發現自身的問題——他們長得太高了,以至于要彎下腰觀察地面甚至都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
而在帝國內占據基石地位的凡人們,他們必須得腳踏實地,能有余裕和足夠的意志力遠眺天邊的人終究是少數。
再者,就算他們意識到了問題,恐怕也很難在一名真正的基因原體面前說出口。
阿斯塔特們是某種程度上的保險。首鑄想。但若是這些保險意識到自己可能會被更優秀的替代.?
他就這么皺著眉走向他的目的地,得益于他那副天生的悶悶不樂的面相,沿途倒是沒有觸發考爾所設置的那些自動監測裝置。
首鑄有段時間真是煩透了它們,他不知道大賢者到底是從哪得到的這個想法,只覺得它荒謬至極——什么叫‘我已經把整艘船都翻新了一遍,從現在開始你只要不開心,它們就會通知我!’
他不自覺地嘆息著,抬手解鎖了一扇冰冷的鐵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兩個月又十二天以后,鋼鐵之手軍團的兩百人和他們的原體費魯斯·馬努斯一起,抵達了徹莫斯。
他們是最先來的。
低著頭,卡里爾謹慎地翻著書。
他坐得筆直,看上去規規矩矩,完全沒有流露出半點這幾年在無休止的文書工作中養成的歪斜坐姿。與此同時,他甚至還用上了昔日下刀時的那份謹慎來翻書,確保每一張書頁都不會在移動時發出聲音
大審判官為何會顯得如此謹小慎微?
答案很簡單,因為和他同處一室,就站立于不遠處的兩個人,正在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爭吵。
“這不太明智。”費魯斯·馬努斯說。“你的軍團現在人數依然不多,你不應該接下志愿者的責任。”
“正因為我們現在人數不多,我才會這樣做。”福格瑞姆皺眉道。“我對貝利撒留·考爾有信心,他不是那種沒有道德的科學狂人,薩爾倫的事情便是一個例子。雖然我曾經質疑過他,但是,在生物學相關領域,恐怕我們連給他打下手的資格都沒有。你也看到了那些資料了,他用了僅僅兩個半月的時間便得到了成效。”
“兩個半月可以讓他取得階段性的進展,但你我都不知道他為了這一點小小的結晶努力了多久。更何況,這并不是他一個人的努力成果。”
說到這里,費魯斯·馬努斯稍微停頓了一下,終究還是沒將那個名字說出來。福格瑞姆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愈發生氣了。
“說出來。”他瞇起雙眼,上前一步,如是逼迫。
“不。”鐵手搖搖頭。
“說出來!”
“不。”
“你真是——”徹莫斯人氣急而笑,轉頭便沖著卡里爾喊了起來。“——看看這個頑固的鐵塊,卡里爾,看看他!”
“.我在看書。”大審判官謹慎地說。
“你聽見我們剛才的談話了吧!”
“聽得不是很清晰。”卡里爾誠懇地說。“我近來有些耳背,可能是上了年紀。”
此言一出,不管是正處于氣頭上的鳳凰,還是抱著雙手無動于衷的戈爾貢,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
“你”福格瑞姆深吸一口氣,重整旗鼓。“你就是不想幫忙,對不對?”
卡里爾馬上搖頭。
“嚴格意義上來說,你們沒人處于下風。因此,暫且不論我想不想,我都不需要幫忙。再者,你們跑題了,你們應該討論的問題是你軍團的人數和提供志愿者以及后續可能的大規模推行之間的矛盾,而不是糾結費魯斯說沒說法比烏斯·拜耳的名字。”
“說得好。”鐵手點點頭。“你一如既往的可靠,卡里爾。”
鳳凰回過頭去,緩緩開口:“聽我說,兄弟.我明白我在做什么。”
“我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同意呢?”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我不同意這句話,而且,這件事你也不應該和我商量。這是你軍團的內部事務,你最該找的人是索爾·塔維茨。你來找我討論此事只能證明你心里清楚自己這樣做其實不太恰當,因此,你想要尋求支持。”
福格瑞姆無話可說,他略帶苦澀地笑了,誰知費魯斯的話并沒有就此結束。
“但是,我會支持你。”鐵手盯著他說道。“前提是,你先取得索爾·塔維茨的認可。”
“好了,你們現在該擁抱了。”仍在看書的卡里爾忽然說道。
福格瑞姆停下本欲向前的腳步,冷哼一聲,轉頭走向了大門。
他推門而出,卻不忘在離開前甩下一句話:“我會把同樣的話在你帶著科拉克斯回來時再說一遍的,卡里爾。”
大門悄然合攏,大審判官慢慢地放下書,看向仍然站在原地的費魯斯·馬努斯。
后者面無表情地朝他點點頭,語氣里卻帶上了點同情。
“他有時候是很記仇的。”
“你和我談記仇這個詞,倒也是頗具幽默感。”卡里爾啞然失笑。“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其實很善于講笑話?”
