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萊博爾·托卡而言,近兩個小時以內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在做夢。
首先是他的老相好兼下屬擅自聯系了他,并說她有可能暴露了。可是,以歡愉之名,這怎么可能呢?
要知道,他的教派自二十一年前就開始布局有關于巴琳達·萊索羅恩這個身份的事情了。從出生,求學,到失敗的醫生考核,再到與A3107的黑幫們搭上線.
這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任誰來查,也絕對查不出什么所以然來。
其次,他的下屬還說,奪魂針的靈性消失了。
萊博爾在聽見這件事時第一時間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她到底在說什么。
靈性消失了?使用復雜的獻祭儀式,從歡愉舞者最忠誠的信徒的身體中淬煉而出的靈性,就這樣消失了?難不成那該死的、總是阻撓他們的頑固的老東西莫名其妙地成了個靈能者?
但是,那現如今是巴琳達·萊索羅恩的女人絕無可能在這種事情上說謊。她從前或許是個無恥下流的騙子,就像他們所有人一樣,可是現在,她已重生。
她的新生命來源于歡愉舞者的恩賜,她的血液亦是如此,而舞者絕不容忍背叛。
除非那背叛能夠帶來足夠的快樂。
考慮到這一點,他的確想過巴琳達是否真的背叛了,但這女人后來提到例會的事情還是打消了他的懷疑。
畢竟,有哪個叛徒會蠢到在自己可能暴露以后再跑回大本營,參加教派全體成員都在的例行集會呢?
不過,為了進行確認,萊博爾還是順水推舟地做好了準備,讓那女人來自己家一趟.
是的,他的家,位于安靜和煦的‘藝術家港灣’,一片有著獨立生態穹頂的小小居住區。
他的房子在其中并不如何顯眼,平日里也幾乎沒有什么拜訪者。相較于其他住在這里的藝術創作者們,他這里完全算得上門可羅雀,極為冷清。
這正是他加入教派的最大原因。
不過,仔細算算時間,他成為信徒已經有將近十二年了。按照教派內老人們的說法,這是個很不錯的年份,這意味著,再過六年,萊博爾就能獲得一次新的晉升。
屆時,他將更進一步,從一位外表高貴的紳士變得俊美如天神。他的臂膀會修長而潔白,蘊含爆炸性的力量,最關鍵的是,他的‘感知’也將變得更敏感。
快樂、痛苦、悲傷.就像其他人一樣,種種這些,都將成為他的食糧。
——假如那個陌生的聲音沒有從巴琳達·萊索羅恩的通訊器那頭響起的話。
“好。”那人說。“鄙人很快就上門拜訪,請你稍作等待。”
當萊博爾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他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徹底消失了,他甚至沒有力氣對巴琳達那個該死的叛徒感到憤怒。
如旋風一般,他沖入自己的地下室,將有關教派與歡愉舞者信仰的一切東西都徹底銷毀了。
他從教派內學到了如何處理這些東西:人皮制物就用特殊調配的酸性物質溶解,二次創作的‘藝術品’則要徹底殺死,然后用钷素火焰焚燒.
萊博爾速度極快地完成了以上兩個步驟,在早已死去嬰兒們最后的啼哭聲中,他的目光轉向了最后,也是最難的兩個證據——一對骨雕,以及一張由鮮血繪制的畫作。
望著它們,他心中滿是痛苦,甚至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
骨雕取材自他自己尚處凡俗時的身體,他花了整整兩年才完成它們。那畫作更是了不得,它的原材料來自一場例會,一位高階信徒欣賞于他的藝術創作,特地抽取了自己的一部分血液,然后將它們送給了他。
那位大人的血芳香撲鼻,他自己嘗過一點,其滋味簡直使他飄然欲仙.
他本想將它們全都舔舐干凈,或是放滿整個浴缸,將自己泡在里面,直到血液變干,可他終究是個畫家。
用那桶鮮血,他繪制了眼前的這幅巨作——赤裸的、虔誠的、狂熱地拜服在舞者腳下的人類之主。
他以這幅畫作為跳板,得到了第一次晉升。可以說,它就是他的生命,是他成為如今模樣的最大原因。
“噢,噢”
萊博爾痛苦地跪倒在畫作之下,捂著頭顱哀叫不已,渾然忘記了要逃跑之事。
恐懼暫時地離他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哀悼。
汗水打濕他柔軟的金發,淚水從蔚藍的雙眼中不斷滴落,滑過他潔白的臉頰.
