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晚十點四十六分,黑雀號啟航了。
它從A3107貿易站點的第二個港口出發,走最快的航線,途徑兩個補給點,如果途中不出任何岔子,那么,最多只需要一個星期,黑雀號就能抵達努凱里亞。
這不是羅爾第一次走這條線,但這絕對是最奇怪的一次——放在以往,他根本就不會在這時候還留在艦橋上。
他心不在焉地站在垂下的電纜與星圖之間,低著頭,雙眉緊皺。這幅模樣看上去頗具欺騙性,仿佛正在思考有關航行的事,于是水手們很明智地沒有去打擾他。
又一個小時過后,黑雀號正式地駛入了茫茫星海,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羅爾選擇了轉身離去。
他一路快步前行,很快就從艦橋趕到了自己的房間。
不了解短途貨運這一行的人們大概會覺得他可以用身為船長的特權為自己謀取一個奢華的房間,而實際情況絕非如此。相較于其他人而言,羅爾的房間不過只是多了一些書而已,甚至并沒有多大。
這也是貨運船主們共同擁有的一個特點——他們往往都舍不得為自己花錢,總想把錢攢起來升級船只,或是打通關系.
當然,羅爾是例外,他雖然沒把錢用在自己身上,但也沒花在黑雀號或所謂的關系上。
他用力地關上門,像是喘不過氣那樣一口氣扯開了那件藍色大衣的全部扣子,隨后脫下它,一把將它扔在地上,卻又在邁出幾步后走了回來,一把抓起已變得頗具褶皺的大衣,慢慢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他將它攤平放好,鋪在自己的膝蓋上,雙眼茫然地凝視著墻壁上的某個點,右手神經質般地抽動著。
——我暴露了嗎?
有關這件事的思考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整,伴隨著鐘聲經由廣播系統響徹全船,羅爾也終于從床上站了起來。
他強迫自己暫時忘記了昨夜思考的一切,強行將心思擺正到了今日的工作上。
整整一個上午,他都沒有從水手們眼前消失,那張與往日不再一樣的嚴肅之面甚至引起了某些人的恐懼,以為他們偷帶違禁品的事情被發現了。
于是他們來找他坦白,但羅爾其實半點都不在乎這些事,他只是語氣平靜地告訴他們,去找水手長,每人領取相應的懲罰,就此既往不咎,但也不要再犯.
中午,他勉強地吃了點東西,感到難以下咽,就連老廚師赫文拿手的燉菜都沒能讓他吃下一碗。一整天很快過去,而那位客人竟沒有再露面,甚至拒絕了飯食。
深夜,羅爾在船上躺了不到三個小時,便起來強行與他的大副換了班。他仍然待在那個有垂下電纜的地方,雙眼直勾勾地凝視著舷窗外的虛空。
沉思者不時嗡嗡作響,船員們來來往往,換班時的彼此招呼,糟糕的玩笑、下流的比喻、以及對他投來的困惑目光
羅爾的思緒仿佛就這樣沉入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時間的流逝逐漸變得緩慢了起來,而他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船上的各項工作中才能擺脫這種情況。
那些枯燥無味的工作——巡邏,觀察航線,閱讀雷達讀數,一天又一天,一件又一件。
他不想停,也不敢停,因為只要停下來,那男人那雙完全漆黑的眼睛就會浮現在他眼前。
它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只是凝視,卻像是已經知道了他心中所有的秘密。
時間在羅爾的痛苦中緩緩地來到第五天下午兩點三十五分,由于他這些天的辛勤工作,黑雀號竟比預定時間提前了足足一天半抵達努凱里亞的軌道。
相關的手續、協議與身份證明立刻就被發送至努凱里亞的空間站,短暫的檢查過后,空間站發來了一組數字,那是他們接下來停泊在港口內的位置
水手們興奮地喊叫起來,他們當然來過努凱里亞,但這絕對是他們第一次被允許進入空間站的船塢停泊——一個有著戰團守護的世界,一位原體的故鄉,其空間站會有多么繁華?
