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磨刀。
緩慢、專心且細致。磨刀聲連綿不絕,富有節奏感。這點幾乎讓人有點懷疑磨刀者的意圖——他到底是在打磨武器,還是想要借著這磨刀的機會創造出一曲奇異的歌謠?
這聲音落在常人耳中只會覺得吵鬧,不過,對于西吉斯蒙德來說,它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悅耳.
悅耳的吵鬧。
這歌謠迫使他從沉思中抬起了頭,那身穿染血金甲的戰士就在不遠處席地而坐,他手里握著一塊不知從哪找來的金屬殘片,正把它握在手里,打磨一把形狀猙獰的戰斗短刀。
那把刀不是常見的款式,它刀身非常寬大,可弧度卻又呈現出一種血腥異常的殘忍。刀尖被打磨的嶄亮,護手處鑲嵌著一顆瑪瑙石,中央似有閃電的符號。
“雷霆。”索爾·塔維茨在他身側說。“他叫雷霆。”
“這聽上去更像是個代號。”西吉斯蒙德說。“但它的確適合一個像他那樣戰斗的人。”
不能再適合了——更何況,的確有一道閃電擊中了他的胸口。
西吉斯蒙德再次低下頭。
那血河中倒映出的血腥景象,那個猩紅巨大的影子,以及那道閃電
它們像是風暴一般劃過他的腦海,他卻沒能抓住其中的任何一個,只能任由它們在大腦內回旋,制造出更多的、更大的疑問。
最終,西吉斯蒙德無法忍受地將它們統統扔出了自己的腦袋,他選擇站起身來和索爾·塔維茨交談,作為援兵——哪怕只有一個人,他也應該了解這支他將共死的軍隊的具體情況。
這才是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事,而非坐在一塊石頭上沉思來自亞空間的超自然景象。那些東西已經遠遠地超過了理性所能理解的范圍,他不想再去考慮它們。
“有空嗎?”他問塔維茨。
帝子對他的問詢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為這個拙劣的開場白笑了一下。西吉斯蒙德無言地搖搖頭,自己也涌現出一股想要微笑的沖動——確實該笑,怎么會沒有時間呢?
絕境要塞的大部分地區都已經被惡魔占據,而他們則退守在了星炬大廳的邊緣。這條甬道狹長無比,相當適合重火力駐防。此刻,只需要等待敵人到來便可。
“你想問些什么?”塔維茨說。
一個搬運機仆搖晃著從他身邊經過,它那蒼白的臉上已經不復從前的呆板,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齜牙咧嘴的古怪表情。
憤怒,卻是一種缺憾的憤怒——它不明白這種情緒到底從何而來,又為何會擾亂它的數據處理能力。
實際上,它那簡單的處理能力甚至不能理解憤怒到底是什么。早在設計制造之初,機械神甫們便沒有給它們設計多么優秀的理解能力。
西吉斯蒙德看著它搬運著彈藥經過,一直到它完全遠去,這才問出一個問題。
“你們情況如何?”
