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扎洛斯特努力地保持著嚴肅。
首席智庫今日穿得很是正式,昔日原體剛剛回歸那幾天才穿在身上的衣服被他拿了出來。
這是一件黑色的長袍,繡有暗沉的金邊,并不閃光,也無太多細節。但比起他常年穿著的訓練衣外批罩袍或斗篷已經好了太多了。
他的副官則不然,阿德比曼·巴斯利百無聊賴地靠在訓練場二樓的鋼鐵欄桿上盯著下方。別說嚴肅了,他穿得和幾十年前剛從泰拉監獄里出來不久時沒什么區別。
一樣的隨意,一樣的散漫。黑色的無袖上衣和沉重的靴子讓他看上去活像是個負責站在某處路口收錢的幫派分子——只要你忽略那過于巨大的身材。
費爾努力地抑制著自己嘆氣的沖動,輕聲開口了:“你真的不打算回去換一身衣服嗎,阿德比曼?”
“你真的覺得穿什么衣服來面對他們有區別嗎,我的連長?”副官似笑非笑地回過頭來。“我干脆去換一身懷言者們習慣穿的長袍好了,再帶一本寫有帝皇圣言,親自抄寫的典籍?”
“我不反對伱這么做。”費爾危險地笑了笑。“實際上,我很期望看見你這么做,阿德比曼。”
“不了,多謝,連長。”副官聳聳肩。“我還沒蠢到那個地步”
“但你已經散漫得像是那群芬里斯人了。”費爾冷笑著說,毫不掩飾他的態度。“你也想每天喝個爛醉,甚至在戰斗結束后拉著輔助軍們一起大吃大喝到他們必須接受違紀懲罰嗎?”
“我不怎么排斥酒精”阿德比曼故意擺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但我們似乎沒怎么和他們合作過,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連長?”
“因為我是連長。”費爾沖他的副官比劃了一個割喉禮。“而你只是副官——所以,現在馬上回去給我換身衣服再過來。你是打算讓新兵們把你當成幫派分子嗎?”
阿德比曼極不情愿地依言照做了,看在他至少照做了的份上,費爾也就強迫自己無視了阿德比曼在離去時所說的那兩句古泰拉俚語。
他來到欄桿前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這才向下凝望。
一千二百二十三所組成的方陣在巢穴內巨大的訓練室里甚至沒能占據五分之一的位置,而這僅僅只是巢穴內的一個訓練場。
他們都穿著統一下發的寬松黑衣,神態各異。費爾花了一點時間觀察所有人,并說服了自己,他們實際上還都是不滿十六歲的孩子——意識到這件事讓首席智庫突然感到一陣錯愕。
他完全沒從預備役們的神態上看見半點屬于‘孩子’的稚氣實際上,其中有些人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
過于老成通常都意味著急速的成長,而急速的成長
費爾嘆了口氣。
“怎么了,首席智庫?”一個聲音從他身后響起,非常輕,幾乎像是風聲。
“沒什么,亞羅德。”費爾頭也不回地告訴他們的六連長,對這突然響起的聲音毫不例外。“只是認為我們的新兵們大概都擁有某種或多種心理問題罷了。”
六連長沉默地笑了,被燒傷的右臉頰此刻蠕動了一下,可怕的傷痕在幾秒后緩慢地轉為平靜,他才再度開口。
“別說得好像是你沒有心理問題似的,費爾。我們過去是什么人,難道你不清楚?”
“最起碼我的心理問題有百分之七十都是在戰爭中取得的。”費爾終于轉過頭去。“而這些預備役呢?他們中絕大多數早在戰爭開始前就已經這樣了。”
亞羅德緩慢地搖了搖頭。
“而這些問題只會越來越多,最終,時間會將他們也變成我們這樣的人。”
“我們這樣的人?你說起話來聽上去簡直就像是個正義使者,真令人驚訝。怎么了,亞羅德?在擔任劊子手多年以后良心發現了?”
“我壓根就沒有那種東西。”六連長面無表情地回答。“我只是在告訴你一個事實而已,不管所進行的種類如何,所使用的方式如何,戰爭本質上就是一個磨滅人性的絞肉機。或早或晚,他們都會像我們一樣破碎。”
費爾沉默了片刻,他看上去在思考,亞羅德耐心地等待著他兄弟接下來的回答。但他沒想到,費爾只是突然地笑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你喜歡寫詩的原因。”首席智庫嘲笑地攤開手。“那些自作多情的語句能幫你粘合自己所剩不多的人性嗎,亞羅德?”
面對他的譏諷,六連長再度點了點頭。
“很好。”他平靜地說。“經典的第八軍團作風——老實說,費爾,我并不是喜歡寫詩。我只是想在閑下來的時候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戰爭總是會結束的,而那時我們該何去何從?”
