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御座上,趙煦居高臨下,將前方的州橋動靜盡收眼底。
一切都不出他的預料。
也不枉他今天連懶覺都沒有睡,一大早就起來等著看戲。
“兩位先生且起來說話吧!”趙煦靠到坐褥上,輕聲說著,眼睛瞥向遠方:“至于罪不罪的,與兩位先生何干呢?”
“謝陛下!”陸佃與鄭穆再拜而起。
便只聽著御座上的官家道:“只是,當今士林之風,卻是非整頓不可了!”
“朕聽說:在其位,謀其政!”
“雖說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但,既未釋褐,依舊是布衣白身,就該好好讀書!”
“真關心天下,國家,就該好好讀書,釋褐授官后,再來上書!”
“御史臺也好,通見司也罷,門都開著,任何人,即使是州郡選人,都可以上書直抒己見!”
“只要有道理,有司自會將其表章送到朕案頭!”
“實在不行,開封府逐季公考招募吏員,諸生都可以去報名嘛!”
“考上之后,自有青衣賜下,也能上章言事!”
“朕今親領開封府,上下吏員皆朕私臣,凡有諫言,朕自將親覽之!”
“兩位先生……”
“朕說的對不對?”
趙煦微微坐直了身子,看向在他面前的兩位大儒。
陸佃首先答道:“陛下所言甚是!”
這幾年下來,趙煦通過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建立了從朝堂到三衙到太學的威權。
陸佃在這個過程,早已成了趙煦的形狀。
倒是鄭穆,遲疑了一下才道:“老臣恭遵德音教誨!”
趙煦呵呵一笑,站起身來:“不瞞二位先生,朕今日請二位來此,乃是有士林之事欲與二位先生商量!”
陸佃也好,鄭穆也罷,在來之前就知道了大概率今日面圣與士林有關。
便都豎起耳朵來,仔細聆聽。
趙煦踱步向前,走到憑欄處。
如今的他的身高,又長了幾厘米,已經可以站在憑欄前,遠眺汴京城了。
不再需要和過年時那邊,得墊腳才能看到汴京城的遠方景象。
“士風,學風,天下之本也!”趙煦輕聲道:“祖宗以來,便孜孜于此!”
“旨意下了一道又一道,德音降下一句又一句……”
“奈何士人多不以為意!”
“朕聽說,地方州郡的發解試,士人也經常聚眾議論,非議考官,甚至有出言不遜,詛咒、詆毀考官者!”
“至于禮部省試……”
“兩位先生與朕,如今都看到了!”
“今北虜使臣在朝……”趙煦習慣性的開始了友邦驚詫論。
這確實很好用!
因為大宋朝的君臣,就是愛面子。
是決計不肯丟人丟出國。
好在,經過現代的留學,如今的趙煦的臉皮已經能與漢高祖媲美了——遼人恥笑?
若是有利可圖,他笑幾聲何妨?
利益足夠大的話,趙煦別說臉皮了,學司馬懿女裝都行。
聽到趙煦提起遼使,陸佃也好,鄭穆也罷,都提起精神來。
他們可不像趙煦,一點都不擔心國際觀瞻。
須知,遼國和當年的北朝一樣也是有史官的!
真要被遼人記到他們的國史中,將來天下一統后,后人修史將遼人的記載當成信史……
他們還要不要活?
便只聽著官家道:“朕的想法是,由陸先生牽頭,鄭先生主持,制定一部大宋士人基本道德守則……”
“天下士人,都得遵守守則!”
“若有所犯,輕則訓斥,命其檢討,重則太學收教……尤為惡劣者,除其士大夫籍!”
“當然……”趙煦回過頭去,看向兩人:“釋褐授官者,有朝廷法度約束,故不在此守則約束中!”
“不知兩位先生,可愿助朕成此守則?”趙煦微笑著。
這就是要將士大夫這個群體,納入國家管控。
陸佃和鄭穆,互相對視一眼,然后就紛紛拜道:“陛下圣明!臣等恭遵旨意!”
“善!”趙煦頷首,看向前方,靜靜的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可能過了一刻鐘,也可能一刻多一些。
趙煦看到了,在州橋的那一邊。
開封府府衙與御史臺的官署前。
浩浩蕩蕩的士人隊伍,如同撞上了鐵板般,正在潰散、奔逃。
趙煦見著,忍不住在心中嘆道:“暖風熏得士人醉,直把汴州做光州!”
只要士人敢鬧事。
御龍第一將的驕兵悍將就絕對敢打!
