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久,不見得全是好處,但也不見得全是壞處,至少康斯坦丁·瓦爾多此刻就能從他漫長的生命中拎出一部分對眼下這場戰斗有幫助的細節。
有趣的是,它們只是一些古老的民俗傳說。
在泰拉仍然只是泰拉,尚未被冠以‘破碎’這一前綴的年代,他從書本上讀到了它們。
這些故事往往與怪物有關,吃人手指的,趁著夜晚偷竊嬰兒的,讓懷孕的女人流產,讓丈夫從腳踏實地的好人變成爛酒鬼與好賭的瘋子——種種這些,初看之下不過只是蘊含著一種民間智慧的勸誡之言。
誠實地說,他那時對這些要么怪異、要么就恐怖的故事絲毫不感興趣——當你生活在一個巫術橫行,以及遠比巫術更加邪惡的科技遮蔽天空的年代時,故事就只是故事了。
這些故事不會咬人或吃人,故事里的怪物會,可惜它蹦不出來.
但它要是出來了呢?萬一它是真的呢?
不止一個人想過這件事,有些以玩弄文字為生的人甚至滿懷喜悅地試圖將這個念頭擴展成為一個新的故事。
暫且不論他們究竟是完成了它,還是在痛苦中放棄。但是,有時候,書里的東西真的會咬人。
瓦爾多平靜地回身一刺。
日神之矛上的輝光自戰斗開始以來就始終保持著明亮,此刻更是如同爆炸一般閃耀起來。它行使著武器的職責,狠毒而無情地刺入一片血肉,然后扭動、噬咬、切割.
鮮血飛濺,受傷之物故作吃痛地吼叫起來,只是那聲響落在禁軍元帥耳中聽來與嘲笑完全無異。
“我知道我無法殺死你。”他如是說道。“但這不代表我無法傷害到你。”
“你也一樣,朋友,你也一樣.”怪物在自己的鮮血中笑著回應。“你用那矛刺了我不知道多少次,它與生俱來的天賦正幫你看清我的模樣,如何?感到滿意嗎?我的臉是否很英俊?”
它說著,忽然瞪大那黃澄澄的眼睛,用手指將眼球摳出,混著濕漉漉的粘稠鮮血,用爪子將它們上下拋飛,看上去滑稽異常。其形體也隨之一同發生了改變,血肉如同橡皮泥一般扭曲起來,被一只無形的手硬生生地捏成了一個面色陰沉的中年人。
他把眼睛放回眼眶,然后咧嘴一笑,萎縮的牙齦上掛著幾顆歪斜的牙齒,雙眼漆黑,皮膚慘白,由久不見天日的地底所塑造。他的手臂上滿是刺青,匪幫的習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待在那兒,昭示著他來自一個早已毀滅的龐大監獄。
它由古老的泰拉權貴塑造,起初用來關押罪犯,后來則將無辜的人一同扔進其中。
數百年過去,他們早已忘記地下還生活著另一群人,于是囚犯們就這樣被忘記,直到人類之主的軍隊攻破那里。
瓦爾多的記憶力再次發揮了作用,很快就將這張臉與第八軍團曾經的第一連長聯系了起來。
怪物望著他,伸手掰下一顆牙,然后吞入腹中,刻意把表情做得怪誕又可怕。
“怎么樣?我看上去像不像他父親?”
康斯坦丁·瓦爾多終于流露出幾分憤怒。
“你也只有此刻才敢.”
他止住聲音,滿懷殺意地揚起手臂,一矛將它劈成兩半。
它故作疼痛地大喊起來,浮夸地捧起內臟,被一分為二的嘴巴一左一右地尖叫與咒罵——可能也是自覺沒趣,這看似凄慘的傷勢在下一個瞬間便立刻愈合。
它笑著站起,然后抹了把臉,在鮮血中,那張臉看上去又是另一幅模樣了。
一個女人的臉。
皮膚黝黑,滿是風霜與戰爭留下的痕跡。久居高位,卻是個殘暴的領袖。
她因偷水而被處死。
“如何?”它笑著問。“你瞧?我可是知道很多事!”
“低劣的計謀,這便是你唯一能做之事”
“計謀?!”