塔維茨微微一怔,迅速地理解了西吉斯蒙德話語中的‘你們’是在指代誰。
“我以為伱會問現在的具體情況。”他低聲回答。“我們不怎么好,實際上,你也不該詢問我。我對我的軍團現在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
“這里只有我一個帝皇之子,西吉斯蒙德。”帶著一抹笑意,塔維茨搖了搖頭。“我們有五百二十六名護教軍,十二位機械神甫,九百六十五名防衛軍,以及兩名阿斯塔特。其中一人是你,另一人就是我。”
“他呢?”西吉斯蒙德皺起眉,指向雷霆。
“他不是。”索爾·塔維茨說。“另外,你也最好不要把他當成一名阿斯塔特來對待,他不喜歡這樣。”
這句話讓西吉斯蒙德沉默許久,而帝子并未就這樣簡單的結束,他開始講述他們是怎么一點點地在惡魔們的進攻中丟掉整個絕境要塞的,整個敘述平靜且無情,沒有半點感情。
他甚至沒有對戰友的逝去表現出半點痛惜。然而,與之相對的,卻是他那始終緊握在一起的雙拳。
甬道狹窄,黑暗幽深,細碎的聲響從他們身后傳來。外界卻有狂風作響,在甬道內制造出了低沉且古怪的回響。
偶爾會有一兩聲特別巨大的聲響傳來,或許是泰坦正在發怒,又或者是有什么飛艇降落在了絕境要塞的頂端——防御系統還在運作,任何經過這里的惡魔或飛艇都會被瞄準。
如果駕駛員比較不幸,沒有獲準經過這里,無法給出權限代碼,他便會被打下來。
西吉斯蒙德希望這種事不要發生,他沉默地聽著塔維茨的講述,逐漸開始意識到帝皇之子的改變到底有多么巨大,以及他們到底經歷了什么。
他們在地獄中堅持了十四個小時,這就是為什么阿斯塔特會全部死光。這就是為什么塔維茨只認識神甫中的兩個,只認識防衛軍中的一名軍官——因為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死光了。
他們擺脫了這片地獄,去了另一片地獄。
援兵一批接著一批,帶著馬卡多的靈能或手諭,從泰拉各處拼死趕來。絕境要塞廣闊無比,它是一座空心的山脈,內里卻藏著噩夢,所有試圖經過噩夢的人都會見識到其中怪物的獠牙。
然而,從本質上來說,援兵們的確達到了他們前來此處的目的——在踏進這噩夢的那一剎那,他們便吸引住了惡魔們的目光。
如此一來,就算無法抵達位于山巔頂端的星炬大廳,也可分散惡魔們的注意力。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馬卡多的目的。”帝皇之子說。他做了總結,表情并不輕松。
西吉斯蒙德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他本想再次開口詢問,可塔維茨卻還有話要說。再一次,他被打斷了。
“他們知道這件事。”
西吉斯蒙德微微一怔。
帝子笑了起來。
“他們知道。”他重復。“馬卡多沒有隱瞞,他一早就將這件事挑明了,就像他告知你們一樣——我們就是前來此地赴死的,西吉斯蒙德。就算不能守住,我們也可死在這里。”
“但是.”
“死亡不是終結。”
一個低沉的聲音插入他們的對話,雷霆坐在地上,手持猙獰的利刃,正瞪視著他們。注意到他們的回望,雷霆哼笑一聲,索性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歸刀入鞘,昂首闊步地走了過來。驕傲溢于言表,那張仍然殘留著血跡的臉上滿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笑意。
“你以為死亡就能阻止這些人嗎,索爾·塔維茨?”他張開雙手,以享受般的姿態四處掃視。
“看看他們,遍體鱗傷,滿身灰塵,彈藥不足,甚至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系——但這妨礙他們站在這里繼續戰斗嗎?把那不知所謂的憐憫收起來吧,帝皇之子.你是伸冤人,你也絕非軟弱到不知戰爭為何物的無能者。”
西吉斯蒙德皺起了眉。他想說些什么,他不喜歡雷霆這種高傲的態度。然而,他還是沒獲得開口的機會。一聲巨響從甬道那頭響起,勇敢的斥候們開始大聲警戒。
“它們來了!”
戰爭再度降臨,黑暗之霧彌漫而來。西吉斯蒙德舉起他的劍,在雷霆的高聲大笑中戴上了一個撿來的帝國之拳頭盔。
“不勝便死!”雷霆怒吼起來。“死后再勝!”