因為,御龍第一將的士兵,在軍餉之外,還有著豐厚的福利。
衣食住行,幾乎無所不包!
哪怕是御龍第一將的輔兵,也是冬天有棉衣穿,夏天有飲子吃。
兩個月發一雙鞋子,四季都有新衣賜。
頓頓管飽,還額外給他們發米發油發鹽。
每隔三個月,還會親臨軍營,檢閱全軍,親自監督發賞。
就差沒有去士兵們的營帳,掀開他們的被子,看他們的飯食了。
這幾乎是拿著全小將養空輸的架勢,在養御龍第一將的將校。
高福利、高待遇,加上高強度的訓練,自然能養出,如狼似虎的軍隊!
于是,整支軍隊從上到下,都只聽趙煦的指揮。
趙煦叫他們打誰就打誰!
別說打士人了,便是趙煦叫他們進宮清洗,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做。
因為,這支軍隊,就是趙煦自己從無到有拉起來的。
經此一遭,吃了這一頓棍棒教育后,相信從此士人們應該不敢再隨意鬧事了。
想到這里,趙煦的嘴角就輕輕翹起來。
為什么歷代科舉,每到放榜后,就一定有人鬧事?
答:因為多數時候,其實朝廷,特別是宮里面的趙官家對他們的這些行為是默默支持的。
對趙官家來說,沒有比這更廉價的買賣了。
挨罵、受損的只是知貢舉的大臣。
但被士林稱頌,認為仁厚的卻是趙官家呀!
除此之外,這還是一種權術手段。
用來PUA規訓大臣的手段。
更是所謂‘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祖宗制度的一部分。
仔細想想就能知道了——
文臣一任知貢舉,就能收獲數百名徒子徒孫。
若碰到文名顯赫的大宗師,比如說歐陽修這樣的,一次知貢舉就可以改變整個文壇風向。
若其多活幾十年,比如說,活到八十歲、九十歲。
那豈不是整個天下官員,都得喊他恩師、恩相了?
趙官家們,只是想想這個可能,心里面都會發毛的——他會不會是第二個司馬懿呢?
所以,放任落榜士子,攻擊、造謠主考官,就成為了一種制衡手段。
你不是牛逼嗎?!
那你且嘗嘗被人罵的滋味先!
最妙的是,這樣做還能幾乎不用任何成本的制造一大批,與該大臣敵對的士大夫。
真有司馬懿了,那些曾經深深得罪了這個司馬懿的士人們,會比趙官家還要急。
因為司馬氏篡魏后,對待舊主,并未趕盡殺絕。
但,對那些得罪了司馬家的人,可都是斬草除根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飽讀史書的士大夫們,會不知道?
所以說啊,老趙家真的是把人心權術,玩弄到了極點。
上上輩子的趙煦,也是這樣的一個人。
別看他對章惇,信賴非常。
但從始至終,都在提防著章惇。
不然,為什么會故意在朝中,留下那么多章惇的政敵?
以至于,他暴斃之后,章惇被曾布、向太后聯手拿下。
于是,天下崩塌,江山分裂,死者數以千萬計。
不止他自己,列祖列宗的棺槨、骸骨都被野狗叼走、啃噬!
這是報應!
是的,哪怕在現代留學,接受了科學教育。
趙煦也一直認為,那是報應!
種什么因,就結什么果!
若他能像阿斗信賴武侯一樣,信任章惇。
趙佶憑什么上位?
趙佶不上位,哪怕上位的是有眼疾的九郎趙佖,或者趙煦的胞弟十三郎趙似。
大宋大約也亡不了。
即使最終滅亡,大約也不會亡的那么憋屈!
更不要說,只要趙佶不能上位,章惇的主張得到伸展。
那么,章惇就有從龍擁立之功。
新君也會對他有著信任,如此一來,章惇就有機會繼續執政。
章惇繼續執政,哪怕只有兩年。
也足以滅掉西夏!
正是因此,這一世的趙煦,雖然依舊會本能的忍不住的用些權術手腕,限制、打壓大臣。
但無論是都堂宰執,還是六部有司。
他都能基本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幾乎沒有給他們的工作設置過任何障礙。
哪怕曾布,只要他想做,且趙煦知道有利的事情,也會全力支持,并完全放權。
這固然會有著各種隱患,難免給將來的權臣提供生存的土壤。
但這和趙煦有什么關系?
他連子孫后代被人送到斷頭臺都不怕,還怕權臣?
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