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黃肌瘦的人們、雙手滿是老繭的人們、受殘疾之苦、貧窮之困的這些人們,他們是無心聽你解釋經典的。因此,任何選擇傳教一途的神學生都應該明白一件事:你們首先要愛他們,為他們解決困難,使他們與他們的孩子吃飽、穿暖,然后才可以宣講神皇之言。”
“但是,在開展一切正式工作以前,首先應當注意當地的統治者對你的態度。有些毒蛇善于隱藏自己,裝出一副偽善的、和藹的面容來誘騙你進入陷阱。你必須分辨出貪婪的人、無能的人、真正可以信賴的人,以及藏在他們中的蛇。不幸的是,有關此事,我卻沒什么經驗可以傳授,一切只能依靠你自己的雙眼。”
名為奈羅的學徒放下書,取來一旁的筆,將面黃肌瘦那一段從此書上摘抄了下來。
燭火搖曳,字跡于光中一點點的暈染開來,在潔白的紙上變作純粹的鮮紅——修道院內只提供紅色的墨水,據說原材料乃是虔誠信眾們自愿奉獻的血。
聽上去很駭人,而且也帶著幾分不真實之感,但奈羅知道,這是真的。
他寫完這句話,便放下筆,轉而拿起筆記前后翻閱了一陣。
一整年的學習時間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而他已經將小教堂內的大半書籍全都細讀過了。對于他來說,這是個非常緩慢的速度,但他現在的精力并不足以支撐他全力閱讀,更別說整日學習。
實際上,他每日僅有四到七個小時能坐在這張書桌面前,其余時間,他幾乎都是在床鋪上痛苦地喘息。
而今天的學習時間也已經結束了。
他站起身來,將那本書拿起,撫平書頁,小心合攏,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書架之下,將它放回了原處。
一聲沉悶的鐘聲從小教堂之外的世界傳來,跛腳的學徒轉過身,回到書桌前方吹熄蠟燭,拿上筆記,慢慢地走向了一處不起眼的棕黑色木門。
在它之后,則是他這一個月來的休息與生活之地。
像他這樣沒有通過測驗的學徒是不能在修道院內獲得一個正式住處的,但這并不意味著這里的條件就會很差。實際上,對于一個人而言——哪怕是像他這樣身材高大的人——這里已經完全足夠。
一張松軟的床,一間浴室,一間廚房.他還能要求什么呢?
奈羅將書放在床頭,慢慢地坐下,艱難地脫下了代表著他學徒身份的淡白色長袍。其下身軀瘦弱得可怕,完全是一副瘦骨嶙峋的將死之人模樣,且到處都是傷痕。
這些已經愈合的傷口彼此重疊、彼此交匯,幾乎代替了他的每一寸皮膚,使這具身體看上去異常恐怖。他低頭看了眼自己,沉默著抬手摸了摸胸口,手指傳回來的觸感怪異而陌生,完全不像是在觸摸自己的身體。
他站起身,換上一套同樣是白色的布衣,拖著身體走向了廚房。
一周一次由專人運來的食材已經分門別類地放好。不易腐壞、儲存條件簡單的就堆在墻角,腌制過的肉類則掛于高處,至于蔬菜這樣珍貴的東西,則被放在一處活板門之下的地窖里,以天然的低溫儲存.
這么做其實有些可笑,因為這處修道院明明坐落在一個科技發達的空間站上,他們怎么可能沒有類似于冰箱之類的東西呢?
但奈羅明白他們這么做的用意——準確來說,是這一切的用意。
獨自學習、獨自居住、與世隔絕,每日只能與自己對話,持續整整一年的時間。當其結束,還有一場測試來考驗學徒是否真的讀完了小教堂內的書籍
這種選拔機制不可謂不嚴格,耐得住寂寞或許不是難事,可要是再加上其他條件呢?比如,能在一個人獨處的情況下每日規劃好學習與休息的時間,并持之以恒地與這些晦澀難懂、甚至還涉及到方言的書籍做斗爭。
奈羅思考過這件事,最后,他甚至覺得那最后的測驗恐怕也并不簡單。
他認為,除去筆試以外,應當還有身體方面、口才方面甚至是自衛能力方面的測驗.
