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燼部隊是灰燼之錘專屬的輔助軍,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像是努凱里亞的角斗士部隊之于戰犬們,既是戰友,也是家人。
這條經歷了血與火的淬煉,又在漫長的時間中被無數次考驗過的紐帶早已到了可以無條件信任的地步。因此,在運輸機上時,諾恩稍微將他原體的態度透露給了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與他同行的上尉,利茲·卡特拉。
而后者的反應也與他料想的差不太多,在短暫的震驚過后,上尉便迅速地平靜了下來。
“所以,情況真的很糟糕。”她皺著眉說道,接近于灰白色的臉上滿是嚴肅。“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要求部落民們放棄自己的傳統”
的確如此。諾恩微微一嘆。
在伏爾甘驅逐黃昏幽靈的年代,夜曲星上還沒有城市民與部落民的分別,那時的庇護所不過是附近幾個稍大的部落聚集在一起勉強度日罷了。在那個年代,來自荒野中的原始信仰還未像今天這樣,徹底消失在宏偉的城墻之后。
因此,伏爾甘本人其實也是一位部落民,他也將自己的信仰稍作改變后傳承了下來.
它便是如今的火龍之子們所遵循的普羅米修斯之道。
但是,總的來講,它其實與祖先崇拜或神明崇拜毫無關系,它被視作是一種有關于戰斗、生活、耐心與鍛造技藝的哲學。
“我擔心”
上尉低聲開口,打斷了諾恩的思考。他倒也不惱,反倒對她沒說出口的話非常好奇。
“擔心什么?”
她搖搖頭,因其出身而得到的灰白色皮膚上的飛龍刺青像是活物一般運動了起來。
“你應該知道,最近幾年,龍脊山脈北邊的幾個部落一直在互相爭斗。雖然法律并不禁止這件事,但他們做的有些太過火了,甚至已經到了要發展出世仇的地步。四個月前,我的連長得到了上級的命令,他隨后又找來我,讓我帶人去調停此事”
“我到了地方后卻發現,他們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整整四個部落的男女老少,全部搬到了一處采石場的廢址里生活。他們似乎放下了對彼此的仇恨,就那樣毫無芥蒂地生活在一起。”
“獵手們互相傳授經驗,孩子們比賽剝皮制皮,老人們將他們的所見所聞編成詩歌在晚餐時唱誦——我要說,大人,那是我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景象,我從來沒想過一個遷徙來的沙鯨部落人能和一個一直對他們有偏見的山脈民把酒言歡。”
諾恩有些疑惑。
“是的,我知道這件事。不過,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放下仇恨的,但這樣的結局難道不好嗎,上尉?你在擔心什么?”
“我還沒說完。”利茲·卡特拉說。“兩個月前,我得到消息,他們已經發展成了龍脊山脈附近最大的部落,而且并不像傳統的聯合部落那樣是由長老與薩滿來主導事務.他們選出了一位大長老,讓他主導一切。”
她停頓數秒,猶豫著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這很反常,大人,因為這意味著這些一起生活的部落民已經不再重視他們原本的祖先和傳統了。”
此話讓諾恩沉默了片刻。
隨后,他拿出了一張數據板,點開了龍脊山脈的全息地圖,又找到了上尉所說的那個廢棄采石場。他盯著那團特殊標注出來的深色陰影,下達了一個新的命令。
兩個小時又二十六分鐘后,他們降落在龍脊山脈頂端的一個隱秘的軍用機場。鋼針似的的淡灰色樹木在深色的泥土和巖石之間頑強地生長著,向下、向外擴散出去,形成了一副奇景。從天上看的話,甚至會令人錯以為這里豎立著千百萬把利刃朝上的鋼劍。
從機場處調遣來五輛加固了底盤后的越野車后,諾恩與和他一起行動的余燼部隊第十二團第四連內的三十名士兵一起踏上了前往那處采石場廢址的路,整個路程又花費了整整四個小時。
若是使用懸浮載具的話,或許速度會快上許多,但夜曲星那時常變換的重力讓此類地面載具的使用都變得異常艱難,就連火龍之子們都放棄了對懸浮摩托的使用,就更不要提士兵們了。
等到他們真正意義地抵達那里時,天色已經變得稍微暗淡了下來。太陽懸浮在被輻射塵染黑的古怪厚云之上,無情的熱量終于有所收斂。
諾恩知道,再過不久,寒冷就將襲擊這片山林中的每一個人。夜曲星對待它人民的方式從來都極為嚴苛,幾乎看不見半點溫情,你必須先挺過它那殘酷的考驗,才能得到一點微弱的贊許
他走下越野車,整理了一下衣服,隨后便沿著一條顯然是新建造的石頭小路向下而行。
火光與人聲在采石場已經被修復的鋼鐵大門后隱約傳來,一隊背著弓箭,手持長矛的衛兵站在木制的哨塔上看著他們,其中一個很快就意識到了來者的身份,趕忙抓住梯子旁的繩索,將自己甩了下來。
他快步趕到諾恩身前,面上已經掛上了激動的笑容。諾恩也低頭對他笑了笑,用方言問候了兩句。
簡單的交流過后,大門便被墻后的衛兵們拉了起來——而此時出現在灰燼之錘眼前的景象卻相當奇怪,至少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在一個部落中看見這樣的情景。
他看見幾個明顯的、被重新規劃過后的區域,此時已經被木制的建筑占據得滿滿當當。其中多數都還沒有完工,但他依然能夠看出它們的用途:學校、商鋪、住宅.