費爾·扎洛斯特皺起了眉。
他收斂笑意,緊緊地盯著他的同僚。那張臉上的表情一度讓亞羅德認為他會突然甩出一拳來,但是,首席智庫終究還是沒有這么做。
“不,不是這樣的,兄弟。”他輕柔且和緩地開口。“在時鐘還沒被發明的時候,古泰拉上有個職業,敲鐘人——或什么其他的東西,我記不清了。”
“他們會在黎明即將結束黑夜的時候敲響手里的一種人造發聲工具,來將人們從睡夢中驚醒。其他人或許仍有休憩之空余,但我們的戰爭只會在時鐘被發明之后結束。我們就是敲鐘人,亞羅德,我們只會被時代拋棄,我們絕對不可能主動退休。”
六連長沉默地點點頭,低聲開口:“你他媽悲觀地像是個神經病,費爾。”
智庫愉快地笑了,同意了他兄弟的看法,并順手指了指欄桿下方。在那里,一場分組正在開始。
“來挑人吧。”費爾輕聲說道。“我選第三排的第二十六個,你呢?”
“我也選他。”
“噢,不,想都別想——你這是作弊。”
“誰規定不能選同一個人的?”亞羅德輕蔑地一笑。“那小子看上去就不錯,我選他,你要是覺得不行,就自己換個人吧。”
費爾瞇起眼睛,半秒后,他將他的副官在幾分鐘前對他說出的那兩句的古泰拉俚語扔給了六連長。后者咧嘴一笑,開始低聲和首席智庫交流起了這些俚語。
緊張,極端地緊張。但是,在這緊張之外,卻仍然有一點理智留存。名為沈的男孩緩慢地呼吸著,并按捺著自己的情緒,等待著分組。
實際上,他雖然表現得很鎮定,但大腦還是一片混亂。兩個小時前的那場夢境讓他仍然感到不安,以及憤怒。
好吧,坦白一點——沒有哪個活下來的諾斯特拉莫人不恨貴族。
沒有。除非他沒有記憶。因此,沈現在其實并不能組織起完整的思緒來應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他站在原地,前方的人正在一個個地離去。那些身穿黑色長袍,臉色蒼白到和他們一模一樣的巨人們正在為他們分配宿舍和今后所屬的小隊。
沈在第三排,因此他前面的人很快就全都消失了。兩名巨人來到了他這排的最右邊,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對他們講話,聲音輕微,讓人聽不真切。
沈低下頭,開始不停地告訴自己沒必要緊張。他深呼吸著,再抬起頭來時,那兩名巨人已經來到了他面前。
在這一刻,男孩的理智被徹底擊碎。他曾無數次告誡自己不必緊張,現在卻連手指頭都開始高頻率地顫抖了起來。巨人中的一個笑了一下,那種笑容并不友好。
“你很害怕嗎,小子?”他輕笑著問。“你是打算要哭,還是要怎樣?”
“不”
“大聲點回答他。”站在他身前的巨人開口說道,聲音沙啞,和寒冰無異。
沈感到一陣寒冷,脊背發亮,他的額頭與后背開始冒出冷汗,這本該是個崩潰的時刻,他卻不知怎的挺住了。
一股突如其來的鎮定讓他仰起了頭,聲音清晰地用諾斯特拉莫語開口了:“不。”
“叫我長官。”
“不,長官。”
“很好。”巨人對他點點頭,雖然稱贊了一句,卻仍然面無表情。“你的名字是沈?有趣,但足夠清晰好記。你被分到了第七小隊,現在,去那邊吧,機仆會告訴你應該往哪走的。”
他揚起手,指了指訓練場東邊的一扇小門。沈對他點點頭,迅速離開了。衣服隨著他的跑動而前后擺蕩,冷風吹拂而過,讓他汗淋淋的后背一陣冰冷。
沈心里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并未持續多久。他才剛剛走近那扇小門,就被一個像人又不太像人的東西嚇了一跳。
那東西有一張呆板的、慘白的臉。那種白皙不是人能有的膚色,就連諾斯特拉莫人也不可能和它在裝扮尸體上擁有相同的造詣。它沒有眼皮,眼睛是藍色的,本該美麗的顏色現在看上去卻是一潭死水。
它呆呆地看著沈,沈也呆呆地看著它,只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額頭。
“你”沈艱難地開口。“你,你是誰?”
那東西并不回答,只是困惑地歪了歪頭,似乎并不理解。僵持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一陣機械運作的聲音從它的長袍下方傳來,過了一會,它像是確認了什么事似的,居然對他點了點頭。
“請跟我來。”它呆板地說,并立刻轉過身,朝前方走去了。
“什么?”沈被迷惑了,他快步跟上去,伸出手抓住了它的肩膀。隨之而來的觸感讓沈如觸電般立刻松開了手——他沒感覺到血肉之軀應有的觸感,而是一陣堅硬到有如鋼鐵般的冰冷。
它停下腳步,緩慢地轉過身,失去眼皮的眼睛愣愣地盯著沈:“命令?”