看著他們臉上的期盼,羅爾索性大手一揮,承諾只要做完工作就放假三天,所有人都可以離船休息。
這下,所有人的情緒都高漲了起來,除去羅爾本人,他們仿佛都回到了初入這行一般,以十二萬分的熱情干起了手上的活。
唯獨羅爾自己悄悄地離開了艦橋,去往了貨運甲板。在這里的角落,他再次見到了那位神秘的客人,以及他的機仆保鏢。
“大人。”
相較于五天以前,已變得胡子拉碴、眼眶烏黑且消瘦不少的船主沙啞地致以了問候。
“您這幾天住的還愉快嗎?”
自稱為卡里爾·洛哈爾斯的男人朝他看了過來,面上似乎有抹笑容一閃即逝。
“我沒什么可挑剔的,羅爾船長但是,你看上去似乎不太好啊。”
羅爾沉默了數秒,胸中有種情緒正在涌動。
對方那模棱兩可的表情和平淡的語氣激起了它,但它又不太像憤怒,反倒與恐懼有著相同的特點。可若是說那完全是恐懼,倒也不太像,畢竟他真的已經握緊了雙拳。
他長出一口氣,就這樣緩緩開口。
“我這五天以來幾乎都沒怎么睡覺。”羅爾說。“我被一個問題困住了。”
“什么問題?”
羅爾再次沉默一會,用他看過的一本書上的一句話回答道:“當一個人看見其他人在受苦的時候,他是否應該袖手旁觀?”
“所以,你被一個道德上的問題困住了?”卡里爾說,不知為何,他看上去似乎并不如何意外。
“.大差不差吧。”
卡里爾點點頭,說道:“站在我個人的角度上來說,我不會坐視不理。”
“為什么?”
這一次,卡里爾真切地笑了一下。隨后他伸出雙手,手掌向上,十指張開,展示給了羅爾看。
船主只是瞥了一眼,便立刻感到寒毛倒豎。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右手已本能地按在了被大衣掩蓋著的一把武器之上。
他的動作充滿了威脅之意,可后背卻已完全被冷汗打濕,就連眼角都不斷地抽搐起來,仿佛正被人以刀頂住胸口。
“你究竟想問什么呢,羅爾船長?”卡里爾輕聲問道。“道德困境?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之間持續不休的辯論?當一個人手握足夠的力量時,是否應該為其他人做些什么?”
“你過去或許曾考慮過這些問題,但我想,它們應該都不是你來到這里找我時心中最想問的那個問題,它還卡在你的喉嚨里呢。”
他緩緩踏前一步,凝視著羅爾的雙眼,將那問題緩緩吐露。
“你想問:你知道了嗎?”
他微微一笑,伸手拍拍羅爾的肩膀,忽然將話題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們來談另一筆生意吧,怎么樣?如你所見,我買了五個標準單位的淡水要在努凱里亞上售賣,這意味著我得跑遍它的每一個角落,而我在本地幾乎沒有認識的人。”
“請你試想一下,一個初來乍到的商人,要怎么才能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開一片天?為此我才雇傭了那兄弟二人,他們雖然同樣不熟悉努凱里亞,但好歹有些軍隊方面的關系,可以讓我找到一條路。”
“當然,可能還會拜托他們做些別的活,比如出面與旅店的老板、出租馱馬的商人打交道之類的事.畢竟,我的這位保鏢實在是不善言辭。”
商人誠懇地做了個手勢,指向身后的改造機仆。后者仍然站在角落里,身形龐大,如一座在黑暗中崎嶇起伏的山脈。
它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里正有一場關于它的交談正在發生,雙眼仍直勾勾地盯著地面,仿佛那拼接合成的金屬板上有著接受改造前的記憶。
“不過呢,我畢竟只是個小商人,因此我負擔不起那些更大的船”
羅爾勉強保持了冷靜,他抬手抹去遍布額頭的冷汗,沙啞地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包下黑雀號一個月,讓它在船塢內等我,直到我做完生意。”商人問。“如何?等我回來,我就會將答案告訴你。”
羅爾沉默半響,話鋒卻忽然一轉,問了一個非常現實,也非常誠實的問題。
“.誤工費怎么算?”