這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聯合部落聚集地那么簡單了,它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庇護城們的雛形。
但問題在于,這處采石場廢址真的能抵御即將到來的試煉之時的威脅嗎?
再者,就算他們真的挺了過去,原本的七大巨城內的勢力,又會對這樣一個新出現的聚集地報以何等態度?
諸多問題劃過諾恩的腦海,但他面上仍然冷靜,只是向前走。
躍動的火光中,他看見許多張不同的臉,有成熟的,也有幼小的。唯一的共同點在于,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笑。那是一種奢侈的笑容,只有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的人才能流露出此等幸福而又不自知的表情。
他記下這件事,隨后便根據衛兵們的指引走入了一間位于畜欄旁的大型灰色帳篷里。
上尉和她的士兵留在外面,探查營地,他則來此與那位神秘的、手腕不小的大長老見面。
只不過,讓諾恩有些驚訝的是,他沒有預料到部落民拋下舊傳統選出的這位大長老,竟然是個年輕人。
“火焰啊!”對方帶著興奮的微笑,從那張低矮的圓桌后爬起身。“我真沒想到,我們居然能有一位火龍之子來訪!”
諾恩微笑一下,算是回應了這句問候。接下來便是一些寒暄與問候,期間自然也夾雜著一些小小的試探,而年輕人全都對答如流,輕松異常。他這個年齡的人本不該如此老成,這點讓灰燼之錘非常詫異。
因此,在短暫的停頓過后,他沒有選擇直入主題,而是問道:“四個月前,你們一共由四個部落組成——”
年輕人馬上會意,他難掩激動地笑著,笑容里滿是自豪,以及對未來的憧憬。
“——現在是八個部落了,火龍之子。”
“都有哪些呢?”諾恩壓抑著驚訝,問道。
年輕人馬上開始講述:“從火葬沙漠遷徙來的沙鯨部落、本地的林爾人、晨鹿.”
他一口氣便將這八個部落的名字全部說出,其中有五個都是龍脊山脈本地的部落,另外三個則是遷徙過來的,天南海北,各占一方,但諾恩此時的關注點已經不在這件事上了。
他保持著微笑,問道:“他們又都是如何加入的呢?比如最新的這個,什塔爾部落?”
年輕的大長老對他微笑背后藏著的東西一無所知,仍然保持著微笑。
實際上,從諾恩進入到帳篷開始,他面上的笑容就沒有停過。
“其實很簡單,尊敬的火裔.你瞧,我們最先聯合起來的四個部落,在那你來我往的戰斗中已經厭倦了鮮血和死亡。我們都是夜曲星的子嗣,按理來說甚至是兄弟姐妹,我們不該讓彼此流血。在意識到這一點后,我們就停了下來。”
“但是,其他人呢?夜曲星很大,至少有數千個部落還處于這種防備外人、互相爭斗的悲哀境地中。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與自己的親人做對抗.我們不想看見這件事,于是我們手無寸鐵地去了他們的營地,和他們坐下來好好地談了談。”
“和長老們嗎?”
“不。”年輕人笑著搖搖頭。“和薩滿們——他們才是主要的。”
“然后他們就都同意了?”