畢竟,這間修道院是整個努凱里亞星系內畢業率最低的,它以出產意志堅定、素質過硬的傳教士而聞名于帝國。
若知曉這一點,那么這些刻意而為之的設計便可被理解了。
須知,傳教士在國教內部是個非常熱門的分支選項,同時也是最為危險的之一。
任何踏上這條路的男男女女都會被無數次地告誡,他們的未來將時常與困苦纏繞在一起:缺衣少食、疾病、完全陌生的新世界、猜忌或不信任的目光、當地統治者的反感
攤上一件就足夠讓人頭疼,何況是一起來?甚至有些時候還要加碼,比如抵達后發現該世界陷入了戰火或混沌污染。
從教堂內的一本書中,奈羅得知,這種事已經是屢見不鮮了。
有位名為拉魯斯托斯的傳教士曾在長途跋涉了三年后抵達了他的目的地,卻發現那里已經變成了半個死亡世界,僅剩的人們和抵抗軍只能縮在地下系統內茍延殘喘,而叛軍則勢頭高漲
奈羅掐斷思緒,開始為自己烹飪。
他顯而易見地不擅長這件事,肉被煎糊了,蔬菜里的鹽給得過多,作為主食的營養膏則被加熱到了完全松散的地步,看上去就像是某人被等離子擊中后留下來的灰燼,甚至還冒著煙霧。
他對此視而不見,只是端著三個盤子走向餐桌,開始進食。
營養膏因過度加熱而變得非常可怕的味道沒能讓他的表情有半點變化,焦糊的肉則連皮帶骨一起咬成粉碎,蔬菜更是匆匆幾口就直接解決,仿佛一個沒有味覺的人——而事實的確也差不了太多。
一個不知道怎么樣才算‘好吃’或‘難吃’的人,他要如何才能正確的烹飪食物?
跛腳的殘疾撐著桌子站起身,開始收拾廚房。
他過去從未做過類似的事,現在做起來卻也不嫌單調,至于什么‘自降身份’之類的想法?更是完全沒有。
實際上,他現在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盡快回到床上躺下,他的身體已經開始造反了,那不斷顫抖的雙腿就是最好的證明。
幾分鐘后,他回到床上,一頭栽倒。和此前一樣,他沒能睡著,只是不斷地喘息,同時將因痛而生的悶哼盡力忍住。
第二天清晨五點,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走向浴室,稍作清洗后便換上了學徒的白袍,離開了生活區,再次投身進入學習之中。
這種單調的日子又持續了三個月之久,三個月后的一天,他拿著兩本寫滿了每一頁的筆記走出了小教堂。
負責值守的侍僧看見了,一邊搖著頭,一邊走了過來——他在修道院內待了整整十九年,見過無數信心滿滿的年輕人走進這間小教堂,然后時間未到便頹喪地打開門,低聲宣布自己要退出。
他本以為,這個這個高大卻跛腳的學徒也是其中之一,卻未曾想到對方只是對他舉起了手中的兩本筆記,然后說,他要申請提前測驗。
兩個小時后,負責帶奈羅的那位侍僧匆匆趕到了考場之外。
他一早就得知了此事,卻因為正在授課而不便行動,直到現在,他才有時間趕來。只是他沒有料到,那個駝背且殘疾的年輕人已經來到了被戲稱為‘終極問題’的最后一道大題面前。
他此前已經回答了整整六十四道考題,只要答完這一道,筆試的部分就結束了。
侍僧走到他的同僚們身邊,低聲詢問了幾個問題,他們的回答讓他非常吃驚——所有人都在贊賞奈羅,甚至有人說他未來必將是塔利德修道院內最為杰出的牧師之一
然而,還不等他看上幾個奈羅的回答,考場內的那個年輕人便站了起來,交了卷。
總考官,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將手中的羊皮紙卷看了又看,最后非常遲疑地抬起頭來,問道:“你是不是搞錯了,學徒?”
“沒有錯。”奈羅說。“我就是這樣想的。”
“但是,這——”總考官眉頭緊皺地深吸一口氣。“——好吧,我想我們得討論一下。”
他轉過身,走出考場,一言不發地將手中的羊皮紙卷交給了另外幾位考官,他們在看見其上的內容后也顯而易見地吃了一驚。
很快,學徒的回答便傳到了侍僧的耳中
“什么?他真是這樣答的?”侍僧不敢置信地問。
他的同僚們面色凝重地點點頭,其中一個頗有些惱火地開口。
“他肯定是故意的,為了表現自己!前六十四道題他都答得非常完美,卻偏偏在這最后一道題上甩了句我不知道出來?他們這些年輕人啊.唉!”
他重重地嘆息一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表露的非常明顯。
侍僧不禁漲紅了臉,雖然奈羅考的是好是差和他沒有半點關系,可是,作為通過面試將他引進來的人,他覺得自己對他還是有些義務的
出于這種心理,他猶豫地出言,小小地維護了一下奈羅:“年輕人們都這樣,庫爾格侍僧。”
“那也不能寫‘我不知道’這種話啊?!”庫爾格痛心疾首地說。“那問題明明非常簡單——你要如何對帝皇盡忠?大家捫心自問一下,難道這個問題不是連孩童也能答出來嗎?”