伊斯坎達爾·卡楊后退了幾步,對一個滿面淚痕的女人點了點頭。
“最多三天,他就會好起來。”他語帶警告地對女人說。“但是,你要記住一件事,你丈夫之所以沒像其他人一樣被撕成碎片,僅僅只是因為他運氣好而已。”
“所以,你最好告訴他轉行干別的事像其他人一樣,做個向導,帶人去沙漠里那些還算安全的地方逛一逛。最近幾年努凱里亞的觀光客一直很多,這是個很有前途的行業,至少比他現在干的事情要好,至少不會有生命危險。”
女人連連點頭,卻還是忍不住抽泣起來。
她被太陽與勞作仔細摧殘過后的皮膚在淚水的作用下顯得愈發蒼老,她的丈夫也同樣如此。
那名為隆羅爾的男人明明才二十出頭,看上去卻已有四十來歲般的年紀,緊閉的眼角滿是皺紋,鬢角已生白發。
他從事的是一門古老的行業——獵人,專門獵殺紅獸的獵人。
何謂紅獸?好吧,這就要追溯到努凱里亞還是由高騎兵們統治的蠻荒年代了。簡而言之,紅獸是一種實驗室生物,是基因改造和不停地配種選育出來的怪物。
高騎兵們滿懷熱情地設計了它們,然后馬上把它們扔進了角斗場里,與被抓來的奴隸們戰斗他們滅亡之后,大量的紅獸被放歸山林,時至今日,它們已演化出了多個亞種。
比如北方山林中的那些,有著更長的爪子與變了顏色的皮毛。又比如隆羅爾所居住的這片沙漠中的紅獸們,它們體型較小,移動迅速,卻仍然是非常危險的怪物。
在通常情況下,紅獸不會與人類有交際,它們已經與各自的棲息地建立了良好的循環關系,而這并不妨礙求財的人們主動前去找尋它們。
可惜,他們半個子也拿不到,能得到的東西只有死亡。卡楊如此想道,雙眉仍然緊皺。
他從腰間布袋中掏出一大把藥草遞給了女人,又細心交代了一番它們的用法,然后便推門離去,對女人遞來的帝國幣視若無物。他戴著兜帽,走在這小小的村落里,每個村民都對他致以問候.
在他們眼中,卡楊是個性情古怪、身材高大卻非常有能耐的醫生。他離群索居在村落北方的一片巖石上,每個月都會來村里一趟,購買生活物資。
當然,這只是他想讓他們看到的而已。
障眼法罷了,就算不用靈能,伊斯坎達爾·卡楊也有非常多的辦法達成他的目的。
他離開村子,赤腳踩在滾燙的沙子上,頭頂烈日,朝著如今暫息之地緩緩前行,右手提著一個布袋,里面裝滿了水與食物——以阿斯塔特的體質來說,就算他真的要進食,這些物資只能算杯水車薪。
但是,對于一個正處于青春年華,且身體健康、強壯的年輕人來說,這些食物可就是必需之物了。
卡楊像是散步一樣回到那片巖石之間,它們瘦骨嶙峋地站在荒蕪的黃沙里,每當風吹過,就發出嗚嗚的回響。
巖石的最深處有一座沙磚房,被某種力量塑造而起。此刻,它的門正大開著,一個年輕的女人正抱著手靠在門邊。
她的名字是盧LS林,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靈能者。
“給,你的補給。”
卡楊將布袋遞給她,盧拉以雙手接過,扛在了肩上,看不出半點吃力。她點點頭,轉身便扛著這袋物資進去了,卻又很快便走了出來。那布袋已經消失無蹤,多出之物乃是一塊黑色的數據板,厚重且巨大。
卡楊嘆著氣伸手接過它,順手拉過一把被擺放在門邊的椅子,徑直坐下,隨后問道:“他打了幾次?”