它捧腹大笑。
“你未免太看高我了,尊敬的大人!我才懶得計劃周全,或是在戰斗里想幾個辦法來讓我占據所謂的上風呢——那是你們這類人的特權,你們因戰斗的目的而被創造出來,我卻不同,我生來只是為了”
它伸出細長鮮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在血肉的顫抖中化作女人年幼兒子的模樣。
“我想我只是為了讓你們難受。”它聳聳肩,用年少的拉·恩底彌翁的臉說。“當然,如果能死上那么些人,就更好不過。”
瓦爾多已經懶得再去理會它了,但是,就像他說的那樣,他殺不了它。
尋常惡魔在日神之矛的鋒銳之下什么也不算,無論它們擁有多么強壯的肉體,或披掛著受到何等祝福的盔甲,帝皇親手鑄造的武器都將讓它們在哀嚎中死去
此物卻不同,它的生死已牢牢地與未來的卡西多里烏斯·德爾庫納斯綁定了起來,而那信使現在恐怕還躺在搖籃里無憂無慮。
但這不代表禁軍元帥會讓它好過。
他揮矛,切斷它如今所捏造的軀體的雙腿,然后逆轉長矛,猛力一刺,貫穿了它的額頭,深深地刺入了火山巖之內。
與此同時,地面卻開始顫動——他與它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看向通道的入口。
惡魔微笑起來,像是見到了什么一直想要見的事物,而瓦爾多眼中只有沉重。
他拔矛,它怪笑著向他表達感謝,血肉隨后翻涌,變作一頭肌肉虬結的巨獸,近乎瘋狂地沖向了另一頭惡魔。
瓦爾多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他立馬擲出日神之矛,卻不料它竟在半空中就被一股無形之力擊中,拋飛了回來.
身穿帶血長裙的女人看向他,像是涂抹著血跡的嘴唇輕輕顫動了一下。
“不必插手,我們會帶走它。”她以一種非人般的平靜說道。
她身下的那頭惡魔敏捷的動作應證了這句話。
它抬起雙手,在迎面而來的高速沖鋒中準確地找到了那怪物所化巨獸的頭顱,緊接著雙手一揮,竟硬生生將它摔倒在地。
漆黑的碎石四處飛濺,薄紗之后,那已不似人類的面容變得愈發扭曲。
最終,它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咆哮。
女人抬手輕撫它的側臉,然后再次開口,聲音變得輕柔而婉轉,所用語言嘶嘶作響。
黑焰緩緩燃起,帶著極致的克制,沒有蔓延,僅僅只是將他們包裹。
禁軍元帥如風般掠過他們身邊。
“我很抱歉。”他說。
他沒有從想得到回答的人那里得到回答,反倒是那東西在即將被帷幕驅離的顫栗之中沖他厲聲咆哮。
“你們從來只會辜負,然后甩下一句抱歉,多么高尚啊!請允許我問你,康斯坦丁·瓦爾多,你一生做過多少類似之事?!”
康斯坦丁·瓦爾多把日神之矛攥得極緊,向上跑去。
他只花了不到四分鐘,便看見了正在以戰錘痛毆敵人的火龍之主。只是,他沒有以戰錘的錘面去攻擊那漆黑的人形,反倒一直在用尖銳的破甲錐那一面,把它傷得千瘡百孔。
瓦爾多再次抬手,用另一記成功的投矛加入了戰局。
火龍之主旋轉腳步,出現在它側面,手中戰錘不知何時已經換回了錘面——他舒展身軀,用最樸實無華的姿態高舉戰錘,隨后重重砸下
不知為何,世界為此寂靜了一瞬,死亡火山內部永無休止的熱運動所帶來的細微聲響都暫停了。光線被摧毀,黑暗被驅離,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不真實地遠去了,然后又以急速回歸。
仿佛是為了報復,嘈雜的聲響被放大了百倍不止,就連瓦爾多都難免收到些許影響,而伏爾甘完全不為所動。
他抬起戰錘,冷冷地打量著那已經變為膠狀的粉末,散在坑中的殘尸,又抬起頭看了一眼禁軍元帥。
“你事先知曉嗎?”他沒頭沒尾地問了這樣一句。
“就算我能,他也不會允許。”瓦爾多同樣沒頭沒尾地回答。
伏爾甘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那強烈的非人感終于有所消退。
瓦爾多走到他身側,伸手握住日神之矛,準備接受它帶來的啟示,卻落了個空
