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們館今天來的專家還真不少,請問您是?”
五十多歲的馬承源,前一秒還在和王世襄打招呼,后一秒便看見了一臉矯情的江山同志。
“這位小同志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江山急中升侄的一句“您長得可真像我那苦命的叔叔!”成功擴大了波及范圍。
黃永鈺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做出了判斷:“小江說的肯定不是我。”
王世襄輕“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然后,便一句話化解了江山的尷尬:“鄙人姓王,來自燕京,今天和我這兩位朋友,來參觀參觀本地的博物館。”
“原來是首都的客人啊,”
馬承源笑著和三位眼前人一一握手:“歡迎歡迎,我是浦江博物館文物保管部的馬承源。”
話音剛落,黃永鈺和王世襄同時驚呼:“你就是馬承源?”
還沒等馬承源點頭承認,王世襄就一把拉過了江山:“小江,還記得我剛剛說過最初發現管流爵時,有專家質疑過它的年代吧?”
江山點頭:“記得。”
“那位專家,”王世襄高看向馬承源:“就是這位馬承源同志。”
江山趕緊肅然起敬:“原來是您啊!”
黃永鈺不清楚管流爵的事,但他清楚另一件事:“小江,你知道‘中國’二字最早出現在哪里嘛?”
一聽這話,江山就憶起了馬承源當初對自己說過的話:“何尊何尊,何以為尊。”
見江山都已經唱上了,黃永鈺知道他肯定是知道了:“那你可知‘何尊’里的銘文是誰最先發現的?”
江山一愣,隨后趕緊看向馬承源:“難道也是……?”上輩子您怎么沒提過這茬啊!
“因為尊上有饕餮紋飾,何尊最初定名為饕餮紋青銅尊,”
再次相遇時雖然少了‘何尊’在場,但馬承源與江山的對話竟還是由‘何尊’開始:
“幾年前,因寶雞博物館的一批青銅器要去日本參展,文物局便調我前去做出國的準備工作。
雖然,寶博的同志一再表示饕餮銅尊里沒有銘文。
但以我的經驗,紋飾如此華麗的青銅器里一定藏有乾坤。”
之后經化學試劑的浸泡,馬承源為饕餮銅尊剝去了歷史的封印。
自此,最早的‘中國’出現了!
按青銅尊內的銘文記載:此尊為西周一戶何姓貴族所鑄,所以被重新定名為“何尊”。
這一發現不但令“何尊”青銅變王者,也讓很多圈內人知道了馬承源的大名。
這就難怪黃永鈺和王世襄雖未見過其人,也聽說過其名了。
這會兒,馬承源看著他倆道:“請問二位是……?”
“我,王世襄,他,黃永鈺。”
“果然是來專家了,難怪能如此了解青銅器的那些事。”
徐邦達、朱家晉、啟功這三位,馬承源是見過的。
就在剛剛,他驚訝的還跟在群眾中聽了一小會。
沒曾想,路過青銅廳時又發現了一小隊專家。
“浦江博物館沒有鎮館之寶,不是因為級別不夠,而是因為能鎮館的寶貝實在太多……”
這個時候,徐邦達連人帶聲音一塊走進了青銅器展廳。
江山聽著聲不對。
抬眼一瞧,竟看見徐邦達和朱家晉的身后,還跟著一幫參觀群眾。
這一會,這幫群眾正滿眼好奇的圍在二位講解員的身旁。
徐邦達目視前方:
“海內三寶指得就是我國的三只青銅寶鼎,其中之一便是大家眼前這只大克鼎,另外二只分別是臺彎博物館的毛公鼎、和故宮博物館的大盂鼎。”
“我們常說問鼎中原、問鼎天下,大家可知問得是什么?”朱家晉雙手背后,慈眉善目:“問得就是鼎的重量。”
徐邦達:“也就是說誰重誰就說了算……”
朱家晉:“大家猜猜看,這三只大鼎究竟誰最重?”
群眾們試著問鼎:“是不是我們浦江的大克鼎最重啊?”
徐邦達和朱家晉一塊笑了:“對嘍!”
開玩笑,故博的大盂鼎都是打這過去的。
送出去之前,浦江政府能不稱個斤兩!