第十七個小時。
馬卡多細數著時間,將自己變成了一臺機器。
他站在一片破碎的冰川之上,狂風呼嚎而過,他卻無動于衷,長袍甚至并未舞動。他仍然握著他的權杖,頂端金光早已熄滅,現在亮起的是幽藍的冷火,靈能之光閃爍不滅。
他頭頂傳來陣陣尖銳刺耳的呼嘯,那是炮艇經過的聲音。它們將要去執行空襲任務,目標地點是皇宮的東北角,那里雄偉而壯麗,堪稱一座復合型的都市,現在卻要承受毀滅的命運。
馬卡多知道會發生什么,轟炸和炮擊會一起摧毀那里,以及那里的惡魔。被精雕細琢的石頭會和鋼鐵一起在地獄般的熱浪中變為粉末,整座都市都是如此。
而這僅僅只是開始,為了永絕后患,以減緩戰線守軍的壓力,羅格·多恩在三十三分鐘前發布了一條命令。
他要求炮艇們使用焦土戰術,他要的不只是轟炸,他還想要火焰——钷素火焰,致命劑量,全部投放.
馬卡多幾乎可以預見到那副畫面,幾十層樓高的熊熊火焰會將那里徹底包圍,持續燃燒。
前人心血,就此化作灰燼。
而在那通過了這個命令的臨時指揮室里,不會有誰比羅格·多恩更心痛。馬卡多為他感到遺憾,也為所有人感到遺憾。
掌印者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度使用他的靈能,他的感知囊括了整個泰拉。這是很危險的事,因此必須由他來做,在當下這個局面,沒有人比他更合適承擔起這個職位。
泰拉的官僚系統、通訊系統都已經崩潰,重建幾乎不可能,沒人能在參與戰爭的同時去檢修設備,調試頻道,因此便只能由他來擔此重任。
開戰至今十七個小時,已經有無數條消息經過馬卡多的思緒通往泰拉各處。承載著這帝國的基石正在崩潰,而掌印者選擇自己成為它的基石。
他會一直待在這里,直到戰爭結束,他們勝利.
他睜開眼睛,看見了另一幅景象。它剛剛發生便被他的直覺所捕捉,一陣刺痛迫使他將視線轉了過去。
他看見星語庭,燃燒的星語庭,還有正在殺戮靈能者的黑色哨兵們。
他們曾經訓練有素,絕對忠誠,如今卻成為了必須被處刑的對象。馬卡多睜著眼睛,開始繼續深入那片視界之城。狂風裹挾黑雪撲面而來,在他枯白色的長發上與蒼老的面容上融化。
在燃燒的廢墟以及無盡的死亡中,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他那毫不掩飾的劇烈靈能之光。一個思緒聯系上了他,氣喘吁吁,疲憊不已。
我們被入侵了,大人,我很抱歉
這不是你們的錯,祂本就擅長陰謀詭計。
馬卡多抽離視線,開始一個一個地聯系上那些殘存下來,沒有發生變異的靈能者,還有黑色哨兵的指揮官。
毀滅視線之城,撤離至皇宮之內。他命令道。除此以外,沒有多說一句話,視野立即遠離。
他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了。
不過,星語庭的慘案本就在他預料之中——奸奇偷走了泰拉的一部分時間,而現在的局勢對祂們而言還不夠混亂,祂當然會想再放一把火。
對于某些人,或某些東西來說,僅僅只是讓世界燃燒是完全不夠的,必須要讓這火焰燒到足以讓黑夜明亮才行,這樣才能讓這些東西滿意。
在短短一秒鐘的時間內,掌印者的思緒縱橫躍遷,直接聯系上了三名太陽輔助軍的中層軍官,在四十六分鐘以前,擔任這個職位的還不是他們。
馬卡多亮明身份,開始調遣他們前去支援黑色哨兵與星語庭的靈能者。
能夠在奸奇主動的變異下幸存下來的靈能者已經無需再擔心更多,泰拉現在是一座祭壇,只要他們心中有仇恨,便不會再被奸奇的力量沾染。
而他們個個都是訓練有素的靈能者,這樣的一支力量可以極大的舒緩皇宮東線的壓力.
