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常寧的鼓噪下,很快就有著數十名士子,附和起來。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屢試不第。
少的,考了三五次,多的像李常寧這樣已考了十幾次。
這很常見。
不然,朝廷也不會有特奏名考試了。
在這數十人的鼓噪下,很快就引起了群體的共鳴。
因為,今年科舉改革,確實讓無數人猝不及防。
朝廷忽然變更取士之法。
原來的省試是以經義為主,今年卻改成了綜合所有考試成績。
雖然,朝廷是振振有詞——國家取士,焉能偏頗?
經義重要,史論、時務策就不重要了?
可對士人而言,這卻是突然襲擊!
多少人多少個三年的準備,就這樣化為烏有!
幾個人能接受?
于是,瞬間落榜的士子們的情緒,就已被挑動起來。
在李常寧的帶領下,眾人紛紛高呼:“科舉不公,奸臣作祟,國無寧矣!”
賈種民冷眼掃視著全場。
他看著這些裹著青巾的書生們,嘴角微微翹起來。
然后,斷然怒斥:“科舉倫材,國家大典,豈容爾輩胡亂詆毀?!”
“再敢胍噪、喧嘩、詆毀朝政者……”賈種民高聲警告:“休怪本官無情!”
緋紅的公服,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賈種民那張怒目圓睜的臉,狠狠的掃視著在場的所有人。
在他身前百余名禁軍,持刃向前,齊齊的怒吼一聲:“肅靜!”
雖然說,在平日里,文人書生們是根本看不起丘八們的。
但在如今這個場合,卻沒有任何人敢直面這些禁軍。
因為他們現在代表的是皇權!
被禁軍們一吼,士人們的心氣,頓時就有些虛。
但李常寧卻無所畏懼。
不止因為他是科舉老油條——從嘉佑年考到現在,什么場面沒見過?
何況,李常寧的來頭還很大!
他本貫是在開封府延津縣,雖然說開封府解額天下第一。
但能持續三十幾年,歷經十幾次科舉,每次都能拿到解額的人,豈是等閑?
不然,汴京學府為什么賣的那么好?
因為,府學的名額,是有錢也拿不到的!
事實是——李常寧本家,就是開封府的豪強。
李常寧的兩個堂兄,就都是娶的宗室女。
而且,還不是只要有錢就能娶到的旁支縣主。
而是與當今天子,血緣關系比較近的郡主。
從這,便可以知道李常寧家族的能耐了。
至于李常寧本人?
只說一個事情,他少年時曾在安定先生胡瑗門下讀書。
同窗的同學里,有著王觀、王覿這樣天下知名的清流。
只是,現在王觀已經不清了——元豐四年,王觀坐知江都縣時受賄枉法,除名、勒停,編管永州居住。
不過,大宋朝的貪污罪,就和勾欄的小娘子一樣,屬于是想要就給的罪名。
所以,當初王觀獲貶,他的好友孔平仲就給其作詩說:當時司馬泣琵琶,君獨怡然奏宮徵。
說白了,就是不認為王觀是真的因為貪污被貶。
事實也是如此。
因為王觀知江都縣,距離他被貶都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十五年了。
倒查十五年!
大宋朝的吏治,什么時候這么清明了?
所以,王觀如今依舊被視作君子。
一個被小人誣陷的君子!
何況,去年的時候,致仕前宰相、司徒、荊國公王安石,親自給王觀下了聘,如今這位君子,正在江寧書院之中,擔任講學,頗受學子擁護。
至于王覿?
其乃王觀之弟,如今官拜左正言,正是朝中清流人物。
乃是被公認為少數幾個能和奸相蒲宗孟,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的清正之官。
而王觀、王覿,皆是三孔的好友。
三孔又都是蘇軾的好友。
這些人,共同構成了朝中的蜀黨的基本盤。
而李常寧和蜀黨的關系,還不止如此——他的妻子,出自高郵秦氏。
有個外甥叫秦觀,乃是蘇軾的學生,乃是蘇門四子之一,如今在登州為牟平知縣。
背靠著蜀黨,李常寧的見識和膽識,自然不一般。
見著士人們,被禁軍恫嚇到了。
他當即就在人群中高呼:“賈蒼鷹,爾難道欲禁錮言路,誣陷忠良不成?”
若是從前,賈種民可能還會被李常寧這句話唬到。
士人可不是農民商賈這種可以任由別人搓揉的群體。
每一個士人,哪怕再怎么寒酸,都有著師長、同學。
一個兩個,可能還無足輕重。
然而數量一多,便是宰相,也會深感棘手。
可現在不同了。
因為,賈種民已經敏銳的意識到了,今年科舉后,一股全新的政治力量,就要在官場崛起了。
公考吏員!
就像官員們,會本能的按照師承、地域,形成一個個小團隊一樣。
賈種民知道,公考吏員,也必然會成為一個團隊。
而且,因為,如今是天子親領開封府。
所以,所有公考吏員在理論上,都可以被視作天子私府的成員。
而他們和天子之間的政治聯系,可比科舉殿試天子親策士人要緊密的多。
硬要打比方的話,公考吏員,就像唐太宗的天策府里走出去的官吏。
也如后來的弘文館中走出去的士人。
哪怕,大部分人甚至連天子的面都沒有見過。
可是,天策府外放的官吏,到了地方上后,別人會將他視作一個尋常官員?