費魯斯·馬努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終于有了些細微的改變,他看上去想說點什么,但直到最后,也只是嘆了口氣。
“我嚴重懷疑.”
“懷疑什么?”
“沒什么。”費魯斯搖搖頭,轉移了話題。
“你有想過要怎么找到科拉克斯嗎?這些年來我做過一些調查和努力,但最后都無疾而終。他的天賦在進入亞空間后似乎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變異,或進化,我們根本無法聯系上他,除非他自己愿意出現.我嚴重懷疑,他現在對帝國的了解可能還不如一個會看報紙的巢都居民。”
卡里爾站起身,抓起他放在一旁桌上的帽子,細致地戴好,還順手擦了擦帽徽。
他答道:“也不見得,畢竟報紙上可不會實時地刊登哪里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大災難,哪里又成為了戰爭的最前線這樣的事情。他向來是個觀察力非常敏銳的人,只是不那么愛把自己看到的事情都講出來。我想,他只要看到那些更新過后的武器裝備,以及精神風貌已經煥然一新的輔助軍部隊,大概就能明白一些事了。”
“那么,你認為他知道你已經回來了嗎?”
費魯斯如此詢問,切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向來如此,能在需要時表現出堪稱極端的精準,或許只有多恩能在這件事上和他一分高下。
“或許吧。”卡里爾嘆息一聲。“我希望他知道,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此事多半不太可能。至于我要怎么找到他.”
他從腰后拿出了一塊最新式的折迭型數據板,將其解鎖。
它上面還印著奧特拉瑪五百世界的印章,想來是羅伯特·基里曼大力推廣文書改革之下的成果之一。但它那特殊的材質、精美的制造工藝和位于背面的那個私人印記則證明了另一件事。
這是基里曼專門贈送的禮物。
他怎么老是不自覺地干這種會被理解為拉攏和收買的事情?饒是費魯斯,也忍不住腹誹了一句。
他走上前來,用兩根手指接過數據板,將其打開,隨后上下翻閱了一下。
他立刻發現,這是一份審判庭的內部文件,上面依次排序了從31開始發生過的所有‘拯救之刻’,即科爾烏斯·科拉克斯與他帶領的那六百名鴉衛曾出現過的時間與地點
鐵手把它們牢牢記住,而在這份文件的末尾,他看見了一張手繪而出的復雜星圖。
有人以點和線的形式將每一次被記載過的拯救之刻鏈接了起來,它形成了一個復雜的、尚未完成的圖案,看上去很是精密,卻又自帶一股詭異的魔性。
“這是什么?”鐵手抬起頭來問道。
“這是一個推測。”卡里爾說。“你知道的,任何在物質界內進行的活動都會在亞空間內造成回響,科拉克斯的義舉自然也不例外。但是,人們往往意識不到這些回響的存在,除非它們跑出來,跑到他們臉上。”
他上前幾步,用手指點了點那副可怕的星圖,語氣平靜地補上了一句話。
“我們內部討論過后得出的結論是,這是那頭猛禽的手筆。它在試圖結束這場已經持續了九千余年的追獵,我們不知道它想做什么,但這件事很大概率會發生在——”
他移動手指,指向星圖空缺的那一角。
“——拯救星。”他說。“即一切起始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