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些不好的事——燃燒的世界、崩塌的城市和哭喊的人群諸如此類,都是些恐怖的末日之景。
這些東西足以壓垮常人的神經,讓他們被迫地陷入瘋狂,或是更進一步,淪為絕望的傀儡。
但我畢竟是審判庭的一員,意志力是我們所有訓練的基礎,因此我仍能承受。不過,在真正了解它以前,我曾認為意志力是天生的,直到后來,我才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實際上,意志力這個略顯抽象的概念是可以被其他因素所推動著變強的,就像勇氣一樣,在危難關頭挺身而出的人多數時候都絕非大眾眼中的無畏之人,是某些東西推動了他們做出決定。
這些東西現在也正在我背后推著我走。
但我真的非常討厭這個地方。
這里——一處幽暗狹窄的走廊。
沒有光源存在,寒冷異常。我的靴子每次抬起都會感到一陣黏膩,仿佛腳底粘黏上了惡臭腐爛的膿血。
越往深處走,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到了最后,我幾乎覺得那些血已經腐蝕了我的靴底,正如活物般啃咬我的腳趾。
如果不是我知道這里的真相,恐怕我一定會低頭觀察,然后被俘獲心智。
我強迫自己抬起手,按住墻壁上的解鎖面板。在短暫的生物識別過后,它發出了一聲輕響,指示燈由藍轉綠。
伴隨著一聲嗡鳴,一扇布滿銹跡的大門于我眼前緩緩滑開,其內則是.
好吧,現在想象一臺沉思者,體積較大的,被稱為‘卡車’的那種。
然后再想象一頭被剝了皮的無生者,其身體的每一根肌腱都被單獨地扯了出來,連接上了卡車內部被特意分出來的零件。
最后,想象五十具由鐵鏈束縛的干尸。大腦裸露在外,被長長的電纜插入其中,一同組成某種網絡來為‘卡車’供能.
它們中的一個扭頭看向我。
“倫塔爾·黑貂。”它喊出我的名字,語氣平靜。“這是你第三次來到這里,你還剩下兩次機會。”
“多謝提醒。”我較為禮貌地說。“現在請”
一只漆黑的木盒從我制服的內兜中飄蕩而出,緊接著被無形的大手打開,一根閃著銀光的細長的針就這樣飛向了那頭無生者。
它似乎預見到了什么,瘦長而枯槁的身體一陣顫抖,卻已無力哀嚎或咆哮,銀針就此刺入它額頭的正中央。
剎那之間,顫抖加劇,猶如癲癇發作。被扯出身體的肌腱狂暴地抖動起來,‘卡車’上的零件為此砰砰作響,聲音惱人至極。
我默默地伸手入懷,掏出向凱普林借來的煙斗,點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醇厚且絲滑的煙草氣味滑過我的舌頭與喉嚨,稍微驅散了一些不適——那老家伙真夠意思,我只是借煙斗,卻沒想到他竟給我塞了整整一斗的巧高里斯特產
煙霧縈繞之中,那具干尸再度開口,聲音嚴肅。
“你在何處覓得此物?”
“不是我,格萊克大師,是大審判長大人。”我說。“他在努凱里亞附近的一個交易站上撞見了一個邪教教派。”
“愿他刀上的鮮血永不干涸。”干尸深深地嘆息一聲,緊接著追問。“信仰誰的?”
“他們以為自己信仰的是一個名為歡愉舞者的神祇,并不知道真相——但這個邪教的確挺有能耐,他們滲透了努凱里亞,在它的第一大城市內深深地扎根了下去。盡管現在已經被大審判長大人連根拔起,但我相信還有不少漏網之魚。”
聞言,干尸那恐怖的臉似乎變得陰沉了許多。我感覺他正處于一種暴怒之中,這或許和他是努凱里亞人分不開關系。
唉,格萊克·贊瑟爾。
六個世紀前生人,曾是努凱里亞當年最年輕有為的法務部探員,后被掌印者親自派出啞衛特別招募,進入審判庭。在入職后的第四年就得到了晉升,此后功勛累累,接連挫敗過諸多大敵的陰謀.