他什么都沒有感覺到,過往、畫面、啟示、缺陷——種種這些,無一出現在他眼前。
“失敗了?”伏爾甘并不意外地問。
瓦爾多皺起眉,凝視坑中之物,不知該如何回答。
原體不知是何意味的輕笑一聲,半蹲下身,左手抓起一把碎石,用力一捏,隨后拋入坑中——熊熊火焰即刻燃起,將那些事物化為虛無。
“我不知道你的武器失敗沒有,但我的確是失敗了。”伏爾甘凝視著火焰說道。“他用那把匕首在最后一刻保住了自己的生命,逃離了物質界。”
瓦爾多知道這件事,但他竟然為此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還以為那是你造成的。”
“我?”伏爾甘瞥他一眼。“如果我可以”
他罕見地冷笑起來,沒有說話。在他身后,一個散發著金光的靈體手捧一具胚胎,略顯小心地走了過來。
瓦爾多皺起眉,凝視那張熟悉的面容,一眼便看出了他隱藏在平靜之下的渴望,以及為此而生的恐懼。
他揮手,讓日神之矛的尾部刺入巖石,自己則走了過去,伸出雙手,接過那瑩瑩藍光,動作無比輕柔。
在此期間,有著荷魯斯·盧佩卡爾面容的亞空間實體看了他好幾眼,但瓦爾多從頭到尾都未曾對他投注半分關注。
無奈之下,他只得轉向伏爾甘。
剛好,火龍之主也已經站起了身。
“兄弟.”實體誠心誠意地開口。
伏爾甘轉過身來,對那個稱呼毫無反應,表情平靜得可怕。
他再度提起戰錘,將它斜置于身前,然后輕輕一揮,像是劃出了一條分界線。
實體的表情不免變得有些悲哀,但他似乎也知道伏爾甘這么做的最大原因,竟然自己后退了幾步。
“我明白。”他嘆息著說。
“你什么都不明白。”伏爾甘說。
他轉頭,看了一眼正躺在禁軍元帥懷中的那具胚胎。藍光之下,它仍然染著鮮血,在母親的血肉中茁壯成長。
萬靈藥帶來的營養足夠它長到自然分娩階段,靈能模擬出的環境也讓它對自己的境遇一無所知.
但已經發生的事是無法更改的,這連性別都尚未明確的孩子已經失去了父親與母親,就連名字都未曾得到。
誠然,它未來會擁有許多幫助,但再多的幫助也無法填補這片虛無。
“我”實體艱澀地低下頭。“我已經知道了那些事。”
“是嗎?那你有何感想?”伏爾甘問。
實體顯然被問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甚至無法掩蓋自己的情緒,它們像是風暴一樣在那張臉上肆虐,最終匯聚成為一種堅定。
“我想.彌補。”他慢慢地說。
“有何意義?”
“至少能讓事情變得好些。”
伏爾甘搖搖頭:“萬年以來,無數的犧牲早已將帝國的未來變得不再黑暗。遲早有一天,人類會不再需要我們.”
似真似幻的火焰隨著話音的落下而一同燃燒起來,高漲、躍動,如有著生命與意識。
只一剎那,實體便發現自己腳下的世界變了,漆黑的火山巖與蜿蜒的巖漿消失不見,鄉村的泥巴路取而代之,陽光刺破云層,灑在他的臉上,帶起灼燒般的痛覺。
在恍惚之中,他意識到,自己每一次被召喚,都未曾見過太陽。
一個聽來非常熟悉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放棄吧。”
實體迅疾地轉過身,看見一張同樣屬于荷魯斯·盧佩卡爾的臉。
他怔住了,表情不可思議,但很快便放松下來,像是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由記憶塑造而成的人緩緩開口。
“在知情人眼中,你試圖承擔起一切的行為實屬幼稚。而在不知情的大眾眼里,你早已成為首惡。試想一下,一個叛徒突然宣布了他的回歸,并試圖為當年之事贖罪?你聽得出這件事多么可笑嗎?”
實體眉頭一皺,其實不太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但還是保持著耐心回答:“你不明白,我可以扭轉這一切——”
“——荷魯斯已死。”記憶低聲說道。“因此,無論你要做什么,都毫無意義。”
實體眼中終于流露出幾分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