恍惚之間,他看見了一抹光亮,銀色的光亮。
它似乎是一面鏡子,反射出了他如今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啊!女子的柔弱和男子的英氣,雌雄莫辨,薄紗下光滑的肌膚
萊博爾立刻愛上了此刻的自己,他情難自禁地顫抖起來,抱住自己,一邊哭,一邊呢喃出了愛意。
但他忘了一件事:他的地下室里沒有鏡子。
銀光落下,折返一次,然后再次落下。
“我說過,我很快就會登門拜訪。”一個聲音對他說道。“你似乎沒放在心里。”
萊博爾捂住他的臉,或者曾是他的臉的那些東西——一整張臉皮、半個鼻子、嘴唇,以及骨頭的碎片。他震驚地看著手心中的這攤碎肉細骨,一時間甚至忘了講話。
足足十幾秒后,他才意識到疼痛。
他尖叫起來,而拜訪者并不理會。
他走到萊博爾提前準備好的混合強酸桶邊,低頭看了內里一眼,又扭頭瞥向另一個正燃燒著钷素火焰的金屬桶。
最后,他抬頭看了眼那副畫,然后走到一張木桌前,抬手抓住了其上的一對骨雕。
它們被人以細膩的手法雕刻成了互相擁抱著的一男一女,面容模糊,身材卻足以承載最高尚的欣賞與最低賤的幻想.
拜訪者帶著它們來到萊博爾身邊,將它們遞出,展示給了他看。然后握拳一捏,粉末從指縫間滑落。
萊博爾陡然感到一陣無法言說的劇痛從他的血肉.不,不,比那更深,這痛苦是從他心靈的深處冒出來的。
它是如此劇烈,只在一瞬間便摧毀了他的理智。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實際上,他現在什么也不知道了,已經成了一個只曉得放聲哀叫的無臉之物,在這滿是污穢的地下室中不斷打滾。
拜訪者任由他被這極致的痛苦折磨了一陣,然后彎下腰,將他提了起來。
萊博爾對此一無所知,仍然大聲地叫著,眼淚、鼻涕和組織液從臉上不斷滑落。
似乎是煩了,又或者只是單純地想要進入到下一個階段.
總之,拜訪者舉起了右手,并攏手指,四指如劍般貫入了萊博爾大張著的嘴中,拇指則如鐵鉤一樣深深地刺入了下巴。
隨后他輕輕發力,就這樣將萊博爾的舌頭與整個下顎一并扯了下來。
鮮血噴涌而出,萊博爾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仍然顫抖不已。只是不知為何,他再也沒發出半點聲音。
“讓我們給他一點緩和的時間。”拜訪者如是說道。
他轉過身來,看向地下室入口處的一個女人,微笑著做了個手勢。
在極度的恐懼中,女人向前走了一步,她以為拜訪者是想要讓她過去,實則不然,那手勢并不是給她看的。
一只手如山岳般落下,壓在她的肩膀上。一個聲音響起,和拜訪者如出一轍,一樣的柔聲細語,卻又滿懷冷意。
“他沒叫你。”
女人嗚咽著倒在地上,縮成一團,抱緊自己,不斷地祈禱。那只手的主人嗤笑一聲,抬腳邁過她,走向地下室中央。
“怎么樣?”拜訪者問。
“在書房的保險箱里找到了一個有趣的東西”那人低沉地回答,聲音里仍然帶著一種殘酷的笑意。“他還很謹慎地設置了壓發的陷阱和自毀裝置,我們似乎遇到了一個很有手段的組織。”
拜訪者沒有說話,只是點頭示意,于是那人便繼續說了下去。
“保險箱里是他的身份證明,然后是一些往來的書信,多是和幾個本地藝術贊助人的,信里沒什么特別之處。一大筆錢,以及一些金子。最后,是這個。”
他伸出左手,將一只黑色的六角形盒子遞了出來。它的表面非常光滑,但又不像是經過了打磨,似乎天生就是這般形態。
除此以外,它便沒有其他任何特別之處了。拜訪者將它拿起看了看,在底部找到了一個小小的觸發式機關。
他將它撥動,六角盒就此優雅而輕盈地展開了自己,頂部如花朵一般綻放,隨后,一陣輕柔且愉快的音樂便緩緩響起。
拜訪者平靜地聽完了它,但沒有給出任何評價,只是帶著盒子回到了不知何時已停止了顫抖的萊博爾身邊,然后將它扔下。
六角盒砰的一下摔在萊博爾的臉頰旁,碎片飛濺,其內幾根漆黑的長針滾落出來,閃著暗啞的光。
钷素火焰噼啪作響。
“奪魂針,是叫這個名字吧?”拜訪者極有耐心地說。“從帝國的定義來看,這是第三類邪物,意思就是任何專門使人墮落與腐化之物。”
“不過,你們的確有些巧思,竟然想得到用自己的靈魂做祭品這種哪怕在邪教中也算得上歪門邪道的辦法使人無聲無息地身患重病,然后在某一日突然奇跡般的痊愈。就算為此性情大變,倒也說得過去。”
“誰能想得到,他們性格變化的原因是因為遭到了替換呢?”