他幾乎就是審判官們的榜樣了,克己奉公、永不動搖、堅不可摧,在冷酷的同時懷有必要的憐憫,以及對自己的絕對殘忍。
那五十具干尸,實際上都是他,只不過有四十九具都是克隆體。
那頭無生者或者說惡魔,則是他最后的一個敵人,由一整個星系內所有人的靈魂為代價召喚而出。
邪惡的儀式固定了它偷來的生命,使它勉強得到了物質界的承認,常見的驅逐陣法無法對它起到作用。
審判官們事后發現,若想對它造成傷害,就必須前往那個現在已被抹除名字的星系,從源頭開始,重新逆轉整個儀式陣法。
這個辦法很麻煩,但仍然是一種解決之道,盡管很可能要出動時間庭。可惜當時的格萊克并不知道這件事,實際上,就算知道,他那時也沒有時間了.
為了不讓這頭強大的惡魔進入到當時正值帷幕動蕩的太陽系之內,引出更大的亂子,格萊克大師下了決心。最終,這頭惡魔和他一起,被永遠地困在了這里——一處維度迷宮之內。
事情告一段落以后,審判庭內部一直在研究如何解救格萊克,并永遠殺死這頭惡魔,可他本人卻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
他認為,啟用時間庭來處理一個如此嚴峻的問題勢必會弄出更多問題,而且,誰也說不準這究竟是不是大敵們所策劃的陰謀中的一環。
他建議就讓事情保持原樣,而且,他還認為,他的同僚們恰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將諸多過去收繳而來的邪物進行測試。
隨便如何測試都可以,反正這頭惡魔不會死。
這個瘋狂的建議起初得到了其他人的強烈反對,甚至有審判官認為格萊克已經被奪舍,這一切都是那頭惡魔的瘋言瘋語,旨在擾亂他們的心智。
直到掌印者親自到場,在與格萊克見了一面后,他力排眾議,主導了此事的推行。
此后數百年,無數邪物、帝國內部新研發的危險的試作型號武器,乃至于各類詛咒、法術和解咒方案都要在那頭惡魔身上一遍又一遍地進行試驗
這真是酷刑中的酷刑。
我默默地抽著煙斗,左手縮在衣兜內把玩著一枚天鷹徽記。
時間緩緩流逝,惡魔忽然哀嚎起來,我抬眼看去,發現那根奪魂針已經完全消失了。一陣令人牙酸的怪異聲音緊隨其后,將一些銀色的、像是骨頭又像是鋼鐵一樣的東西帶出了它的頭顱。
它們如活物般扭曲了一陣,像是舒展著自己的身體那般搖晃不已,隨后便猛然扎回血肉之中。
那惡魔曾在現世之時為了嘲弄我們特意選擇了一種與人類相近卻又截然不同的形態,如今卻自嘗苦果。腐臭而粘稠的血從它的七竅之中噴涌而出,沉重的擠壓之聲混著它的尖叫開始回蕩。
“格萊克大師”
“這不是屠夫之釘。”那具干尸如此說道。“它要更糟一些。”
它扭過頭來,眼眶深處一片空蕩,什么也沒有,我卻能感到一陣嚴肅的凝視。仿佛這個以一己之力與深仇大恨將一頭惡魔和自己共同于此囚禁數百年的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瘋,仍然能夠清明而理智的思考。
“我請求您給我一個更詳細的解釋。”
我說,左手已經將天鷹攥得緊緊的,煙斗才剛離開我的嘴唇,就因遍及暗室內各處的陰風而驟然熄滅。
干尸張開它枯萎的嘴唇,以沙啞的、卻仍然滿懷冷意的聲音緩緩開口。
“有人以屠夫之釘為藍本創造出了它,仔細聽,倫塔爾·黑貂,聽它的哀嚎——你可曾在無生者身上見過這種絕望?”