“十次。”盧LS林面無表情地回答道。“您沒在預定時間向他回話,因此——”
“——他就打了整整十次?”卡楊挑起眉。“五分鐘一次,是嗎?好吧,鍥而不舍,相當符合我對戰犬們的固有認知。”
靈能者為這句話而皺了皺眉,卡楊頭也不抬地將這個小動作完全捕捉,手卻一點不慢,直接解鎖了數據板,給那位一直在呼叫他的戰爭獵犬戰團現任智庫館長回撥了通訊。
僅數秒過后,對方便立刻接起。
“下午好啊,埃斯佩爾兄弟。”卡楊用一種愜意又舒適的語氣發出問候。“你現在在干什么呢?”
“.我在等待您給我回話。”智庫館長生硬地說。“您還記得嗎?今日是我們每周必行一次的會議時間。”
“哎呀,我當然記得。”卡楊連連點頭,絲毫不顧對方根本看不見他的動作。“我怎么可能忘記呢?我只是給你派到我這兒來的探子去買她賴以生存的水源和食物去了.”
他忽然壓低聲音,語氣轉而變得非常市儈:“你看,我用的還是我自己的錢呢,你不打算給我報銷一下嗎?”
通訊那頭傳來某種沉重的深呼吸。
“或者把她喊回去。”卡楊接著說道,甚至還對正在一邊旁聽的探子露齒一笑。“我更習慣一個人獨處。”
“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了,伊斯坎達爾·卡楊大人。您愿意來到努凱里亞進行學術研究,我深感榮幸。但是,您一來不愿與我們進行交流,二來也不愿意透露您到底在研究什么.”
“出于戰團內部條令,以及我身為智庫館長的職責,我必須派遣一人到您身邊,來確保您的安全。這一點,我們是談好的,不是嗎?”
是啊,是啊.
卡楊煩躁地抬手撓了撓臉頰——這一切當然是談好的,只可惜他一開始就根本不想談。
他原本隱藏得非常好,戰犬們根本就不知道他已在這里待了快有一整個世紀。
若非那次他為了讓一個命不該絕的凡人重新健康起來而冒險在那處洞窟之外使用了靈能,戰犬們甚至依然不會發現他的蹤跡。
“卡楊大人?”
“我聽著呢,埃斯佩爾兄弟,而且我也記得我們當時是怎么談話的.你帶著整整一百個戰犬從天而降砸在了我面前,還記得嗎?我怎么可能忘記這樣驚人的一幕呢?”
“事態急迫,我不得不行非常之策。”智庫館長非常平靜地說道,對卡楊話中的諷刺毫不在乎。“總之,您發泄夠了嗎?我們可以進行例會的正式事項了嗎?”
死眼學會的大導師終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也的確沒再說什么。
在接下來的三分鐘時間內,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隔著遙遠的距離,通過通訊頻道完成了這次的例行會議。
聽著嚴肅,說起來其實倒也簡單,不過只是幾句問詢而已,比如可有召喚亞空間生物?可有繪制法陣?
卡楊一概只說沒有,他心里當然清楚自己沒有,但埃斯佩爾到底信不信呢?這就是另一碼事了。
他大概是不信的,除非作為監視者的盧LS林也完成她的每周一次例行匯報,戰犬智庫館長那珍貴的信任才會被短暫地交予給卡楊。
我還真是混得凄慘。他在心里暗自發笑。不過,起碼比某個和野狼們待在一起的混蛋要好得多
他八成都被腌入味了!
想到這里,卡楊不由得撇了撇嘴。
這神情被一旁的盧LS林錯誤且理所應當地以為成了他在不滿,監視者再次皺起眉,幾經猶豫以后,終于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大人。”
“嗯?”卡楊心不在焉地拋出一個單音節。
“您是位聞名銀河的強大靈能者,對嗎?”
卡楊聳聳肩,沒有否認。
“而且,據我所知,您還是死眼學派的大導師,《靈能者職責細究》的主編,提茲卡之狼”
“你到底想說什么?”卡楊變換坐姿,十分愉快地看向盧拉。“用這些我早就不需要的名頭恭維我嗎?”