不會的!
所有人都會將他看做唐太宗的耳目與心腹。
他自己也會這么看自己。
不需要人吩咐,就會主動的幫著唐太宗監視地方。
甚至,到了這個人的第二代、第三代,也會依舊如此。
哪怕,此人從未見過唐太宗,即使此人僅僅只是在天策府里,做過些抄寫文書工作的雜吏。
如今的公考吏員,也是一般。
他們天然,就會形成一個政治派系。
而賈種民看到了這個趨勢,所以,他果斷的選擇了梭哈!
于是,他毅然接下來,開封府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放榜任務。
如今,見到李常寧的挑釁。
賈種民在心中歡呼一聲:“天助我也!”
他正愁怎么送上投名狀呢?
李常寧的行為,不啻是瞌睡來了,送來枕頭!
“禁錮言路?誣陷忠良?”賈種民冷笑一聲:“好大的口氣!”
他掃視著全場:“按汝所言,朝廷未能錄爾,就是科舉不公,就是奸臣當道!”
“只有錄了爾,才算公平公正,才算君子正人了?”
“就像本官……”賈種民彈了彈衣袖:“只有聽任爾輩,搖動輿論,攻訐大臣,詆毀朝廷輪才大典,才算放開言路,才是清正良吏……”
“不然,本官就是禁錮言路,就是誣陷忠良?”
“然而……”賈種民昂起頭:“本官世受國恩!”
他向皇城方向拱手:“今日更是奉詔放榜!”
“豈容爾輩顛倒黑白,詆毀國家大政?!”
“再敢鼓噪、喧嘩、攻擊朝廷大政者……”
賈種民鐵青著臉:“休怪本官無情,一律擒拿,送開封府司錄司問罪!”
聽著賈種民的話,士人群中,一片喧嘩。
“好膽!”
“爾敢!”
無數人跳腳罵娘,卻終究不敢,再隨便攻擊了。
他們怕,怕被賈種民當成出頭鳥給處理了。
當然了,罵不了別人,他們還罵不了賈種民?
頓時,無數污言穢語,向著賈種民傾瀉而出。
尤其是,那些科舉老油條們,紛紛將賈種民還是賈家的那些陳年舊事,都給捅了出來。
從賈昌朝獻媚溫成張皇后以求富貴,到賈昌衡如同家奴一樣,給張家人撈錢。
再到賈種民,阿諛王安石、攀附蔡確、章惇。
賈種民聽著,臉色連變都沒有變過。
甚至,他還略有得意,引以為傲!
為什么?
這些人說的哪里是賈家的丑事?
分明是賈家的軍功章!
當初,賈昌朝去世,英廟輟朝舉哀,御筆親題神道碑曰:大儒元老之碑!
更命禮部謚曰:文元!
又特詔命翰林學士王珪寫墓志銘。
為啥?
英廟知道,家祖做的那些事情,都是給天家做的呀。
大忠臣啊!
所以,一切攻擊,所有謾罵,在賈種民聽來不過些許風霜而已。
甚至,他還想鼓勵他們——會罵就多罵點!
你們罵的越狠,本官圣眷就越厚!
不要停!
這個時候,人群中卻響起了不同的聲音。
“賈公奉詔放榜,爾輩卻喋喋不休,是欲以輿論綁架國策,威逼朝廷?”
“祖宗以來,國朝取士,一切唯公,爾等質疑科舉,可是欲質疑祖宗取士之法?!”
“當年歐陽文忠知貢舉,黜險怪、奇澀之文,而取敦厚樸直雄俊魁偉之士,于是天下風氣為之一變,才干之士紛紛涌現!”
“爾輩,可是欲效當年小人之行,壞國家大政?”
甚至還有人高聲吟誦著,當年歐陽修知貢舉后所寫的詩:“紫殿焚香暖吹輕,廣庭清曉席群英……”
更有甚者,直接騎臉開大,當眾背誦起當年蘇軾給歐陽修寫的文章:“軾竊以天下之事,難于改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風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詔天下,曉諭厥旨……”
賈種民聽著循聲望去,見到的都是穿著開封府特制的青袍皂衣的吏員公服之人。
他們是今年科舉的最大受益者。
畢竟,若論經義,他們可能不如其他人。
可若論起對國家實務的看法,對基層問題的了解……
那就沒幾個人比他們強了。
而今年科舉,最大的變化就是抹平了各場考試之間的輕重差異,一視同仁,綜合各場考試的成績,然后依照分數高低錄取。
排在前七百零三名的,就算合格。
而七百零三名后的全部黜落!
于是,哪怕經義寫的天花亂墜,儼然圣人在世,若后面兩場不及格,若主考官不出手特點,也是黜落。
賈種民見到這些人的出現,臉上的笑容,就再也止不住了。
原因很簡單——一般情況下,按照過去的經驗。
每次科舉放榜后,落榜的士子們在忙著鬧事的時候。
那些中了的人,已經悄然隱沒,深藏功與名。
除非——朝廷真的打算重考,影響到他們的利益。
但這是不可能的。
但,現在,這些本該悄然隱去的人,卻主動的跳出來,和落榜的士子,正面對抗。
這說明了什么?
他賈種民的梭哈是正確的!
公考吏員,有著強大的政治凝聚力!