誠如他之所言,那東西正在用它們的語言懇求解脫。
這褻瀆的語言自被創造而出以來于亞空間中回蕩了無盡的歲月,它曾用它嘲弄多少無辜的靈魂?如今卻卑微到不惜讓我這凡胎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本可嘲笑它,實際上,我也應當嘲笑它,但我忘記了這件事。
我正沉在顫栗中,與恐懼作戰。
“麻煩你回去告訴大審判長”干尸停頓片刻,狂怒一閃即逝。“此物的本質脫胎于屠夫之釘,但其本質已與亞空間中的事物搭上了線。尋常邪物絕無可能使它痛苦至此,我能感覺到,它正在被改變——此事非同小可,必將牽扯到諸多世界,請他務必小心。”
它話音落下,‘卡車’的一塊部件便飄蕩而起,落至我身前。
這漆黑而沉重的機械很快便將我要的書面報告以文件的形式交到了我手中,但我已無心細致閱讀,只是草草翻閱幾下便迅速了事.此時此刻,我只想將這件事如實匯報。
賽拉諾那敏銳的第六感再次應驗了,在數個小時以后,戰犬們得知了原委與真相以后,勢必會讓所有相關者血流成河。
“快走吧,倫塔爾·黑貂。”干尸說。“愿你我永不再見。”
“多謝您的幫助,格萊克大師。”我低聲說道,轉身離去。
很快,伴隨著一陣強烈的撕扯感,我離開了維度迷宮。
亞歷克西歐審判官仔細地觀察了我一會,直到我抬手對他比出幾個復雜的手勢,并親手拿出了那枚天鷹徽記之后,他才放下手中的槍。我的女主人也是如此,只是她的動作要更快一些。
“怎么樣?”她問。
我抬手,將文件遞過去,一句話也不想講,只是轉頭凝視窗外。
舷窗外的世界冰冷而肅穆,一顆巨大且顏色鮮艷的球體漂浮在不遠處,等待著我們的到來,我的思緒卻上升到了一個更為遙遠的地方
不知為何,我甚至沒有辦法好好集中精神在當下,萬千思緒一同奔跑起來,在我心中制造出一場史無前例的地震。
我被迫咬緊牙齒,忍住疼痛,亞歷克西歐審判官立刻注意到了我的情況,馬上走了過來。
他標志性的毀滅者手槍仍然提在手里,但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左手卻非常輕柔,仿佛唯恐刺激或傷害到我。
“黑貂。”他低聲開口。“深呼吸。”
我立刻依言照做。
“繼續。”
“不必管他。”我的女主人冷冷地說道。“他死不了的——哪怕我們都死了,他也能活下來。”
審判官似乎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但沒有理會,只是拿出了一根針劑,交到了我手中。
“最新的安神劑,由醫療學會配置,你自行考慮注射與否吧,黑貂。”他如是說道,隨后便走到了賽拉諾身邊。
后者此時已經完成了閱讀,順手便將文件交給了他。她冷笑一聲,來到我面前,從我手中拿走了那針安神劑。
我本想說點什么,抬起頭來,卻正好看見那銀光閃閃的針尖
這一幕實在是觸及到了某些不太好的記憶,我本能地向后一躲,她卻像是被激怒了似的撲了過來,不容分說地將安神劑打進了我的脖子里。
高效的注射方式帶來了迅速的起效,只幾秒鐘時間,我便向后倒去,靠在了沙發上,長出一口氣。
“我給你三十分鐘緩一緩。”她平靜地說。“但你最好在我們降落以前恢復正常否則后果自負。”
“你對他是否過于嚴格了?”一旁看完了全程的亞歷克西歐審判官以一種不忍直視的表情如此詢問。
“這和你有他媽的什么關系?”我的女主人頭也不回地甩出一句粗俗的辱罵。
“說實話,沒什么關系.”
“那你何不閉上嘴呢?”
“我心中的正義感讓我很難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在這種時候,噤聲即是淪為幫兇。”
我的女主人再度冷笑起來。
“是嗎?你獻祭同僚的時候怎么不談正義感的事?嗯?雖然他們是自愿的,但我不相信你當時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我曾視你為前進的動力,亞歷克西歐·哈爾斯特拉德。只是現在,你讓我感到作嘔。”
她甩下這句話,便直接轉身離開了。挑起黑袍的兩把匕首不見半點顫抖,這意味著她走得很平穩
依照我對她的了解,想必她已經在腦海中設想過這一幕許多次了。
我有些唏噓——一對好友,一對不是師徒卻勝似師徒的伙伴,怎么會變成今日這幅模樣?
亞歷克西歐審判官緩慢地嘆息了一聲。我看向他,在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破天荒地窺見了一抹苦笑。
“她天生就知道如何讓人痛苦。”他朝我搖搖頭。“你以后有的受了,倫塔爾。”
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而且我也已經習慣了。
我閉上雙眼,等待降落。三十七分鐘后,我腳下傳來震顫。
我們抵達了努凱里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