沈也愣愣地看著它,一言不發。
“命令?”它又問了一遍,而沈仍然不回答。于是,它再次轉過了身。
這次,沈沉默地跟上了它。十分鐘后,他踩著逸散的薄霧來到了一個寬廣到讓沈幾乎無法睜開眼睛的房間。
他仰著頭,震撼地看著天花板上的燃燒著蠟燭的吊燈蠟燭,感受著它們無聲地燃燒,連機仆的離去都未曾發覺。隨后,他朝左邊轉動脖頸,看見了足足十五個巨大的書架。
厚重的書籍在架子上安靜地凝視著沈。在這些書架前是五張依次排列著的長桌,四周的墻壁上則掛著八面旗幟。已經有許多人在它們下面低聲討論了。
沈不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人,因此他并未過去。他開始繼續觀察房間,最終在長桌后方看見了一扇巨大的石門。
一個紋章在其上閃閃發光,看上去像是一把剛剛刺穿心臟的利刃。
沈敬畏地走近,開始近距離觀察,他知道,這就是午夜之刃們的標志。他盯著這個紋章看了許久,幾乎算得上是入了迷。這讓他未曾注意到房間內消失的聲音,以及一個在他身后多出來的呼吸聲。
沈在幾分鐘后才發現不對——他立刻轉過身,看見了一個遠比他高大和強壯的人。他幾乎和那些巨人一樣高了,而那人正低頭盯著他。
表情雖然算不上惡意,但也絕對談不上善意。一股似有若無的笑意在他嘴角邊浮現。
“看得很著迷嘛。”那人率先開口。“你不知道這是哪兒嗎,新兵?”
“我不知道。”沈老實地回答。
“這是我的房間入口。”那個人說。“而你擋住我的路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
“我是你的長官。”那人輕笑起來。“難道你看不出來?現在叫聲長官來聽聽。”
沈抬起頭,眉頭輕皺。他上下掃視了一下這個小巨人,并在之后給出了一個否定的回答:“不,你不是他們。”
笑容凝滯了,賽維塔挑起眉,感到一絲驚訝,但他仍然想將這場臨時起意的把戲進行下去:“你膽子可真大,新兵,你怎么敢這么說?”
“因為你身上沒有他們的那種氣質。”沈冷靜地回答。“而且你也還不夠高,不夠壯。”
賽維塔沖他揮揮拳頭:“起碼打你一頓是夠了你膽子可真夠大的,新兵,你叫什么?”
“你叫什么?”沈反問,這個人的表現讓他越來越肯定自己的推測了。因此,他現在完全沒有任何害怕。
賽維塔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真不怕被打一頓,是嗎,新兵?好吧。我叫亞戈·賽維塔里昂,認識我的人都叫我賽維塔。”
“我叫沈。”
“就這樣,沒了?”賽維塔皺起眉。“怎么會有這么短的名字,你在故意和我開玩笑嗎?”
“不爽的話,你可以去第三公共墓地找我父親。”沈抬著頭說。“他在第十六號。”
賽維塔瞇起眼睛,隨后煩悶地伸出手,迅速卻輕柔地將沈推開了。他將手貼在紋章之上,于是石門便緩緩打開。接下來,在場的預備役們全都聽見了他的聲音。
“這里以后就是你們的宿舍了,你們的生物數據已經被錄入了,像我剛剛那樣做就可以開門。我叫亞戈·賽維塔里昂,比你們早來一段時間,我是第一個預備役。”
他充滿惡意地指了指自己漆黑的眼睛:“所以我就是老大了,你們有人有意見嗎?”
“我有意見。”沈說。“這是幫派作風,你不應該把它帶到這里來。”
賽維塔沉默地低下頭,凝視著沈,緩慢地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他說。“你真覺得我不會對你動手嗎?”
“你可以試試。”沈挺起胸膛。“除非你當場殺了我,而我打賭你不敢這么做。”
“你要拿什么賭?自己的命?”
“是的。”沈點點頭。“午夜之刃是帝皇的第八軍團,是審判者、懲罰者、法官與劊子手。但唯獨不是貴族或幫派,你可以殺了我,但你也會被他們殺死。”
年輕且遠比賽維塔矮小的男孩突然冷笑起來,那張臉上有種讓賽維塔感到眼熟的情緒猛然涌現,使沈的表情看上去變得極度猙獰。
“.我發了誓,他們也是。所以如果你要殺了我,那就來吧。”
賽維塔轉過頭,恰好看見了悄無聲息圍過來的預備役們。他們都不如他高,也不如他強壯,更不像他現在這樣知曉許多殺人的方法。可他們卻毫無畏懼地包圍了賽維塔。
一千二百二十三雙漆黑的眼睛閃著光,無言地凝視著他。
“他們會替我復仇的。”沈輕柔卻堅定地說。“而你又能做些什么,亞戈·賽維塔里昂?”
賽維塔眨眨眼,半分鐘后,他笑了。
“你們真他媽有趣。”他冷笑著說。“都進來吧,我帶你們逛逛宿舍.明天,你們就不會再這么有力氣了。還有你,沈。”
他低下頭,與后者對視。
“我記住你了。”賽維塔輕聲說道。
“我也是。”沈嚴肅地回答。
更新完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