這一會,王世襄隔空看了一眼熱鬧:“永鈺啊,你表叔這次沒來真是虧了。”
“幸虧沈教授沒跟來,”黃永鈺明白對方的意思:“不然,天黑了咱們都別想離開。”
這三位勞模講解員若是聯起手來,只怕能把文物給說活了!
“對了,”王世襄這會想起來了,看著黃永鈺問道:“你剛剛上哪去了,怎么一轉眼就剩我和小江倆人了?”
“來的路上,徐半尺聽小江說了《雪竹圖》變成藏寶圖的事,”黃永鈺答道:“所以一進館,就拉著我們沖它去了。”
江山這會也回過神來了:“瞧見那兩行字了?”
黃永鈺:“上哪瞧去,人鎖在柜子里呢!”
一旁的馬承源,立刻重新看向眼前人:“二位和徐教授是一起的?”
王世襄呵呵一笑:“可不都是打燕京來的嘛!”
黃永鈺默默瞧了眼說得正起勁的徐教授:“要不……咱們先去別處瞧瞧?”
王世襄:“我也想去看看《雪竹圖》。”
江山點頭同意:“那咱們就別影響二位專家稱鼎了。”
作為東道主的馬承源,決定一同前往:“走,我領你們去書畫廳。”
當幾個人靜悄悄的走過大克鼎時,掩于群眾中正在摸鼻子的啟功、許沐春,立刻抽身隨他們而去。
卻沒曾想又再次走進了書畫展廳。
王世襄、黃永鈺和江山立在《雪竹圖》前瞧了一會,見馬承源絲毫沒有開鎖的意思,便只能看向它柜。
其實,馬承源也看出了他們的意思,但:“不好意思,最近來看這幅畫的群眾實在太多,我也不方便……”
啟功很肯定對方的工作態度:“對待國寶,理應如此。”
江山則認為:“如果博物館打烊后,心許可以……”
雖然黃永鈺也是這么想得,但這會還是教訓起了江山:“你以為這是在故博嗎?”
王世襄:“你以為這是在文物研究所嗎?”
一點都不在意的馬承源,直接透露了原因:“對不住各位了,我們謝館長未免發生意外,干脆由他自己來保管鑰匙了。”
要不是知道群眾都是沖這幅畫來的,謝稚柳早把《雪竹圖》給收了。
“不礙事的,”黃永鈺低頭看著展柜:“其它的畫也很有意思嘛,江山……”
江山上前一步:“我在,您說!”
“伱平時不是愛寫字嘛,”黃永鈺敲了敲玻璃:“來看看這幅王羲之的《上虞帖》吧!”
此話一提,身旁的幾位慢慢圍了過去。
其中,也包括了初涉貴圈的許沐春。
“這幅字帖雖是唐代的摹本,”東道主馬承源介紹道:“但因臨摹水準極高,幾乎可以媲美原作。”
“的確摹出了王羲之的筆風,”黃永鈺點了點頭:“小江,能看出這幅草書上都書了什么嗎?”
早聽馬承源介紹過的江山,擱那假裝認了一會:“吾夜來腹痛,不堪見卿,今在上虞,月未當去……這不就是一張書圣的病假條嘛。”
“所以《上虞帖》也被戲稱為《夜來腹痛帖》,”黃永鈺笑著往旁邊移了幾步:“你再看看書圣兒子的這幅字帖。”
江山跟著移步:“《鴨頭丸帖》。”
黃永鈺:“再認認這幅帖上寫了些什么!”
江山看著幾乎一筆成就的短短兩列:“鴨頭丸,故不佳,明當必集,當與君相見。”
黃永鈺:“你給我的鴨頭丸已經吃了。”
王世襄:“藥效不行啊,兄弟!”
啟功:“等見面后,我們再聊。”
許沐春這會聽笑了:“這么寶貝的兩件文物,原來就是王家的兩張留言條!”