“不。”監視者平靜地搖搖頭。“我只是想說,您好歹也是個大人物,請有點大人物的樣子,算我拜托您了。”
說完,她便拿過卡楊手中的數據板,轉身進了屋子。只留下他一人坐在外面,神情愕然。
直到好一會后,卡楊才忍不住低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搖起了頭,心想,我居然也有這么一天?真是被小看太多了。
笑過之后,他站起身,透過巖石與巖石之間空洞的縫隙望向了北方。
算算日子,今年的‘時間’差不多也該到了。
戰犬們對他們的基因之父到底在做什么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他現在身處努凱里亞何處。這是一種非常明顯的保護,只是他們一旦知道一定會陷入自我懷疑.
卡楊對此很遺憾,可惜,他也愛莫能助。
他扭頭看向屋內——他的監視者正在那兒為自己燉煮一鍋濃湯,作為今日的晚飯。
食物的香氣飄蕩到了他面前,也讓他想出了今年應該如何為自己爭取出一晚的時間。
想到這里,他帶著微笑,走進了廚房,竟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了些香料,開始指點盧拉·灑落烹飪一鍋普羅斯佩羅風味的濃湯.——
風沙拂面而過,努凱里亞第一大城市巴斯托拉城外數千米處,一支隊伍正頂著沙暴的惡劣天氣緩緩前行。
這支隊伍總共只有四人,兩個身材相仿的人走在最前方,一個稍顯瘦削的人走在中央,隊伍的末尾則是一個行動緩慢、體格強壯且仍然披著黑布的高大機仆。
在沙暴中趕路的人并不少,多是些商隊和平民。對于這支奇怪的隊伍,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敬而遠之.
因此,當四人緩緩來到巴斯托拉的城門之時,負責安保與審查工作的衛兵幾乎是立刻就盯上了他們。
一番檢查過后,他們卻沒發現任何問題,因此只好放行。經歷一番周折過后,他們總算正式地進入到了這聞名遐邇的綠洲之城內部。
它占地廣闊到根本無法計算,幾乎獨占了一整塊大陸,內里包容萬物,環境更是好的不可思議——與機械教展開了深度合作的努凱里亞政府早在十幾個世紀以前就為巴斯托拉謀來了一套非常先進的生態穹頂。
無論外界的沙塵如何飄揚,這里都始終晴空朗朗,溫度宜人。甚至有幾座山峰、大片的森林和湖泊可供游玩。
“真不錯。”卡里爾打量著那潔白寬闊的街道和絡繹不絕的行人與車輛,發出了如此贊嘆。“這里的生活水平顯然很高啊.”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均沒有接這句話。至于那位機仆?他就更不可能說話了。
因此,卡里爾的這句話只能掉在地上。好在他也不覺尷尬——在非常遙遠的過去,他就已經是一個很擅長與自己對話的人了。
“那么,兩位。”他對兄弟二人微笑一下。“請你們二人先去城內找沃薩克斯之火的駐扎地,好嗎?”
“然后呢?”弟弟約克蘭扯下蒙面的白布,面色復雜地問道。“按你說的做,我們就能通過第二次心理審查了?”
“是的。”卡里爾說。“實際上,我覺得,不管你們說什么,你們都能通過”
“什么意思?”哥哥楚蘭科警覺地追問道。“你——”
“——不。”卡里爾接過話。“我保證我沒有在這個過程里做任何事。總之,去吧,兩位,我會等你們的好消息的。”
他微微一笑,對他們揮了揮手,權當告別。兄弟二人沉默一會,最后還是決定照他說的做。
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卡里爾微微瞇起了雙眼,也帶著機仆重新上路。
他在路邊包下了一輛原本可供八人乘坐的懸浮車,隨后更是問出了一個讓司機喜笑顏開的問題:城中最好的住宿業在哪里?
后者一邊回答,一邊馬上按動按鈕關上了車門,似乎是唯恐卡里爾反悔.