“過程有些曲折,但結果是好的。”
諾恩又笑了,他緩緩地站起身,說道:“我想去看一看那些什塔爾人。”
“請便,火裔。”年輕人對他做了個手勢。“他們就在外面,你一出帳篷就能看見他們。”
他所言不假。
數秒鐘后,當諾恩結束他的凝視,轉而掀起帳篷的一角時,他的確看見了什塔爾人。
他們的衣服上有著與伊莫同樣的印記,淺棕色的皮膚也與他相差無幾,只是他們全都面無表情,就那樣安靜地站在帳篷之外。
在什塔爾人身邊,還站著其他部落的人,沙鯨、晨鹿,以及來自阿賽比安海的漁民后代。火把上的火焰升騰躍動,卻照不亮他們的臉,唯獨眼睛,那許多雙眼睛。
它們反射著慘白的光。
夜晚安靜得詭異,死寂蔓延,影子在泥土與石頭上隨風舞動,悄悄地扭曲起來。
諾恩握緊雙拳。
“上尉。”他低沉地呼喚。“你在哪?”
一個身影擠出人群,她灰白色的皮膚正在愈合,或者說粘合,那道逐漸消失的裂縫其后盡是深淵般的黑。
她盯著諾恩,沉默不語,更多來自余燼部隊的面孔也跟在她身后,來到了人群最前方。
諾恩熟悉這些面孔,他很清楚,他們不會對他露出這種表情。
“你是什么東西?”背對著帳篷里的年輕人,他如是詢問。
他沒有得到回答,只得到一陣惡風,緊隨其后的是一股巨力——諾恩抵抗了不到兩秒便被甩飛了出去,在落地時,他甚至以為自己在與一頭龍種角力。但他超凡的體質發揮了作用,使他立刻爬了起來。
而人群也已將他環繞。
年輕人的聲音從他們后方響起。
“我說我很高興你的來訪,我沒有說謊,火裔,我是真心的”他笑起來。“你不知道我等你們等了多久。”
諾恩沒有理會他,只是看向人群中的利茲·卡特拉與她的士兵們。
“你們還在嗎?”他低沉地問。
無人回答。
他又轉向其他部落民——而他們慘白的雙眼已經回答了他尚未說出口的問題。
很好。
暴怒的灰燼之錘張開雙臂,沖入人群之中。
他以純粹的肉體力量掀起了死亡的風暴,殘肢斷臂和鮮血像是從天而降的事物一般高高飛起,落下時卻已浸入血泊之中。
他沒花幾秒鐘就已經撕開了這道孱弱的陣線,抵達了所有人后方,而那有著年輕皮囊的東西就站在那里,仍是人的模樣,毫無異樣。
諾恩在怒火中仔細地觀察起他的敵人,卻未能從對方身上聞見半點屬于無生者的臭味
仿佛他就是人類,是一個有著遠大志向的部落首領。
諾恩朝他走去。
“你真應該多關注一下他們.”年輕人一邊舉起雙手,一邊后退。“他們可是你的血脈親人,你的兄弟姐妹,你怎能在將他們撕成碎片后表現得如此的無動于衷?”
諾恩本不想理會這句話,但他的確從身后聽見了某種奇怪的嘎吱聲。他迅速地回頭看了一眼,但眼中僅有黑暗。
火焰早已熄滅,在這無光之夜中,數千個人立而起的瘦長黑影撲向了他。而這一次,諾恩的拳頭沒能再起到相同的作用,他的力量被這些東西詭異的身體徹底吸收。
它們蜂擁而至,身體變得愈發怪異,像是拉長的橡膠,進而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這網將他壓住、按倒、控制.
諾恩奮力地掙扎著,耳邊卻忽然傳來了一陣嘎吱聲。
他轉頭望去,看見網中的一塊正在抽搐。其表面的漆黑很快就有了改變,獨屬于人類的血肉質感像是泥巴做的東西已從那黑色后方翻轉了過來。
最終,它變成了上尉的模樣。
她迷茫地看向諾恩。
“我這是怎么了,大人?”她問。
灰燼之錘沒有回答,他終于下定決心。
他奮力一扯,掙脫右手,上尉忽然尖叫起來,像是被槍機或刀砍——而她的兄弟已心硬如鐵。他伸手入懷,握住一枚徽記。
下一秒,沖天火柱升騰而起,硬生生地吞沒了一切,然后直沖云霄,照亮了整個龍脊山脈。
死亡火山深處,伏爾甘原本揮舞不休的鍛造錘忽然停了下來。
“發生什么了?”他記憶中的兄弟緊張地問。“是它們來了嗎?”
“不。”伏爾甘說。“是另一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