萊博爾一點一點地抬起頭來,顯得非常難以置信。他那沒有皮的臉上的每一根肌肉纖維都在跳動,眼球更是幾乎快要滑出眼眶。他的恐懼昭然若揭,隨后,某種含混的聲音就此響起——看樣子,他終于打算開口了。
拜訪者笑了起來,他蹲下身,親切地搖了搖頭。
“噓,噓,算了。”他說。“別費力氣了,看看你自己,萊德爾先生,你現在要怎么說話?你連舌頭都沒有了.所以,是的,你想的沒錯,我剛才那段話不是對你說的。”
他站起身來,笑容依舊,卻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向地下室的門口。
萊德爾馬上驚慌地喊叫起來,從喉嚨中迸發的聲音是那樣誠摯。他說不了話,其懇求之意卻無需語言作為載體。
他蠕動著,雙手奮力一伸,竟然抓住了拜訪者的褲腿。
后者緩緩停下,回頭看來,笑容已經消失。
萊德爾如遭雷擊地松開手。
拜訪者平靜地伸手指向他后方。
這動作是那樣輕柔,卻又那樣不容違抗,于是萊德爾回頭看去,竟看見數百只蒼白的、血淋淋的手自他地下室的黑暗中猛然探出,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身體。
每一根指頭,都像一把尖刀,死死地刺入了他的身體。
他恐懼地慘叫起來,聲音嘹亮無比,如突然通了靈智,知曉自己將要被宰殺的羔羊。
“他們在等你。”拜訪者說。“別讓他們等太久。”
話音落下,萊德爾就此消失在原地,飛逝著被拖入黑暗。
他只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在石磚上蔓延、蔓延.一直延伸向那些沒有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那些屬于死者的角落。
嬰兒滿足的咀嚼聲和奇怪的笑聲開始回蕩。
巴琳達·萊索羅恩死死地盯著萊德爾消失的那個角落,呆如木雞,噤若寒蟬,直到一陣陰影將她遮蔽。
她抬起頭,看見一雙同樣被陰影籠罩的眼睛。
“現在到你了。”拜訪者說。“你介意和我談談你們這個教派嗎?我說不定很有興趣呢。”
用不著他再多說什么,巴琳達·萊索羅恩馬上尖叫著將所有事情都講了出來。
“什么時候去?”高大的機仆保鏢在夜幕中如此問道。
“現在。”即將前往努凱里亞賣水的商人答道。“我從來不喜歡讓人等太久。”
“我想也是.”機仆獰笑起來。
他們并肩走過五光十色的夜幕,爬在大樓與大樓之間的能源輸送管道與冰冷的溫度做著對抗。熱蒸汽爬升,與廉價的光互相融合。人群來來往往,擠滿街頭巷尾。無數個骯臟的水坑漠然地反射著這一切,路過的人們紛紛避之不及,唯恐弄臟自己
只是偶爾,也會有某只腳徑直踩入其中一個骯臟的水坑,滿不在乎,只想摧毀這片麻木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