但是,南線呢?巢都呢?星港呢?整個泰拉呢?
馬卡多沒有理會這些,只是著手開始處理擺在他面前的,那些真正需要被解決的問題。
調集援兵,支援陣線,處理軌道平臺上的通訊——他的思緒越升越遠,越升越高,到了最后甚至形成了一種既身處泰拉,又位于太空中俯瞰它的奇特視野,有如分裂。
而馬卡多對此無動于衷,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么做了。
他‘轉身’,看向火星。那上面爆發的火焰沒有使他感到驚訝,火星會叛亂完全是意料之中,所以,那些叛亂者首先要面臨的是一群早有準備,且滿心怒火的歐姆彌賽亞信徒。
除非他們能贏,否則他們便不可能干涉到泰拉的局勢。
他又看向不遠處的山陣號和帝皇幻夢號,這兩艘船早已順著計劃遠離了泰拉的近地軌道。它們有更緊要的任務,艦隊群緊密地跟隨,忍痛視燃燒的泰拉為無物。
馬卡多抬眼眺望遠處群星,看向了太陽系的邊緣。他的思緒開始飄蕩,這個視界竟然開始快速地移動,群星化作迷蒙的星光,如霧氣般瞬間消弭。
只在眨眼之間,他便抵達了太陽系的第一道防線,在這里,同樣有戰爭正在爆發。
敵人是懷言者、荷魯斯之子以及他們沿途抓來洗腦的邪教徒,或臨時改造充當炮灰的殘缺阿斯塔特。戰斗兵員的質量簡直低劣到可怕,可他們并不需要進入到短兵相接的環節。
因為那偷走了荷魯斯·盧佩卡爾皮囊的東西已經擁有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可怕艦隊。
被賦予榮光之名的強大戰艦們正在從太陽系的最遠端朝此處駛來,為首之艦正是已經變得無比陰森的復仇之魂。
它們會在沿途經過一道又一道防線,其上守衛們早已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他們的目的已經從獲勝轉變成為了拖延,不惜一切代價,拖延敵人,減緩他們抵達泰拉的時間。
只要拖得足夠久.便可扭轉一切。
但祂們呢?祂們又會做什么?
馬卡多對此沒有答案,只是將視界轉回了泰拉。受限于軀體,他不能保持這種狀態多久。
他將視線投向王座之間,禁軍們仍在戰斗,自戰爭開始以來,他們就未曾獲得過半點喘息之機。
萬夫團的統領康斯坦丁·瓦爾多是其中最為疲累的那個,這種疲累卻并非來源于精神,而是肉體。
經由帝皇之手精心改造過后的軀體固然強大,但仍然無法承受他們主君的力量——或者說,無法承受驅離一名神祇的代價。
一條手臂已經是他能付出的最小的代價了。
馬卡多。
掌印者無奈地嘆息一聲,接上了康斯坦丁的思緒。寂靜修女們對他好似沒有半點影響——他此刻的無奈完全是出于康斯坦丁的敏銳感知。
何事?
網道內還在燃燒.主君和卡里爾·洛哈爾斯到底情況如何?
你問了一個好問題,康斯坦丁。恕我無法回答。
為何?
因為我也不知道。
馬卡多就此遠離了禁軍統領的思緒——而他并未真的就此離開王座之間,在因靈能而變扭曲且嘈雜的聲音中,掌印者化作一道流光進入了網道深處。
火焰熊熊,惡魔仍然無窮無盡。在這里出現的惡魔是亞空間無盡邪祟中最為不幸的那一批,它們并非真的想來,而是不得不來。
它們來此也并不能像泰拉其他地方的同族那樣,至少可以享受到戰斗的樂趣,品嘗到鮮血的滋味。在這里,它們唯一能得到的東西便是審判與毀滅。
而馬卡多要找的人就在這里。
他輕輕地呼喚。
本章5k,還有兩章,今天一萬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