“是的,孩童也能答出來,但不一定對。”另一位同僚接過話。“不過,這個問題本來就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一說,只要說得過去且合情合理,那么就能通過,可偏偏我們這位杰出的學徒答了個我不知道”
他搖搖頭,在胸前比出了一個天鷹禮,沒有再說下去。
“肅靜!”總考官突然喊道。
侍僧抬頭看去,發現高級牧師——即考官們——已經結束了討論,那張羊皮紙卷再次回到了總考官手中。他環視一圈,直到再也沒人交談,方才抓著考卷走回了考場之內。薄薄的石頭墻壁擋不住他與奈羅的交談,所有人都將他們之間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這不是個恰當的回答,學徒,你知道嗎?”
“我明白。”
“在某些更為死板一些的修道院,這個回答會讓你惹上大麻煩。”
“監獄或死刑?”
“不。”總考官搖搖頭。“恐怕比那更糟糕——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那些狂熱分子是如何對待異見者的。”
“您的話聽上去幾乎像是在表達一件事:我和他們不同。”
學徒的大膽讓老人吃了一驚,盡管如此,他面上卻露出了一抹微笑。
“是的,塔利德修道院屬于國教的傳教所分支。相較于狂熱、頑固或其他事物,我們更看重其他品質。”
微笑散去,他的表情再次變得嚴肅。
“但這并不能抹消你在這一題上答的很糟糕的事實,為此我必須詢問你一件事,你是真心這樣想的嗎?你不知道如何對帝皇盡忠?”
“我不知道。”跛腳且駝背的學徒如是說道。“這的確是我真心所想。”
“那么.”總考官皺起眉,努力為他開脫。“想必你是更信奉行動大于言語的那一派?”
“不必這樣說,大人,我在考卷上所寫的字句即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會找到新的答案。可是現在,無論您或其他人問我多少次,我也只能說,我不知道。”
總考官沉默了一陣子,隨后做了個手勢,示意學徒坐下。他自己也轉過身,搬起了一把沉重的椅子,坐到了他對面。
“聽我說,孩子.假如你愿意我這樣稱呼你的話。”
學徒點點頭。
老人放下考卷,不再關注它,而是誠懇地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
“你顯然經歷了一些不幸之事,你心中的痛苦早已溢了出來,它在你的臉上、你的身體上都有跡可循。這點很可怕,我見過因它而麻木的人,也見過因它而痛不欲生的人,但是,像你這樣幾乎與它共生的人.我完全不敢想象,你到底遇見了什么樣的事情。”
奈羅的嘴唇抽動了一下,隨即緩慢地回答:“很多事,穆·卡達牧師,多到我已不能用語言形容。”
老人不出所料地長嘆一聲。
“我明白,我明白”他低聲說道。“那些受了災的農民,那些死了子女的父母,那些痛失愛侶的可憐人他們總會在遭遇不幸后來問我,為什么?”
“他們總是這樣問,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是我們?為什么神皇要這樣懲罰我們?難道我們對他還不夠虔誠嗎?對于任何一個牧師來說,這都是棘手的問題,因為你沒辦法回答他們。”
“國教的神學經典中處處都寫著,虔信帝皇,即可得到幸福美滿的生活——要我說,這句應當改一改。虔誠對于生活并無幫助,因為‘生活’本來就是一頭惡意滿滿的野獸。”
“它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的虎視眈眈,正如這個銀河對人類一樣,只要有機會,這頭惡獸就會狠狠地咬你一口.天災人禍,不外如是。因此,對于這些人,我不會再去苛求他們什么,相反,我對他們只有無盡的寬容與憐憫。”
“歸根結底,是他們的信仰沒能在災難與不幸中保護那些他們想要保護的人啊。”
老人做完總結,再度抬頭,看向學徒。
“因此我不會怪你什么,孩子,更不會譴責你。我們的信仰本質上是一面精神上的盾牌,它在很多時候都給不了我們在現實中的生活什么幫助。”
學徒沉默片刻,說道:“意思是,我沒能通過測驗嗎?”
“不,你通過了,但通過的不是傳教士的。”名為穆·卡達的老牧師說道。“對于你這樣非常痛苦、心中滿懷憤怒且十分迷茫的人,我會推薦你去另一所修道院學習。”
“哪里?”
“你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