二十分鐘后,懸浮車緩緩降落在了一處高樓的頂端。
兩名侍者帶著擦臉的溫熱毛巾迎接了他們,又將他們一路引導至了這座奢華旅店的大堂,全程都表現得非常專業,甚至沒有對機仆表現出任何多余的情緒,面上的笑容旺盛得猶如假人。
卡里爾也以同等的笑容回應,隨后包下了一間套房,并提出了一個令人一猜就能猜到他身份的要求。
“幫我找一位向導來,好嗎?”他說。“要資深的,擅長與商人合作的”
一名侍者緩緩點頭,微笑回應。另一人則主動拿起了他的公文包,帶著他通過一處上升電梯前往了套間。
它位于這棟大樓的中間樓層,向下俯瞰,就能非常清晰地看見四周的景象。卡里爾自然沒有錯過這個優勢,實際上,這正是他選擇這間套房的原因之一。
站在落地窗前向下凝望,他看見了與剛進城時的喧鬧繁華截然不同的景象。
這里非常安靜,多數建筑都蘊含設計之美,棟棟獨特,各有各的奇異。露天噴泉、雕像與綠植遍布每一條街道,畫廊的頂樓有著畫家正對著遠景觀察
真是只有盛世才能出現的景象啊。
卡里爾抬手扯下蒙面的白布,又摘下帽子,輕輕地放在了一旁的圓桌上。
他輕輕勾動手指,身上那件漆黑的大衣便化作一團影子涌了下來。在昂貴的地毯上,它不斷地變形著,發出小聲且古怪的嘶吼。
“不。”卡里爾對它搖搖手指。“你去軍營里,保護那對兄弟。”
影子僵住了,似乎完全沒想到會得到這種命令。
它極為憤怒地癱在了地上,卻被一只大手從后拎起,毫無憐憫之意地扔向了門口。
亞戈·賽維塔里昂冷笑著對它比出一個骯臟的手勢。
“快滾吧,你這沒用的惡魔。”他嘲笑道。“這里可不需要你。”
影子在半空中便迅疾地朝他沖了回來,那姿態充滿了威脅性,卻因為某人的一個眼神便再度落在了地上。
它又嘶吼了好一陣,眼見不可能得到任何通融,最后還是十分沮喪地離開了。
賽維塔愉快且夸張地捧腹大笑起來,似乎自覺取得了某種勝利,于是卡里爾伸手猛擊了他一下,搖了搖頭。
“少欺負它.”他語帶警告地說。“小心哪天它報復回來。”
“它能怎么樣?殺了我?”賽維塔攤開雙手,齜了齜牙。“那我還真是求之不得。”
卡里爾嘆息一聲,語氣非常輕柔地開口了。
“亞戈,難道和我同行對你來說,比死亡還要恐怖嗎?可是,我怎么記得,這個機會是你自己爭取來的?你先是以開會的名義召集了戰團長們在我的要塞里集合,然后對他們發起了決斗。”
“等你仗著自己是長子的力量把他們全部擊昏以后,你又去找了拉。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和他談了什么,但想必一定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一番話語,否則他是不可能將自己的職責暫時讓給你的。所以——”
“——好了,好了。”亞戈·賽維塔里昂面色陰沉地打斷他。“不要再說了。我發現你近年來的性格是越來越可怕了。”
夜之長子步伐迅速地離開了他,一個轉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卡里爾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轉身,來到套間的衣帽間。
這里早已準備好了各類身材尺寸的衣物,雖然款式不多,但每一件的面料摸上去都很舒適,且有不少明顯屬于努凱里亞本地特色。
卡里爾伸手從中拿出一件白色的,毫不猶豫地換上了。隨后又將頭發束起,綁在了腦后。
只這么一會的功夫,他看上去就與一個努凱里亞本地人毫無區別了——若是將時間倒退回到萬年以前,讓他走進某座角斗場,那里的所有者一定會以為這是哪位前來拜訪的貴族大人。
他們絕不會想到,他來努凱里亞實際上只是為了做三件事。
而今夜,他就要去做第一件事了。
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