江山笑著挨近了許局:“王獻之的身體一直不大爽利,所以很多作品都是在和朋友探討藥方,比如《腎氣丸帖》、《安和帖》。”
“我們館這幾幅古帖,其實都是朋友之間的便條,”馬承源指著展柜里另一幅作品:
“唐代草圣懷素的這篇寥寥14字的《苦筍帖》,就是在通知他的朋友茶圣陸羽:苦筍泡茶的味道還不錯,趕緊再寄些過來。”
馬承源的話音剛落,身后響起了一片笑聲。
幾位趕緊回頭一看,原來不知打何時開始,他們的身后已經聚來了不少參觀的群眾。
在圍觀群眾們看來,這幾位看似不經意的聊天,還真的挺有意思。
與此同時,終于想起了老伙伴的徐邦達和朱家晉,也找了過來:“原來你們都在這啊!”
人群漸漸散去以后,博物館的兩位職工快步走了進來。
“馬主任,李萌軒捐贈物的庫房已經打開了,但館里的鑒定員都在忙著其它清理工作。”
“知道了,”
馬承源看著他們點了點頭,然后對燕京的客人解釋道:“我們館最近正在忙著清退文物,和鑒別捐獻文物的事。”
徐邦達:“捐獻的數量很大?”
“都堆成山了。”
“既然如此……”徐邦達伸手卷起了袖子:“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馬承源一聽,驚的連連道謝:“那怎么使得,你們可都是故博的專家啊!”
見對方已經說‘你’帶‘們’了,啟功默默從兜里摸出了一副藏青色護袖:“都是兄弟單位,能幫就幫一把吧。”
馬承源感激不盡:“太好了,我早就想向故博的專家學習經驗了。”
朱家晉見此,轉臉看向了黃永鈺:“那今晚的演出,我就不參加了。”
“說得好像你要上臺唱戲似的,”黃永鈺絲毫不準備攬瓷器活:“那我就不陪你們了!”
說完,他轉臉看向了王世襄:“你怎么說?”
“鄙人水平有限,可不敢在這造次,”王世襄決定與黃永鈺共進退:“不過我們可以送他們一程。”
在朱家晉一路的勸降聲里,一行人先后走進了浦江博物館的臨時倉庫。
來此的一路,許沐春都在和江山聊著火柴廣告的注意事項。
忽然間,眼前的景象把他給驚住了。
看著滿滿一大屋的箱箱筐筐,許沐春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這些就是文物?在進展廳之前,它們就是這樣被堆在一塊的。
別說是他,江山這會也正滿眼驚訝的看著一只只已經揭開封條的木箱。
這就是日后幾十成百上千的……W?
也不知道這幫已經遠去海外的權貴,都捐了些什么?
早知道,他剛剛就勸永鈺叔留下了。
轉臉再看黃永鈺時,卻發現對方正和王世襄看向同一個焦點。
尋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后,江山也愣住了。
一張老舊的黃花梨椅子上,被毫不憐惜的擱了一大堆東西。
捕捉到江山的異樣目光后,王世襄悄聲對他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些新時代的青年,看不上這些老物件。”
和王世襄走街串巷過的黃永鈺,不動聲色的靠近了江山:“知道水滸里面常提到的頭把交椅,長什么樣嗎?”
江山豈能不知!
他不但知道頭把交椅長啥樣,還知道它日后賣啥價!
但這一會,他還是給了黃永鈺一個試問的眼神。
黃永鈺見此,默默點了點頭:“對,就長這個造型。”
“不過這椅子雖然有藝術價值,”王世襄壓著聲道:
“但人博物館根本不稀罕,我有位朋友叫陳夢家,他曾給上博寫過信,想將家里的明代家具全部捐出,可上博卻回信告知:感謝,但本館不收家具。”
聽到這,江山抿嘴強咬大牙。
無論如何,也不能笑出一絲一毫!
這位給陳夢家回信的人,就是馬承源。
上輩子的江山,曾親眼見過馬館長在明代家具展廳里,捶胸頓足的模樣。
這一會,許沐春也靠了過來:“怎么?你們對這張破椅子感興趣?”
“我叔剛剛說了,”江山不敢欺瞞領導:“這張椅子的木料不錯。”
“是不錯,”
紅木,許沐春還是了解一點的:“統一火柴廠的一間倉庫里,堆了好些這樣的家具,可惜都太老舊了,還蒙了好些灰,不過仔細翻翻的話……”
許沐春的話還沒說完,忽然感覺好幾束目光刷得一下投向了自己。
“……”許沐春試問:“要不……我領你們過去參觀一下火柴廠?”
江山使勁點頭,正好,他那套宅子現在還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